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雷克耸耸肩,搅得脑袋周围的橘红色气体四处弥漫。他不再注意斯第尔格,尽管这个弗雷曼人仍然在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是说,我圣教属下的传教士,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宣扬、暗示这个谎言?”保罗追问。

“可能是出于自利,也可能是发自内心。”艾德雷克说。

斯第尔格一只手按住了长袍下的晶牙匕。

保罗摇摇头:“这么说,你指责我出于私利,散布谎言?”

“指责这个词不确切,陛下。”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畜生!保罗想。他说:“不管是不是指责,总之你认为我的主教们和我本人只不过是一伙利欲熏心的强盗。”

“利欲熏心?”艾德雷克又看了一眼斯第尔格,“权力会使那些掌握着过多权力的人陷入孤立,逐渐与真实世界脱节……最后垮台。”

“陛下,”斯第尔格吼道,“您曾经处死过许多罪行还不及此人的人!”

“是的,许多。”保罗同意道,“可他是宇航公会的大使。”

“他指责您是一个邪恶的骗子!”斯第尔格说。

“我对他的看法很感兴趣,斯第尔格。”保罗说,“压制你的愤怒,保持警戒。”

“谨遵穆阿迪布吩咐。”

“告诉我,宇航员。”保罗说,“隔着空间和时间的遥远距离,我没办法监视所有传教士的一举一动,也不可能知道每个齐扎拉教团小修道院和寺庙的细节。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实施这个假设的欺诈行为?”

“时间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艾德雷克问。

斯第尔格眉头紧皱,显然很迷惑。他想:穆阿迪布常说,他能看透时间的薄纱。宇航公会这个人的话中真意到底是什么?

“这种规模的欺诈怎么可能不漏洞百出?”保罗问,“重大意见不和、分裂……怀疑、经受不住内心的谴责而忏悔,欺诈不可能把这一切全都压制下去。”

“宗教和私利不能隐藏的东西,政府却可以瞒天过海。”艾德雷克说。

“你是在考验我容忍的底线吗?”保罗问。

“我的观点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艾德雷克反驳。

难道他希望我们杀死他?保罗心想。艾德雷克想让自己成为烈士?

“我喜欢愤世嫉俗的观点。”保罗试探着对方,“你显然受过训练,对一切语言技巧了如指掌,懂得如何使用双关语、有杀伤力的字眼。对你来说,语言就是武器,你在测试我盔甲的牢固程度。”

“说到愤世嫉俗,”艾德雷克嘴角现出一丝微笑,“谁也比不上处理宗教问题时的国君。宗教也是一种武器。当它变成政府的一部分时,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武器呢?”

保罗感到内心深处宁静下来,心如止水的同时又凝神戒备。艾德雷克究竟是在和谁说话?机智到极点的字句、极富煽动性而从容不迫的语气,加上那种心照不宣的潜台词:他和保罗是两个久经世故的人,有更广阔的天地,知道普通老百姓无法知道的事。保罗突然一惊,发现自己并不是这番花言巧语的主要目标。对方忍着种种不适造访皇宫,目的是对其他人说出这番话,对斯第尔格,对皇宫卫兵们……甚至可能对那个粗笨的助手。

“宗教的光环是强加在我头上的。”保罗说,“我没有有意识地追求它。”他想:好吧!就让这个鱼人认为自己已经在这场口舌大战中大获全胜好了!

“那么您为什么不公开否认这种造神运动呢,陛下?”艾德雷克问。

“因为我的妹妹厄莉娅。”保罗说,仔细地观察着艾德雷克,“她是位女神。我奉劝你一句,提到她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她只消看你一眼,就能置你于死地。”

艾德雷克嘴边刚浮出的一丝笑意突然化成震惊的表情。

“我是当真的。”保罗说,观察到刚才那句话引起的震惊迅速扩散,只见斯第尔格暗暗点头。

艾德雷克沮丧地说:“您动摇了我对您的信心,陛下。这无疑正是您的用意。”

“你知道我的用意?还是别那么肯定的好。”保罗说,朝斯第尔格做了个手势,表示接见到此为止。

斯第尔格用手势询问是否需要刺死艾德雷克。保罗做手势表示否定,他特意加强了手势的力度,唯恐斯第尔格自作主张。

斯凯特尔,艾德雷克的那个助手,走到箱子后的一角,把它朝门口推过去。到保罗对面的时候,他停下了,转过头来,眼中含笑,看着保罗:“如果陛下允许的话……”

“你有什么事?”保罗问。他注意到斯第尔格靠了过来,以防这个人突然发难。

“有人说,”斯凯特尔说,“人们之所以依靠帝国的统治,是因为太空的无穷无尽。没有一个统一的象征,他们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皇帝正是他们依附的绝好对象。他们朝他奔过去,说:‘看啊,他在那儿。他使我们团结成一个人。’或许宗教也有同样的目的,陛下。”

斯凯特尔愉快地点点头,又推了推艾德雷克的箱子。他们离开了会见室,艾德雷克仰卧在箱子里,闭着眼睛。宇航员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不像刚才那样活蹦乱跳了。

保罗瞪着斯凯特尔摇摇摆摆的背影,对这个人的话感到十分惊讶。真是个很特别的家伙,这个斯凯特尔,他想。他说话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的集合体,他的历代先祖仿佛全都和他站在一起。

“真奇怪。”斯第尔格说,并不特别针对某个人。

艾德雷克及其随从出门后,一个卫兵把门关上了。保罗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奇怪。”斯第尔格又重复了一遍,粗大的血管在太阳穴上不住跳动。

保罗拧暗接见室的灯光,走到窗边。窗户大开,正对着城堡外陡峭的悬崖。远处下面的某个地方,灯光在不停闪烁,影影绰绰的,有人在移动。一队劳工扛着巨大的溶胶石来到这里,修补厄莉娅神庙被一股强劲沙暴损毁的墙面。

“这么做不聪明,友索,把这种东西带到这儿来。”斯第尔格说。

友索,保罗想,我的穴地名字。斯第尔格想让我明白,他曾经领导过我,曾经在沙漠中救过我的命。

“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呢?”斯第尔格问,紧靠在保罗身后。

“数据。”保罗说,“我需要更多的数据。”

“仅仅以门泰特的身份面对这样的威胁,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很有见地,保罗想。

门泰特的计算能力也是有限的。它就像语言一样。语言是有限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没有限制、也没有边界的事物。但尽管如此,门泰特的能力仍然很有用处。他把这些话告诉了斯第尔格,看他有没有本事把自己驳倒。

“总有一些东西在范围之外。”斯第尔格说,“有些东西,最好还是把它们放在我们考虑的范围之外。”

“或者让它们留在我们心里。”保罗说。刹那间,身为预言者的他、身为门泰特的他,两者共同得出了结论。放在范围之外,不加考虑,这没问题。但最可怕的是,这些东西深埋在他心底,盘桓不去。他如何才能对抗他自己、逃避他本人?敌人的企图正是设下毒计,让他来个自我毁灭。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看到了更加可怕的种种可能的未来。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明亮的走廊灯光从背后照亮柯巴的身影,他急匆匆闯进来,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一把扔进来似的。进入阴暗的接见室后,他骤然止步。捧在他双手上的是几卷志贺藤卷轴,在走廊射进来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奇形怪状的珍宝。一只卫兵的手伸了过来,关上房门,珠宝的亮光于是随之消失。

“是您吗,陛下?”柯巴问,朝阴暗处凝视着。

“什么事?”斯第尔格问。

“斯第尔格?”

