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里充当最重要角色的却是时间。
圣母计算着以自己蹒跚的脚步走近皇帝宝座需要多少分钟。在这个过程中,你有足够的时间受到威吓。在狂暴的威力逼视下,你的身体所有不满和仇视都会被压榨出来。刚开始朝宝座前进的时候,你或许还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可当你结束这段漫长的路程时,却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蚊虫。助手和随从在皇帝身边站成整整齐齐的一圈,全神贯注的皇家卫兵列队在覆着帷幔的后墙边。那个邪物厄莉娅站在保罗左手边的两级台阶下;皇室的走狗斯第尔格站在厄莉娅下面一级台阶上;右边,大厅地板的第一级台阶上,站着一个孤独的人影:邓肯·艾达荷的行尸走肉,死灵。她打量着卫兵中的老弗雷曼人,都是胡子拉碴的耐布:穿着蒸馏服,鼻子上有疤痕,腰间挂着晶牙匕。其中一些人挂着弹射枪,甚至还有激光枪。这些人是最受信赖的,她想,竟可以当着保罗的面佩带激光枪。他显然穿着屏蔽场发生器,她能看到他身边的屏蔽场发出的微光。只要激光枪朝屏蔽场开火,整座城堡便会化为地面的一个巨洞。
押送的卫兵在离台基十步远的地方停住,在她身前分开,好让皇帝能不受遮挡地看见她。她这才发现契尼和伊勒琅不在。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据说,如果她们不在场,皇帝不会举行任何重要会议。
保罗对她点点头,一言不发,默默地掂量着她。
她当机立断,决定先发制人:“看来,伟大的保罗·厄崔迪想屈尊俯就,瞧瞧这个被他禁止来到厄拉科斯的人。”
保罗淡淡地一笑,想:她知道我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以她的本事,只能是这样。他知道她的力量。一个贝尼·杰瑟里特不可能单凭侥幸当上圣母。
“我们是不是可以省掉这一番唇枪舌剑?”他问。
会这么容易?她怀疑。“说出你想要的东西。”
斯第尔格动了动,瞥了保罗一眼。这个皇帝的走狗不喜欢她的语调。
“斯第尔格希望我把你赶走。”保罗说。
“而不是杀掉我?”她问,“我本以为一个弗雷曼耐布会更直接些。”
斯第尔格脸色一沉:“我常常得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叫外交辞令。”
“那就把这些外交辞令一并省了吧。”她说,“有必要让我走这么长的路吗?我是个老太婆。”
“必须让你明白我的冷酷无情。”保罗说,“那样你才会感激我的宽宏大量。”
“你敢对一个贝尼·杰瑟里特这样粗暴?”她问。
“粗暴的行为自有其含意。”保罗说。
她犹豫了,琢磨着他话中之意。这么说——他的意思当然是会把她以同样粗暴的方式解决掉,除非她……除非她什么?
“说吧,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咕哝道。
厄莉娅瞥了哥哥一眼,朝宝座后面的帷幔点点头。她知道保罗这么做的理由,可仍旧不喜欢。就算是没有根据的预感好了,反正她极其不愿卷入这场交易。
“和我说话时注意你的态度,老太婆。”保罗说。
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就管我叫老太婆了,圣母想,他是否在提醒我,我的手曾经决定了他的过去?那时候我做出了决定,现在我必须调整那个决定吗?她感到了决定的沉重,像有形的重物一般,压得她双膝发颤,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疲惫的呼叫。
“路程是长了点。”保罗说,“看得出你累了。我们退到王座后我的私室里去吧。在那儿你可以坐着。”他向斯第尔格做了个手势,站了起来。
斯第尔格和死灵走向她,扶着她跨上台阶,跟着保罗穿过帷幔后的长廊。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大厅里会见她:做给卫兵和耐布们看的一场把戏。就是说,他害怕他们。而现在——现在他装出友好和仁慈,想在贝尼·杰瑟里特面前耍这样的花招。真是花招吗?她发现后面还有别的人,于是转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是厄莉娅。这年轻女人若有所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恶毒。圣母不禁一抖。
长廊尽头的私室是一个边长二十米的立方体,球形灯亮着黄色灯光。覆盖墙面的织物是沙漠蒸馏帐篷的面料。房间里有长沙发、软垫,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料味儿。一张矮几上放着水晶水罐。跟外面宏伟的大厅相比,这间房子显得狭小不堪。
保罗让她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自己站在她面前,研究着这张老脸——坚硬的牙齿、毫无表情的眼睛、皱纹堆叠的皮肤。他指了指水罐。她摇摇头,一绺灰发散落下来。
保罗低声说:“为了我所爱的人的生命,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斯第尔格清了清喉咙。
厄莉娅把玩着插在脖子上刀鞘中的晶牙匕刀柄。
死灵站在门口,表情冷漠,金属眼睛看着圣母头上的空气。
“我的手将导致她的死亡?你在预知幻象中看到了?”圣母问。她注意地看了看死灵,不知为什么,心里竟觉一阵阵不安。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死灵是对自己的威胁?他是他们阴谋的工具啊。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保罗说,回避了她的问题。
这么说,他只是怀疑。她想。圣母低头看着从长袍一角露出来的鞋尖。黑袍……黑鞋……鞋和长袍上带着监禁的痕迹:污迹、皱褶。她抬起头,迎着保罗恼怒的瞪视。她感到一阵高兴,但立即瘪起嘴,耷拉下眼皮,把得意之情隐藏起来。
“你准备开什么价?”她问。
“你可以有我的**,但不能有我这个人。”保罗说,“我会和伊勒琅离婚,然后通过人工授精……”
“你敢!”圣母突然暴怒起来,板着面孔。
斯第尔格向前跨了半步。
死灵令人不安地微微一笑。厄莉娅转而打量起他来。“我们用不着讨论姐妹会的禁忌。”保罗说,“我也不想听什么罪孽、反常,或者上一次圣战遗留下来的信仰,等等。你可以用我的**去实行你的计划,但伊勒琅的孩子不准坐在我的皇位上。”
“你的皇位。”她冷笑一声。
“我的皇位。”
“那么谁来生育帝国继承人?”
