晚清以降,随着中西语言交流的不断深入,人们不得不努力去创造一些新字(如有些化学元素),或者是改造一些传统汉字的用法,来适应中西语言词汇对应的需要。1878年,郭赞生翻译出版英文语法著作《文法初阶》一书时,就在传统“伊”字的女性专用限定方面,迈出了具有创造性的一步。
该书中不仅多次自觉地将“伊”与“他”在性别上加以区分使用,明确译he、him为“他”;译she、her为“伊”;译it 为“彼” ;译“his、her、its”为“他的、伊的、彼的”;而且在一些涉及she 和he字的具体语句的翻译时,也注意对两者加以区别,如“He is in the garden,but she is in school”被译为“他在园内,但伊在书馆”,等等[7]。从下面一段译文和笔者所拍制的两幅插图中,可以更为清楚地看到译者的有关自觉:
“男人意思是(HE)他,乃是属阳类的;女人意思是(SHE)伊,乃属阴类的;小子意思是(HE)他,是属阳的;女子意思是(SHE)伊,是阴的。” [8]
图4 《文法初阶》从性别区分角度对待,明确翻译“she”、“he”和 “it”为“他”、“伊”、“彼”。 但他对动物阴阳区别汉字词的处理正好与人类颠倒。从上下文来看,应该是笔误
这样,郭赞生就率先在汉语中,将本无性别区分功能的一些字词赋予性别区分意义。在他那里,“伊”字被大胆而明确地派给了女性,而“他”字则留给了男性。以后的历史证明,郭氏这样的处理不仅聪明睿智,而且富于想象力。
郭赞生何许人?笔者的了解不太多,只知道他又名郭罗贵,广州(羊城)人氏,1875年曾署名校阅谭达轩编辑出版的《英汉字典》,1899年出版过中英文对照的商业工具书《通商须知》。《通商须知》的一个“跋”中曾这样介绍他:“郭君赞生者,学究中西,笔参造化,肄业于英书院者有年,授职于粤海关者有年。”[9]从其编校的英文书来看,郭氏的确有相当程度的英文水准。《文法初阶》的英文底本(English School Grammar )乃是专为英国儿童初习英文准备的启蒙读物,郭赞生将它翻译过来,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采用较为严格的英汉对照的办法,十分注意基本语法概念和术语的一一对应翻译,而不轻易让那些难以转换的字词被模糊消解和含混放过,这也是他能够创造性地对译“he 、she 、it”的原因。在这本译著中,郭赞生还较多尝试了从左到右的横排书写,并在中国人中率先使用了西式标点符号,这较之学界通常认定的所谓1904年严复那本《英文汉诂》的“最早尝试”说,要早了36年。[10]
值得注意的是,《文法初阶》一书出版于香港,作者也并不属于吴方言区人,可见前文提到的“伊”字使用的地域范围,无疑比以往一些学者所想象的还要广泛一些。[11]
基于对英语中的性别区分较为准确的认知,郭赞生译Gender为“生性,阴阳别”和“男女分类”,其中“中性”的意思还没有明确传达出来。现在我们将其译作“性别”,这是日本译法,比较准确。在“SHE伊”后面,郭赞生专门以括弧方式注明指代“女子”,[12]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以“伊”字来专属女性,还只是他自己的一种特殊使用。在同一书中,虽然很多地方他都表明了这种自觉,但实际上也并未能全部贯彻到底。有的地方,不太经意之处,仍还存在以“他”字来翻译“she”的情况,可见即使在郭氏本人,其对两者的区别使用也还没有条件完全固定下来。这在当时的汉语语境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郭赞生的类似做法,对以后的五四时期有人以“伊”字来对译“she”的主张(后面将会详述到)有无直接影响,目前尚缺乏论证资料。但晚清和五四前后,都有人不约而同地愿以“伊”字来专门代表女性第三人称单数,这至少能够表明,在传统汉语中,“伊”字或许是比较具有对应“she”字内在潜能的一个词。
以上,我们是纯以英语为例,来看晚清中国人和来华外国人如何面对和处理女性第三人称单数代词的问题。在晚清,英语是西方诸语言之中对中国语文影响最大的语种。除了英语,其他西方语言虽然也会不同程度涉及类似问题,但对中国人似乎都没有产生值得重视的影响。笔者也曾试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努力了解一下其他西方语言的相关情况,但所获无多。