“我们都在这儿。什么事?”

“您下令为宇航公会的人举行招待会,我觉得十分不安。”

“不安?”保罗问。

“人们都说,陛下,您太给我们的敌人赏脸了。”

“就这些话?”保罗说,“这些卷轴是我早些时候要你拿来的东西吗?”他指着柯巴手里的志贺藤卷轴。

“卷轴……哦!是的,陛下。这些就是历史记录。您想在这儿看吗?”

“我已经看过了。让你带来是想让斯第尔格看看。”

“我看?”斯第尔格只觉得心头火起。他觉得这又是保罗心血**。历史!他来这里是为了跟保罗讨论征服扎布仑星球的后勤问题,不巧却碰上宇航公会的大使。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又冒出了柯巴和历史!

“你对历史知道多少?”保罗沉吟着,心里暗自琢磨着自己身边这个拖着长长影子的人。

“陛下,我能说出我们的人民到过的每一个星球,我还熟悉帝国的每一片疆域……”

“地球的黄金年代,你研究过吗?”

“地球?黄金年代?”斯第尔格又着急又迷惑。为什么保罗忽然想起讨论什么人类起源时期的神话?斯第尔格的脑子里仍然塞满了扎布仑星球的数据。据门泰特参谋人员计算,需要两百零五艘护航舰来运载三十个军团。此外还有辎重营、治安部队、齐扎拉传教士……食物补给(数字就在他脑子里)以及香料……武器、军服、纪念章……阵亡战士的骨灰缸……需要的专家:制作宣传材料的人、职员、会计……间谍……以及双重间谍……

“我还带来了脉冲同步装置配件,陛下。”柯巴大着胆子说。他显然察觉到保罗和斯第尔格之间的气氛有点紧张,于是惶惶不安起来。

斯第尔格摇摇头。脉冲同步装置?为什么保罗要他在一部志贺藤投影仪上使用脉冲式记忆同步系统?为什么要从历史记录中扫描下某段特别的数据?这是门泰特的工作!和往常一样,一想起投影仪和记忆同步装置,斯第尔格便不由得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些东西总是让他的感官极度不舒服。数据排山倒海般涌来,脑子很久以后才能理出个头绪。有的信息常常会让他大吃一惊: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脑子里竟然储存了这样的信息。

“陛下,我来是想和您讨论扎布仑星的后勤问题。”斯第尔格说。

“让扎布仑后勤问题脱水吧!”保罗不耐烦地说。他用了个弗雷曼下流话,意思是这种水分是如此下贱,没人愿意不顾身份去接触它。

“陛下!”

“斯第尔格,”保罗说,“你最需要的是一种平衡感。只有懂得从长远角度考虑问题,才能获得这种平衡感。关于过去那个时代,我们手头只有很少的资料。芭特勒圣战毁掉了太多东西,但剩下的所有数据,柯巴都已经替你带过来了。你就从成吉思汗开始吧。”

“成吉……思汗?他是萨多卡军团的人吗,陛下?”

“哦,比萨多卡军团早得多。他杀了……大概四百万人。”

“杀了那么多人,他肯定有非常强大的武器,陛下。可能是激光射束,要不就是……”

“不是他亲自动手杀的,斯第尔格。他像我一样,派出了自己的军团。顺便再提提另一个家伙,一个叫希特勒的人——他杀了六百多万人。对古代人来说,这个数字相当可观了。”

“杀死……被他的军团杀死的吗?”斯第尔格问。

“是的。”

“这些统计数字没什么了不起,陛下。”

“很好,斯第尔格。”保罗瞥了一眼柯巴手上的卷轴,柯巴站在那儿,好像想扔下这些东西立即逃走。“我来告诉你一点儿别的统计数字。据保守估计,我已经杀死了六百一十亿人,灭绝了九十颗行星,使五百颗星球元气大伤。我消灭了四十种宗教,它们存在了……”

“异教徒!”柯巴抗议道,“他们全是异教徒!”

“不,”保罗说,“他们是教徒。”

“陛下在开玩笑。”柯巴颤声说,“圣战给成千上万颗星球带来了光明!”

“带来了黑暗。”保罗说,“一百代人以后,人类才能从穆阿迪布的圣战中恢复过来。我很难想象还有谁能超过我这番壮举。”他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咆哮般的大笑。

“是什么使穆阿迪布觉得如此可笑?”斯第尔格问。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看到了希特勒的幻象,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肯定说过。”

“没哪个统治者拥有过像您一样的权力。”柯巴反驳道,“谁敢向您挑战?您的军团控制了人类所知的整个宇宙,以及所有……”

“控制着这一切的是军团。”保罗说,“不知他们自己是不是明白这一点。”

“但军团受您的控制,陛下。”斯第尔格插话。声音明显表明,他突然领悟到了自己在这个指挥链上的重要性——这些力量正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保罗成功地让斯第尔格的思绪转上了自己所希望的轨道,于是把注意力转到柯巴身上:“把卷轴拿到沙发这儿来。”柯巴按吩咐做了。保罗问:“招待会进行得怎么样,柯巴?我妹妹把事情都处理得很妥当吗?”

“是的,陛下。”柯巴的声音警觉起来,“但契尼一直通过窥视孔观察。她怀疑宇航公会的随员中有萨多卡。”

“她是对的。”保罗说,“豺狼们全都聚在一起了。”

“早些时候,邦耐杰还担心他们趁机潜入皇宫的隐秘之处。”斯第尔格指的是负责保罗个人安全的卫士长。

“他们那么做了吗?”

“还没有。”

“可花园不如平时整洁了。”柯巴说。

“怎么个不整洁法?”斯第尔格问。

保罗点点头。

“陌生人来来去去,”柯巴说,“踩踏植物,交头接耳。有些话让我很不安。”

“比如说?”保罗问。

“比如税收的花费方式是否合理。据说大使本人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我倒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保罗说,“花园里的陌生人多吗?”

“很多,陛下。”

“邦耐杰已经派了精兵强将把守最易受攻击的入口,陛下。”斯第尔格说。说话时,他侧过头去,房间里唯一亮着的灯照亮了他的半边脸。这种灯光、这张脸,唤醒了保罗的记忆,来自沙漠的记忆。保罗没有让自己陷入记忆之中,他考虑的是斯第尔格。此人怎么会这么快便能收束心神,重新考虑起现实问题来?这个弗雷曼人的前额皮肤绷得紧紧的,像一面镜子,反射出他脑海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现在,他已经开始怀疑了,对皇帝的古怪行径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我不喜欢他们进入我的花园。”保罗说,“对宾客必须以礼相待,欢迎外交使节更是必须在礼仪上有所表示。但……”

“我去把他们打发走。”柯巴说,“马上。”

“等等!”柯巴正要转身出去,保罗命令道。

房间里突然一片寂静,就在这一刹那,斯第尔格悄悄挪动了一下位置,恰好可以看清楚保罗的脸。动作非常巧妙。保罗暗自钦佩。干得漂亮,真是丝毫不露痕迹。只有弗雷曼人才有这个本事。这是狡黠,也是对别人隐私的尊重。弗雷曼人的生活离不了这种小动作,长期坚持,才会有这样的造诣。

“几点了?”保罗问。

“快到半夜了,陛下。”柯巴说。

“柯巴,我认为你也许是我最好的创造物。”保罗说。

“陛下!”柯巴好像受到了伤害。

“你敬畏我吗?”保罗问。

“您是保罗·穆阿迪布,是我们穴地的友索。”柯巴说,“您知道我信仰……”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耶稣基督门下的使徒?”保罗问。

柯巴显然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通过这句话的语气,他准确地把握住了它的意思:“陛下知道我的忠心!”

“愿夏胡鲁保佑我们!”保罗喃喃地说。

这瞬间可疑的沉默被一阵口哨声打破了,有人从外厅走过。口哨声到了门外,被卫兵喝止了。

“柯巴,你或许能活得比我们更长久。”保罗说,同时看到斯第尔格的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些花园里的陌生人怎么办,陛下?”斯第尔格问。

“啊,对了。”保罗说,“叫邦耐杰把他们轰出去,斯第尔格。让柯巴去帮他。”

“我?陛下?”柯巴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我的某些朋友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弗雷曼人。”保罗对柯巴说,实际上是指点斯第尔格,“记下那些被契尼认出来的萨多卡,然后杀死他们。你亲自去做。我希望做得干净点,不要引起骚乱。请记住,宗教和政府并不仅仅是签署和约、宣扬教义。”

“谨遵穆阿迪布命令。”柯巴低声说。

“扎布仑后勤计划的事呢?”斯第尔格问。

“明天吧。”保罗说,“等把陌生人从花园驱逐出去,招待会完了再说。晚会结束了,斯第尔格。”

“我明白,陛下。”

“我知道你明白。”保罗说。

这儿躺着一尊倒下的神祇——

它的倒塌惊天动地。

我们做的只是替它建造底座,

建得窄窄的,建得高高的。

——特莱拉讽刺短诗

厄莉娅蹲伏在地上,手肘靠着膝盖,拳头托住下巴,瞪着沙丘上的一具遗骸——一小堆骨头和一些碎肉,它曾经属于一个年轻的女人。双手、头部,以及躯干以上的大部分都没有了,被狂风侵蚀殆尽。沙地上到处是哥哥的法医和法官们的足迹。现在他们都走了,除了站在一边等着收尸的随员,以及海特,那个死灵,等着她仔细查看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空呈淡黄色,凶杀现场笼罩在一片蓝绿色亮光之中。在这样的纬度上,而且是下午三点左右,这种颜色的光再正常不过了。

尸体是几个小时前被低空飞行的信使扑翼飞机发现的。扑翼飞机上的仪器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发现了水的迹象,于是发出呼叫,带来了专家。可他们发现了——什么?这个女人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弗雷曼人,塞缪塔迷药上瘾……被丢弃在这个沙漠坩锅里,死于某种精巧的特莱拉毒药。

死在沙漠里的事经常发生,可死者沉迷于塞缪塔毒药的情况却非常少见,所以保罗让她过来,用母亲传授的贝尼·杰瑟里特方法勘察现场。

她的到来给这个本来已经神秘莫测的现场投下了更加神异的光晕,但厄莉娅本人却觉得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她听见死灵的脚在搅动沙子,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立即转向那些像乌鸦似的在头顶盘旋的护卫扑翼飞机。

提防这件宇航公会的礼物,厄莉娅想。

负责收拾尸体的扑翼飞机和她自己的扑翼飞机都停在死灵后面的沙地上,靠近一块凸出的岩石。厄莉娅看了看停在地上的扑翼飞机,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

可保罗认为她或许能在这儿发现什么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她在蒸馏服里不自在地扭动着。过了几个月没有蒸馏服的城市生活后重又穿上它,感觉十分陌生、别扭。她打量着死灵,怀疑他是否知道一点关于这次死亡的重要线索。死灵蒸馏服的兜帽里露出一缕黑色的鬈发。她感到自己渴望着伸手把那缕头发塞进去。

死灵仿佛知道了她的渴望,那双闪烁的灰色金属眼睛转向了她。这双眼睛使她颤抖,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弗雷曼女人死在这里,死于一种名为“见血封喉”的毒药。一个对塞缪塔迷药上瘾的弗雷曼人。

她和保罗一样,对这样的巧合感到惴惴不安。

收尸的随员耐心地等着。这具尸体已经没有多少水分可以回收,他们也没必要抓紧时间。他们相信厄莉娅正用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法,读出这具遗骸中的真相。

可她并没有发现任何真相。

对随员们脑子里的想法,她内心深处只有一种隐隐的愤怒。该死的宗教。她和哥哥不能是普通人。他们必须是超人。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策划了这一切,正是为了这个,她们才精心控制厄崔迪家族的血缘。母亲也出了力,正是因为她,他们兄妹俩才会走上这条巫师之路。

保罗更是把他们不同于普通人之处变为传奇,于是,他们再也不可能成为普通人了。

厄莉娅脑子里许多代圣母的记忆开始躁动起来,自发记忆也不断涌出:“安静,小东西!你就是你。会有补偿的。”

补偿!

她做了个手势召唤死灵。

他来到她身旁,神态专注而耐心。

“你有什么看法?”她问。

“我们或许永远无法知道死者是谁。”他说,“头部和牙齿都没有了,双手也……这样一个人,她的遗传记录不可能保存在什么地方,无法用这种记录和她的细胞比对。”

“特莱拉毒药。”她说,“你对这个怎么看?”

“很多人买这种毒药。”

“没错。这具肉体死得太久,已经不可能像你的肉体一样重新生长了。”

“即使您能信任特莱拉人,让他们放手重塑这具肉体。”他说。

她点点头,站了起来:“现在,把我送回城里去。”

他们升到空中,朝北面飞去。她说:“你的飞行动作和邓肯·艾达荷一模一样。”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其他人也这样说。”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想了很多。”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该死的!”

“什么问题?”

她怒视着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耸耸肩。

太像邓肯·艾达荷了,那个姿势,她想。她的声音有些发涩,用责备的语气说:“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俩好合计合计。那个年轻女人的死让我很不安。”

“我不是在想这件事。”

“那你在想什么?”

“我想的是别人提到我的前身时的种种奇特表现,我可能的前身。”

“可能?”

“特莱拉人是非常聪明的。”

“但还没有聪明到那种程度,瞒天过海的手法不可能高明到那个地步。你曾经是邓肯·艾达荷。”

“很有可能。这是最可能的结果。”

“你动感情了?”

“某种程度上,是的。我有了某种渴望,而且心神不安。我的身体想颤抖,我得留心注意才能控制住。我感到……脑海里闪现出很多影像。”

“什么影像?”

“太快了,还认不出来。闪现,突发的……几乎是所有记忆,一下子闪出来。”

“你对这些记忆不感到好奇吗?”