比如法语,当时出版的几部重要的法汉词典,在对应女性第三人称单数代词“elle”时,都没有明确指出中文里缺乏准确对应词这种自觉的语言意识。[13]直到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萧子琴等编的《模范法华辞典》时,才译“elle”为“彼,他(指阴类),她”,[14]而这时,汉语中作为女性第三人称单数代词的“她”字已经发明出来,并得到一定程度地传播了。
参考文献
[1][英]马礼逊(Robert Morrison):《英国文语凡例传》(A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1823年澳门版,第64~66页。参见黄兴涛:《第一部中英文对照的英语文法书——〈英国文语凡例传〉》,载《文史知识》,2006(3)。
[2]杨少坪:《英字指南》卷6,光绪五年(1879)上海刻本,第3~5页。
[3][德]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英话文法小引》(Chinese-English Grammar ),1864年香港版,第一部分,第15~16页,31~32页;第二部分,第7页。
[4] [德]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英话文法小引》(Chinese-English Grammar ),1864年香港版,第一部分,第15~16页。《英话文法小引》一书大陆难找,感谢沈国威先生代为复印。
[5]邝其照编:《字典集成》,1875年香港版,第281页。
[6]黄兴涛:《〈文学书官话〉与〈文法初阶〉(晚清英文语法知识的最早传播)(之二)》,载《文史知识》,2006(4)。
[7]郭赞生译:《文法初阶》,光绪四年(1878)香港印本,第40页、90页、48页。
[8]郭赞生译:《文法初阶》,光绪四年(1878)香港印本,第63~64页。
[9]见1899年香港文裕堂书局活字版排印《通商须知》马华宝所作“跋”。在此书中,封面署名郭罗贵,自序题名郭赞生,又称“岭南番禺”人。
[10]黄兴涛:《〈文学书官话〉与〈文法初阶〉(晚清英文语法知识的最早传播)(之二)》,载《文史知识》,2006(4)。
[11]在大约完成于1583~1588年,可能由罗明坚和利玛窦合编的《葡汉辞典》中,就曾出现“他”、“伊”并用的情况,如译Terrispeito为“敬他,羡伊”。见魏若望主编,葡萄牙国家图书馆、利玛窦中西文化历史研究所等2001年整理出版的《葡汉辞典》中所收词典原文部分,第148页。感谢张西平先生为笔者复印了该辞典。
[12]郭赞生译:《文法初阶》,光绪四年(1878)香港印本,第53页。
[13]同文馆化学教习毕利干(A.A.Billequin)所编的《汉法合璧字典》(Dictionnaire Francais-Chinois ),1891年北京北堂版,译“elle”为“他,其,伊,渠”,见该词典第213页。另,法国传教士、欧译三大师之一的顾赛芬(S.Couveur)1890年在河间府出版的《汉法字典》(Dictionnaire Chinois-Francais )译 “他”为“il,elle,lui,autre”。见该字典第711页。陆伯鸿等编译、商务印书馆1914年版《法华新字典》译“elle”为“他,彼”,见该词典第174页。其他还有几本词典,处理略同。感谢北京图书馆韩华在法文资料方面的有关帮助。
[14]萧子琴等编:《模范法华辞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229页。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热心于引介世界新文学而又对传统文化持强烈反思批判态度的《新青年》编辑和作者们,在怎样对待西方的第三人称代词的性别区分,以及如何翻译“she”的问题上,表现出了不回避的积极态度和勇敢的创新精神。作为汉语中女性第三人称单数代词的“她”字,就是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应运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