“自然。好奇心在驱使我,可我非常不情愿。我想:‘如果我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个人怎么办?’我不喜欢这个想法。”

“你现在想的就只是这个?”

“你心里明白,厄莉娅。”

他怎么敢直呼我的名字?怒火涌了上来,可又平息下去。因为他的语气唤起了她的记忆:颤动而低沉的男音,不经意间流露出男人的自信,坚硬的喉结肌肉上下扭动。她咬着牙,什么也没说。

“下面是埃尔·库茨吗?”他问,侧着飞下去了一点,各护卫扑翼飞机忙不迭改变自己的飞行动作。

她朝下面看了看。他们的影子飘飘****扫过哈格山口。她父亲的颅骨就保存在悬崖上的岩石金字塔里。埃尔·库茨——神圣之地。

“是圣地。”她说。

“哪天我要去那儿看看。”他说,“接近你父亲的遗骸或许能让我回忆起什么来。”

她突然发现他非常想知道自己曾经是谁。对他来说,这是压倒一切的渴望。她回头看了看那座石山:峭壁嶙峋,底部延伸到一处干河滩,再伸进沙海。黄棕色的岩石耸立在沙丘之上,像破浪的航船。

“转回去。”她说。

“可护卫扑翼飞机……”

“它们会跟上来的。就在它们下面掉头。”

他照吩咐办了。

“你是真心效忠我哥哥吗?”她问。他驶上新航线,护卫扑翼飞机在后面跟着。

“我效忠厄崔迪家族。”他说,声音很刻板。

只见他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和卡拉丹人表示敬意的古老手势几乎一模一样。他脸上现出沉思的表情,凝视着下面的岩石金字塔。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的嘴唇嚅动着——声音出来了,细弱而艰难:“你父亲,他是……他是……”一颗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厄莉娅惊呆了,这是弗雷曼人的敬畏之情。他把水给了死人!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抚摸他的脸颊,感到了泪水的潮湿。

“邓肯。”她轻声说。

他双手紧紧握住扑翼飞机的操纵杆,目光却死盯着下面的墓地。

她抬高声音:“邓肯!”

他咽了口唾沫,摇摇头,看着她,金属眼闪闪发光。“我……感到……一只手臂……放在我肩上。”他悄声说,“我感到了!一只手臂。”他喉头颤动着,“是……一个朋友……我的朋友。”

“谁?”

“我不知道。我觉得是……我不知道。”

厄莉娅面前的一盏呼叫信号灯闪动起来。护卫扑翼飞机的机长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又折回沙漠。她拿起麦克风,解释说她想去凭吊父亲。机长提醒她天已经晚了。

“我们现在就回厄拉奇恩。”她说着,取下了麦克风。海特深深吸了口气,把他们的扑翼飞机斜转了一圈,然后朝北面飞去。

“你刚才感到的是我父亲的手臂,对吗?”她问。

“也许吧。”

是那种门泰特在计算着可能性的声音。他已经恢复了镇静。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事的吗?”她问。

“知道一点。”

“我讲给你听吧。”她说。她简要介绍了自己如何在出生前就有了圣母意识,是一个在神经细胞中植入了无数生命意识的可怕胎儿,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父亲去世以后。“我了解我父亲,就像我母亲了解他一样。”她说,“包括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次经历、每一个细节。某种程度上说,我就是我的母亲。我有她的全部记忆,直到她饮了生命之水、进入入定状态的那一刻。”

“你哥哥也这样解释过。”

“他?为什么?”

“我问的。”

“为什么?”

“门泰特需要数据。”

“哦。”她看了看下面那又宽又平的屏蔽场城墙:残破的岩石,满是裂缝和坑洼。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了无遮拦的地方,这下面。”

“可也是一个容易藏匿的地方。”她说,看着他,“它让我想起了人类的大脑……可以隐藏一切东西。”

“啊哈。”他说。

“啊哈?这是什么意思——啊哈?”她突然对他恼怒起来,却找不到任何缘由。

“您想知道我脑子里藏了些什么。”他说。这是一个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早就把你查个一清二楚,用我的预知力量?”她询问道。

“您用了吗?”他似乎真的很想知道。

“没有!”

“看来女预言家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他说。

他好像觉得很开心,这减轻了厄莉娅的愤怒。“很好笑吗?你不尊敬我的力量?”她问。这句话连她自己听来都是那么虚弱无力。

“我尊重您的预知能力,也许超出了您的想象。”他说,“我是您晨祷仪式的忠实听众。”

“这意味着什么呢?”

“您在摆弄符咒方面非常在行。”他说,同时集中注意力驾驶着扑翼飞机,“在我看来,这得归功于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可您也和许多女巫一样,过于放纵自己的魔力了。”

她只觉得一阵惊恐,怒视着他:“你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超过了制造者的预期值。”他说,“正是因为这一点,你哥哥才没有把我赶走。”

厄莉娅研究着他那双钢珠眼睛:看不出任何人类的表情。蒸馏服的兜帽遮住了他的下颌,但他的嘴却很刚毅,蕴含着力量……和决心。他的话也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的胆子超过了……”邓肯·艾达荷极有可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特莱拉人造出了一个出乎他们预料的死灵?或者这一切都是伪装的,是他训练中的一部分?

“解释你的话,死灵。”她命令道。

“认识你自己。这句话是你们的戒条,对吗?”他问。

她再次发现对方觉得很开心。“不要和我耍嘴皮子,你……你这个东西!”她说,伸手按住晶牙匕,“他们为什么把你送给我哥哥?”

“您哥哥说您看到了整个赠送过程。”他说,“您已经听到了答案。”

“再回答一次……给我听!”

“我的目的是摧毁他。”

“说这话的是门泰特吗?”

“不用问您也知道。”他责备道,“而且您还知道,这件礼物其实没有必要。您哥哥正在自己摧毁自己。”

她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手仍然按在刀柄上。这个回答十分狡黠,可声音却无比真诚。

“既然如此,为什么仍然要送这份礼物?”她逼问。

“也许特莱拉人觉得这样做好玩,再说,宇航公会也要求把我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你哥哥。”

“为什么?”

“答案是一样的,觉得好玩。”

“我怎么放纵自己的魔力了?”

“您是怎样使用这种力量的?”他反问道。

他的问题鞭子一样抽下来,甩开了她的疑惧。她把手从刀上移开,问:“为什么你说我哥哥在自己摧毁自己?”

“哎,得了吧,孩子!他那些耸人听闻的魔力真的存在吗?到底在哪儿呢?难道您不会推理吗?”

她竭力压下怒火,说:“先说说你的推理,门泰特。”

“好吧。”他瞥了一眼周围的护卫扑翼飞机,把视线转到飞行的航线上。在屏蔽场城墙的北部边缘,厄拉奇恩平原开始隐隐出现。尘雾遮掩下,凹地和村庄仍旧看不大清楚,但厄拉奇恩闪烁的灯光已经历历在目了。

“那些征兆。”他说,“您哥哥有个正式的颂词作者,他……”

“他是弗雷曼耐布们送来的礼物!”

“如果他们是你哥哥的朋友,送这么一份礼物真是够奇怪的。”他说,“为什么要让他被谄媚奉承和卑躬屈膝重重包围?您听过那个赞颂者的作品吗?‘穆阿迪布照亮了民众。乌玛摄政王,我们的皇帝,从黑暗中来,发出灿烂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他是我们的陛下,他是无尽的泉水。他为宇宙播撒了欢乐。’呸!”

厄莉娅轻声说:“如果我把你的话复述给我们的弗雷曼护卫队,他们会把你砍成肉酱喂鸟。”

“那您就告诉他们得了。”

“我哥哥是靠上天之自然法律统治世界的!”

“您自己都不相信,为什么还要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我相信什么?”她声音颤抖,用贝尼·杰瑟里特的心法也难以克制。她从没想到,这个死灵对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您刚才命令我以门泰特的方式说出我的推理过程。”他提醒她。

“但没有哪个门泰特知道我相信什么!”她颤抖着,做了两次深呼吸,“你胆敢评判我们!”

“评判你们?我没有评判。”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受过的是什么教育!”

“你们俩都接受了如何统治人的教育。”他说,“经过这种培养,你们对权力充满了过分的渴望。你们掌握了政治手腕和技巧,对战争和宗教也运用得恰到好处。自然法律?什么自然法律?那只不过是纠缠着人类的神话而已。纠缠!它是个幽灵,是非物质的、不真实的。你们的圣战难道是自然法律?”

“一个喋喋不休的门泰特。”她嘲笑道。

“我是厄崔迪家族的仆从,并且说话坦率。”他说。

“仆从?我们没有仆从,只有信徒。”

“那我就是一个没有丧失自我意识的信徒。”他说,“理解这一点吧,孩子,您……”

“不要叫我孩子!”她呵斥着,把晶牙匕从刀鞘里抽出了一半。

“我接受您的指正。”他瞥了她一眼,微笑着,把注意力集中到扑翼飞机上。厄崔迪家族皇宫面朝悬崖的一面已经清晰可见,俯瞰着整个厄拉奇恩北部郊区。“从肉体上看,您就是一个小孩子。”他说,“而且这个肉体还深受青春期欲望的困扰。”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听你这些鬼话。”她吼叫起来。可晶牙匕却滑过遮盖在长袍下的手掌,插回了刀鞘。手掌上已经汗水淋淋。弗雷曼人的节俭意识让她大为不安:这可是浪费身体的水分!

“您听是因为您知道我效忠于您哥哥。”他说,“我的行为清清楚楚,并且容易理解。”

“你没有什么是清清楚楚、容易理解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复杂的生物。我怎么知道特莱拉人把你造成了什么东西?”

“不管是出于某种错误或者某种目的,”他说,“反正他们让我任意塑造自己。”

“不过是禅逊尼的那套怪论。”她指责道,“智者知道塑造他自己,而傻瓜就这样活着,一直到死。”她的声音里充满嘲弄之意,“好一个没有丧失自我意识的信徒!我非把你的这些话全告诉保罗不可。”

“大多数他已经听过了。”

她又惊讶又好奇:“可你是怎么回事,竟然还活着……还有自由?他怎么说的?”

“他笑了。他说:‘人民不希望他们的皇帝只是个记账员;他们想要一个主人,一个保护他们的人。’可他也承认,帝国的毁灭源于他自己。”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使他相信我理解他的困难,并且愿意帮助他。”

“你究竟说了什么话,让他这么相信你?”

他沉默了,将扑翼飞机一侧,准备在皇宫戒备森严的屋顶着陆。

“我命令你,把你当时说的话告诉我!”

“我不敢肯定您是否接受得了那些话。”

“我自己会判断!我命令你,立刻说出来!”

“请允许我先着陆。”他说。并没有等她允许,他就径直拐上降落航道,调整机翼的升力,轻轻地停靠在屋顶明亮的橘红色起降台上。

“现在就说。”厄莉娅说,“快说。”

“我告诉他,宇宙中最困难的事莫过于接受自己。”

她摇摇头:“真是……是……”

“一味苦药。”他说,看着卫兵们朝他们奔过来,迅速各就各位,执行护卫任务。

“胡说八道!”

“无论是最尊贵的享有封地的伯爵,还是最卑微的奴隶,都面临同样的问题。你不能雇一个门泰特或别的什么聪明人来替你解决这个问题。神圣经卷无法提供答案,机灵头脑也不可能。被这个问题撕裂的伤口,没有任何仆从……或信徒……能为你包扎。能包扎它的只有你自己,否则就得任它流血,让所有人都看到。”

她猛地一转身,但刚刚转过来,她便意识到这个动作泄露了自己的感受。他声音中没有任何欺诈,也没有巫术的诡诈技巧,却再一次深深打动了她的心灵。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告诉了他该怎么做?”她低声问。

“我告诉他大胆裁决,杀伐决断,强行建立秩序。”

厄莉娅瞪着那些卫兵。他们等在那里,多么耐心——多么有秩序。“老生常谈而已,还有公平啦,正义啦。”她咕哝着。

“没有这些!”他厉声说,“我建议他径行决断,就这个。决断的原则只有一个,如果可能的话……”

“什么原则?”

“保存他的朋友,消灭他的敌人。”

“那就是说,判决时无法做到秉公而断咯。”

“什么是公正?两种力量对峙。只要从它们各自的角度看,双方都代表着正义。在这里,只有皇帝的命令才能解决问题,最终形成秩序。他不能阻止冲突的发生——但是能解决它。”

“怎么解决?”

“用最简单的办法:他来决定。”

“保存他的朋友,消灭他的敌人。”

“那样不就能带来稳定吗?人民希望秩序,这样或那样的秩序都行。他们被饥饿所困,眼睁睁看着有权有势者以战争为游戏。这是复杂,是危险,是无序。”

“我要向哥哥建议,你是最危险的东西,必须被消灭。”她说,转身面对着他。

“我已经建议过了。”他说。

“这正是你的危险所在。”她字斟句酌地说,“如此冷静,如此理智,彻底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我的危险之处并不在那里。”趁她来不及移动,他斜过身子,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嘴唇贴在她的唇上。

温柔的一吻,转瞬即逝。他放开了她。她瞪着他,惊呆了,但立即恢复了镇定,瞥了一眼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外面警戒的卫兵,发现他们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像**。

厄莉娅伸手摸了摸嘴唇,觉得这一吻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嘴唇在未来出现过。她看见过它的幻象。她胸口起伏:“我应该让人剥了你的皮。”

“就因为我危险?”

“因为你放肆!”

“我一点也不放肆。只要不给,我不会主动去拿。给我的东西,我还没一股脑儿全拿走呢,所以,高兴点吧。”他打开他一侧的舱门,滑出座舱,“来吧。瞎忙了一趟,时间已经耽搁得太久了。”他大踏步朝起降台那边的圆顶屋入口处走去。

厄莉娅跳起来,跑着跟上他的步子。“我把你讲过的所有的话全都告诉他,还有你做过的所有事。”她说。

“好。”他为她打开门。

“他会判你死刑的。”她说,进了圆顶屋。

“为什么?因为得到了一个我想要的吻?”他跟着她,迫使她回过头来。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

“你想要的吻?”她异常愤怒。

“好吧,厄莉娅,是你想要的吻。这么说总可以了吧?”他开始绕过她,朝下面走去。

他的动作似乎让她的头脑比平时更加清晰了。她发现他很直率——绝对的诚实。我想要的吻,她告诉自己,的确是事实。

“你的诚实就是危险所在。”她说,跟上他。

“你又变聪明了。”他说,仍然大步走着,“就算门泰特也不可能说得更清楚了。说说看,你在沙漠里看到了什么?”

她拽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下来。他又做到了:语出惊人,让她的头脑明晰无比。

“我脑子里总想着那些变脸者。”她说,“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你哥哥送你去沙漠的原因。”他边说边点点头,“就把这个挥之不去的意向告诉他吧。”

“可是为什么呢?”她摇摇头,“为什么是变脸者?”

“一个年轻女人死在那里。”他说,“但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弗雷曼人来报告说有个年轻女人失踪了。”

活着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不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能够深入自己的内心,探究灵魂深处,弄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我的根就在那儿。无论我能否找到它,它仍旧纠缠着我,直到未来。人能做的所有事我都能做,或许有一天,我做的某件事能够使我找到自己的根。

——《死灵谈厄莉娅》

保罗躺着,沉醉于浓烈的香料气味之中,进入了预见未来的入定状态。他审视着自己的内心,看到月亮变成了一只拉长的圆球,翻卷着,扭曲着,发出的咝咝声是星球在无尽的大海里冷却时发出的可怕声音——然后落下……落下……落下,像一只被小孩子扔出去的球。

它消失了。

这个月亮并不是落入地平线下。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它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月亮了。地震了,大地像猛烈抖动皮肤的动物。恐惧笼罩了他。

保罗在垫子上猛地一挺身,睁大眼睛,瞪着前方。他的自我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朝外看,一部分朝内。朝外,他看到了离子栅格,那是他私人卧室的通风口。他知道自己正躺在皇宫里一道石砌的深壕边。而他朝内审视的目光却继续望着月亮的坠落。

向外看!向外看!

离子栅格正对着照射厄拉奇恩平原的灼热的正午阳光,而他的内心却是最深的黑夜。屋顶花园袭来一阵甜香,沁入他的意识,可任何花香都无法唤回那坠落的月亮。

保罗一扭身,双脚落在冰凉的地板上,凝望着栅格外的世界。他看得到人行天桥那一弯优雅的圆弧,天桥用镶嵌着水晶的黄金和白金建成,桥上还装饰着取自遥远的塞丹星的闪闪发光的珠宝。保罗知道,只要自己站起身来,就能看到桥下满是水禽的池塘中的点点花瓣,血一样鲜红洁净,急促地旋转着,漂浮着——翠绿色水面上点点殷红。

眼睛能摄入美景,却无法将他的神志拽离香料的迷醉。

月亮消亡。可怕的幻象。

这个幻象暗示着个人安全感的丧失。或许他看到的是自己一手创建的文明的毁灭,毁于它本身的骄纵。

一颗月亮……一颗月亮……一颗正在坠落的月亮。

未来的水流已经被塔罗牌搅浑了。为了通过浊水洞见未来,他服用了大剂量的香料萃取物,但能看到的只是一颗正在坠落的月亮,以及一开始就知道的那条可恨的路径。为了结束圣战,为了平息火山爆发似的屠戮,他不得不毁掉自己的名声。

放手……放手……放手……

屋顶花园的香味使他想起了契尼。他渴望她的手臂,那充满仁爱和宽恕的手臂。但就连契尼也无法驱走月亮的幻象。如果他告诉契尼,他预见到自己会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死去,她会怎么说?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为什么不选择一种高贵的死法,在人生的鼎盛时期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浪费时间苟且偷生?在意志的力量没有衰竭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不是一种更加体面的选择吗?

他站起身,穿过栅栏门,来到外面的露台。那儿能看见花园里垂落下来的鲜花和藤蔓。他嘴唇发干,像在沙漠里进行了长途跋涉一般。

月亮……那个月亮在哪里?

他想到在沙丘上发现的那个年轻女人的尸体,想起厄莉娅的描述。一个塞缪塔迷药上瘾的弗雷曼女人!一切都与那可恶的模式相符。

宇宙运行自有其模式,你无能为力。他想,宇宙只管按它的原则行事。

露台栏杆旁一张低矮的桌子上放着一些贝壳,来自地球母亲上的海洋。他拿起贝壳,它们摸上去光滑而润泽。他竭力回忆那遥远的过去。珍珠般的表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他的视线从贝壳上移开,越过花园,凝视着宛如熊熊烈焰的天空,那是彩虹,挟着灰尘,在银色的阳光下舞动着。

我的弗雷曼人把自己称为“月亮的孩子”。他想。

他放下贝壳,在露台上踱着步子。那个可怕的月亮是否预示着他还可以从这一团乱麻中脱身?他苦苦思索着幻象的神秘含义,感到自己虚弱无力、烦恼不堪,被香料的魔力牢牢控制着。

他的目光投向北面,望着低矮而拥挤的政府办公楼群。天桥上挤满了匆匆来回的人群。他觉得那些人简直像一片以门道、墙壁、瓷砖为背景图案的小颗粒。眼睛一眨,人便跟砖瓦融为一体,成了砖瓦的一部分!

一颗月亮坠落了,消失了。

一种感觉攫住了他:这座城市奇怪地象征着他的宇宙。他看到的那些建筑物的所在之处,正是他的弗雷曼人歼灭萨多卡军团的那片平原。这块曾经被战争**的土地如今人来人往,成了喧嚣热闹的生意场。

保罗沿着露台边走着,绕过拐角处。现在能看见远处的郊区,城市建筑物被岩石和荒漠风沙所取代。前方就是厄莉娅的神庙;神庙两千米长的侧壁上挂满绿黑相间的帷幔,上面绘着象征穆阿迪布的月亮。

月亮坠落了。

保罗伸手抹了抹前额和眼睛。都市的那个象征压迫着他,可他又难以摆脱。这种想法让他鄙视自己。如此优柔寡断,放在别人身上,他早就发火了。

他憎恶这座城市!

从厌倦中滋生的愤怒在内心深处沸腾着,又因为他无法回避的决定更加炽烈地燃烧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脚必须踏上哪条路。看见过无数次了,不是吗?看见自己踏上这条道路!从前,很久以前,他把自己看成一个政治改革家。但他的革新渐渐堕入旧时的模式。就像那种惊人的、有可塑性记忆的发明。你尽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将它塑造成各种形态,然后你就等着看吧,它们会一下子反弹,重新变回过去的老样子。人类心中自有一种惰性力量,他够不到,它击败了他,让他自觉无能为力。

保罗凝视着远处的屋顶。这些屋顶之下,隐藏着多少自由自在而又为人珍视的生活?还有一座座红色和金色屋顶之间的绿叶,户外种植的植物。绿色,穆阿迪布和他的水带给人们的礼物。放眼望去,到处是果园和灌木,足以和传说中地球沙漠地区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

“穆阿迪布像疯子一样用水。”弗雷曼人说。

保罗双手捂住眼睛。

月亮坠落了。

他放下手,用比平时更加清醒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城市。建筑物有一股暴戾之气,这是这个可怕的帝国带来的。一座又一座,耸立在北方的太阳之下,巨大无比,明亮耀眼。巨兽!每一幢奢靡的建筑都诉说着一段疯狂的历史。一座又一座,全都映入他的眼帘:平顶山一样的露台,城镇一样宽大的广场、公园、房屋,一块块人工培植的模拟野趣。

不知为什么,最华丽的艺术却能和最恶劣的品味并存,猛然间攫住他的注意力:一扇便门,来自最古老的巴格达;一座圆形屋顶,诞生于传说中的大马士革;一段拱门,来自低重力的阿塔尔星……它们和谐配合,天衣无缝,创造出无与伦比的绚烂辉煌。

一颗月亮!一颗月亮!一颗月亮!

挫败感纠缠着他。在他统治的宇宙中,人类的哭泣声越来越响亮。这是群众的意识,这种集体意识形成了巨大的压力,挤压着他,像汹涌澎湃的怒潮一般冲刷着他。他感受到了涌动起伏的人类活动的潮流:像旋涡,像激流,像基因的传递。没有堤坝可以阻挡,任何手段都无法抑制这股汹涌的大潮,任何诅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泛滥。

在这股洪流中,穆阿迪布的圣战只如过眼烟云。那个以摆弄人类基因为业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也和他一样,陷入这股洪流,无法脱身。应该把月亮坠落的幻象放到另一个背景上加以评估,放到大宇宙中去。在那里,看似永恒的群星也会渐渐暗淡,摇曳,熄灭……

在这样一个宇宙中,一颗月亮的消失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要塞似的皇宫最深处响起雷贝琴的叮当声,那是一首圣战歌谣,悲伤地咏唱着一位留在厄拉科斯故乡的女人。歌声在城市的喧嚣中时断时续:

她臀部滚圆,像和风吹过的沙丘;

她眼睛闪亮,像夏日温暖的火焰;

两条发辫从背后垂落——

缀满水环的发辫!

我的双手还记得她皮肤的味道,

芬芳如琥珀,馥郁如花香。

我的睫毛因回忆而颤抖……

心被炽烈的爱所焚烧!

他厌恶这首歌。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还是唱给厄莉娅看过的那具沙丘上的尸体听去吧。

露台栅栏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动了一下。保罗猛地一转身。

死灵走了出来,走进阳光下,两只金属眼闪闪发光。

“来的是邓肯·艾达荷,还是那个叫海特的人?”保罗说。

死灵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陛下希望我是哪一个?”声音里带着一丝审慎。

“只管玩你那套禅逊尼的把戏吧。”保罗恨恨地说。总是暗藏玄机!可无论一个禅逊尼哲学家说什么做什么,能让他们眼前的现实有丝毫改变吗?

“陛下有些心烦。”

保罗转过身,凝视着远处屏蔽场城墙的悬崖。那些被风沙蚀成的拱顶和扶壁,仿佛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自然在和他开玩笑:瞧我能建造些什么!他看出远处山丘上有道裂缝,沙子就从裂口处溢出。他想:那儿!就在那儿,我们和萨多卡军团战斗过的地方!

“陛下为什么心烦?”死灵问。

“一个幻象。”保罗低声说。

“啊哈,特莱拉人刚刚唤醒我的时候,我也有很多幻象。我烦闷、孤独……却又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那时还意识不到。我的幻象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特莱拉人告诉我说,这是肉体的一种疾患,人和死灵都有此难。一种病,仅此而已。”

保罗转过身,打量着死灵的眼睛。这双凹陷的、硬如钢铁的圆球没有任何表情。这双眼睛看见了什么幻象?

“邓肯……邓肯……”保罗悄声低语。

“别人叫我海特。”

“我看见一颗月亮坠落了。”保罗说,“它消失了,毁灭了。我听到了咝咝声,连大地都震动了。”

“您这次服用的香料实在太多了。”死灵说。

“寻找禅逊尼的哲人,找到的却只是一个门泰特!”保罗说,“很好!那就用你的逻辑来分析分析我的幻象,门泰特。分析它,精简到只有几句话,刻在墓碑上的那种。”

“说什么墓碑。”死灵说,“您始终在逃避死亡。您从来一心只顾着预测下一个瞬间,拒绝眼下实实在在的生活。占卜!对一个皇帝来说,真是绝妙的支柱!”

保罗愣愣地瞪着死灵下巴上那颗从小便十分熟悉的黑痣。

“您一直在未来中生活,”死灵说,“但您是否给这个未来带来了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它变成现实?”

“如果沿着我看到的未来之路走下去,我会活下来的。”保罗喃喃地说,“可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活在那样一个未来?”

死灵耸耸肩:“是您自己要求我不要玄而又玄,要求我说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可在众多事件构成的宇宙中,哪里有什么真正实实在在的东西?”保罗说,“存在一个终极答案吗?每一个解决方案难道不是造就了新一轮问题吗?”

“您向未来看得太远了,以至于有了一种不朽的错觉。”死灵说,“事实上,陛下,就连您的帝国都有自己的时限,会最终灭亡。”

“别在我面前扯这些无比正确的陈词滥调。”保罗咆哮起来,“神祇和救世主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我最终也会彻底消亡。这一点用不着什么特别魔法也能预见,连我厨房里地位最低的杂役都有这个本事。”他摇摇头,“月亮坠落了!”

“您一直没有让您的头脑消停消停,想想这个幻象是怎么来的。”死灵说。

“难道我的敌人打算让你用这种办法来摧毁我?”保罗问道,“阻止我理清自己的思路?”

“一团乱麻,您能理出头绪吗?”死灵问,“我们禅逊尼说:‘最好的整理就是不去整理。’在自己都没理清的情况下能理清别的什么呢?”

“我被一个幻象缠住了,可你还在说这些废话!”保罗狂怒了,“你对预知力量了解多少?”

“我见过预言所起的作用。”死灵说,“我见过那些为自己的命运问卜的人。他们总是对得到的结果很害怕。”

“我那坠落的月亮是真的。”保罗低声说,他颤抖着吸了口气,“它在移动,往下掉。”

“人们总是对被自己引发出来的事物感到恐惧。”死灵说,“您害怕自己的预知力量,害怕那些来历不明、涌入脑海的东西。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消失,又会去哪儿。”

“你在用荆棘抚慰我。”保罗咆哮道。

一股内在光芒照亮了死灵的脸庞。一时间,他变成了真正的邓肯·艾达荷。“我在尽我的全力安慰您。”他说。

光芒在死灵脸上一闪而过,保罗不由得心生疑窦。难道死灵同样感到悲伤,这种情绪又受到他的意识的排斥?海特本人也看到了幻象,却又把这个幻象压制下去了?

“我的月亮有一个名字。”保罗低语。

他让幻象从心里流溢出来,全身沉浸在这个幻象里。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尖声嘶喊,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害怕说话,唯恐声音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可怕的未来沉甸甸地压迫着他,契尼却不在其中。那具曾经在狂喜中呼喊出声的肉体,曾经使他融化的热烈眼神,真实而毫无任何欺诈、令人入迷的声音都消失了,化为水,化为沙。

保罗慢慢转过身子,朝厄莉娅神庙前的广场望去。三个头发剃得精光的香客从游行大道闯了进来。他们穿着肮脏的黄色长袍,步履匆匆,低着头,抵御下午的风沙。其中一个跛了左脚,在地上拖着。他们奋力抵抗着沙尘,绕过一个角落,不见了。

就像他的月亮将消失一样,他们也消失了。可幻象依然摆在眼前。它的含意让他胆寒,但他别无选择。

肉体终将消亡,他想,永恒将收回原本属于它的一切。我们的身体只是短暂地搅动这些水,面对生命之爱和自我,我们陶醉地欢舞雀跃,把玩着种种奇奇怪怪的念头,最后向时间俯首称臣。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我存在过,至少现在,我还没有……不管怎么说,我存在过。

不要向太阳祈求怜悯。

——《斯第尔格生平》之“穆阿迪布的痛苦”

瞬间的不当会带来致命的错误,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圣母提醒自己。

她蹒跚地走着,显得心不在焉。一队弗雷曼卫兵跟在她周围。她知道其中有一个聋哑人,音言对他毫无用处。毫无疑问,只要她表示出哪怕最轻微的反抗,都会被这个人击毙。

保罗为什么传唤她?她疑惑不已。打算判她死刑吗?她还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测试他时的情形……那时的魁萨茨·哈德拉克还是个小孩子。他一直都很有心计,深藏不露。

他那该死的母亲!正是她的错误使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失去了对这条基因链的控制。

沉寂。沉寂沿着前面的长廊向前涌去。她能感觉得到,沉寂正将她到来的消息传递进去。保罗会听见这种沉寂,早在她到达之前就会知道这一切。她还不至于自欺欺人,认为自己的法力能超过他。

该死的!

岁月将它的重负强压在她肩上,让她恼怒不已:关节疼痛,反应缓慢,再也没有从前的敏捷;肌肉也不像年轻时紧绷而充满活力。后面还有很长的日子、很长的生活。她将靠沙丘塔罗牌打发掉这些日子,徒劳地为自己的命运搜寻线索。可纸牌也像她似的反应迟缓。

卫兵押着她绕过一个角落,进入另一条看似没有尽头的拱形长廊。左边是装有强化玻璃的三角形窗户。透过这些窗户望上去,能看见排成格状的藤蔓,以及被午后阳光投下的浓重阴影笼罩着的靛青色花朵。脚下铺着瓷砖,上面镶嵌着外星球的水生生物图案。处处都让人联想到水。财富……丰饶。

一些身着长袍的人影从她面前穿过,走向另一间大厅。他们偷偷看了圣母一眼,表情紧张,显然认出了她是谁。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走在她前面的卫兵的后脑勺上:发际线剃得轮廓分明,年轻的肌肤被军服领子压出了一道粉红色的痕迹。

这座要塞式皇宫的庞大令她惊叹。长廊……长廊……他们走过一扇敞开的门,淹没在里面传出的铜鼓和笛子的乐音中,古老的音乐,悠扬婉转。屋里的人瞪了她一眼:是弗雷曼人尽是蓝色的眼睛。她从这些眼神里看到了已经成为传奇的狂乱和反叛——来自他们的野蛮基因。

她知道,某种程度上,她个人应该对此负责。贝尼·杰瑟里特不可能意识不到该基因及其可能带来的后果。一种深深的失落攫住了她:那个固执的厄崔迪傻瓜!他怎么敢拒绝用他那该死的**养育宝石般珍贵的后裔?魁萨茨·哈德拉克!打破了时间的局限,却又实实在在、货真价实——像他那可恶的妹妹一样货真价实……那一位是另一个不可预测的危险。一个不受拘束的圣母,她会不顾任何贝尼·杰瑟里特禁忌胡乱生下一大堆孩子,丝毫不顾忌基因的开发。但她无疑拥有和她兄长同样的魔力,而且还不止于此。

皇宫的巨大规模使她感到窒息。长廊会不会永无尽头?这地方弥漫着可怕的物质力量。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哪个星球、哪种文明,能创造出如此庞大的人造建筑。它那宽厚的高墙内足可以藏匿一打古代城堡!

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灯光闪烁的椭圆形门洞。她认出这是伊克斯人的杰作:气压传送道。既然有这些设备,为什么还要她走这么长的路呢?她脑子里开始有了答案:有意压迫她,以此为皇帝的召见做好准备。

只是一条小线索,但还有其他细枝末节:押送的卫兵言语小心谨慎,称呼她圣母时眼睛里流露出自然的羞怯。还有那些大厅,冰凉平淡,没有任何气味。所有这些综合起来,足以使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做出判断。

保罗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东西!

她掩饰住自己的兴奋和得意。她有可以撬动对方的杠杆。现在的问题是找出这个杠杆,测试它的强度。有些杠杆曾经撬动过比这座皇宫更大的东西。弹弹手指,有的文明就会颓然倾倒。

圣母突然想起了斯凯特尔的说法:当某种东西进化到某种程度时,它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演变为自己的对立面。

他们走过的通道似乎变得越来越宽大,这是建筑设计上的花招:拱门有着弯曲的弧度,支柱底部渐渐加粗,三角窗变成更大的长方形或椭圆形窗。前面终于露出了一道双开门,远远地立在接待室另一端的高墙中央。这扇门实在太高大宽阔了,她用训练有素的潜意识测量其面积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倒吸一口冷气。足足八十米高,四十米宽。

她和卫兵们走近时,门朝里面打开——巨大的移动幅度,同时又悄无声息,显然装有暗藏的机关。又是伊克斯人的杰作。他们走过高耸的门洞,进入了保罗·厄崔迪皇帝威严华丽的大接待厅。“穆阿迪布,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变成了矮子。”现在她终于知道大家说得多么有道理了。

她朝坐在远处宝座上的保罗走过去。圣母发现,自己与其说是惊叹于皇宫建筑的宏伟壮丽,不如说是被四周那精妙的艺术杰作所震撼。空间很大,能装下人类历史上其他任何统治者的整座宫殿。开阔逶迤的房间蕴含着建筑上的威严和魄力,同时不乏精巧和优雅,显得和谐而完美。大墙后面的横梁和立柱、高居空中的拱顶天花板,无不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恢宏。一切都显示出天才的手笔。

也不总是如此宽阔。随着大厅朝里面延伸,面积变得越来越窄。这样,坐在大厅尽头高台中央宝座上的保罗就不至于和别人一样变成矮子。如果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又被四周那些庞大的建筑所震慑,乍一见到他,肯定会把他的实际体积和身高放大许多倍。还有色彩,同样会镇住这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头脑:保罗的绿色宝座由一整块夏甲翡翠雕刻而成。绿色象征着生长,而在弗雷曼神话中,绿色又是悲悼的颜色。它在悄悄告诉你,坐在这里的人可以让你悲悼。同一种颜色,却同时象征着生与死。将对立之物结合得如此完美,真是绝顶聪明。宝座的后面,五颜六色的帷帐像瀑布一样垂下。有炽烈的橘红色、沙丘土地般的咖喱金色,以及香料那斑斑点点的肉桂色。对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这些颜色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可对生手来讲,它们的潜在意味像无形的铁锤,转瞬之间便能使来人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