“契尼。”
“她不能生育。”
“她有孩子了。”
她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你撒谎!”她气急败坏地说。
保罗朝急步上前的斯第尔格做了个阻拦的手势。
“我们刚知道两天,她怀了我的孩子。”
“可伊勒琅……”
“只能用人工的方法。这就是我开出的价码。”
圣母闭上眼睛,免得看到他那张脸。真该死!基因的骰子就这么掷出去了,这么随随便便!她胸中翻腾着厌恶与憎恨。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信仰、芭特勒圣战的教训全都禁止这种做法——不得以任何行为贬低人类,不能允许任何机器像人脑一样思维,人也不能像动物一样人工繁殖。
“你怎么说?”保罗说。
她摇摇头。基因,无比珍贵的厄崔迪基因——这才是最最重要的。需要远远超过了禁忌。对姐妹会来说,**远不只是**和卵子的结合,她们的目的是借此掌握人类的心智。
圣母现在明白了保罗价码的深意。这种行为将引发群众的愤怒,万一这件事走漏了风声,他想把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拉进来,以平息众怒。如果皇帝不承认人工授精所形成的父子关系,她们也只好不承认。他给予她们的东西,或许会使姐妹会保住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可她们永远不可能再进一步,得到皇位。
她朝房间四周扫了一眼,研究着每个人的表情:斯第尔格温顺地等在那儿;死灵呆呆地站着,好像迷失在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厄莉娅在观察死灵;保罗勉强保持着外表的平静,掩饰着内心的怒火。
“你开出的条件只是这个,不能更改?”她问。
“只是这个。”
她瞥了一眼死灵,恰恰看到他脸颊上的肌肉突然**了一下。表达了某种感情?“你,死灵。”她说,“这个价码合适吗?应不应该接受?用你的门泰特脑子给我们算算。”
金属眼转向保罗。
“你可以自由回答。”他说。
死灵朝圣母转过那双闪烁着微光的眼睛,他的笑容让她吃了一惊。“只有在能真正买到什么的情况下,才谈得上价码是否合适。”他说,“但在这里,双方提出的是生命换生命。这种交易已经超出了价码的范围。”
厄莉娅轻轻拂了拂散落在前额上的一缕紫铜色头发:“难道说,这笔交易的后面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吗?”
圣母不想看厄莉娅,可她的话使她心神不定。是的,肯定还有更深的含意。这个姐妹是个邪物,这不假,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是一个真正的圣母,具备圣母这个名称所包含的一切。此时此刻,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群聚在她记忆中的所有人。刹那间,她吸入的每一位圣母都警觉起来。厄莉娅的情况肯定也和她一样。
“别的什么东西?”死灵问,“只不过,人们会问,为什么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女巫不用特莱拉人的方法?”
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以及她意识之中的所有其他圣母都颤抖起来。是的,特莱拉人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但如果人类不顾禁忌,准备接受人工授精,下一步会不会也干出特莱拉人那种事——受控制的基因变异?
保罗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了解这些人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些陌生人,连厄莉娅也形同陌路。
厄莉娅说:“如果我们任由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在贝尼·杰瑟里特的河流里漂浮,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猛地一转头,碰到了厄莉娅的目光。刹那间,她们成了相互交流的两位圣母,两人的头脑中都转着同样的念头:特莱拉人的行为后面隐藏着什么东西?这个死灵是特莱拉的作品。他是否已经把他们的计划放入了保罗的脑海?保罗会直接和特莱拉做交易吗?
她收回目光,感到无所适从、无能为力。她提醒自己,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缺陷正在于它赋予受训者的诸般力量:力量容易使人们骄傲自负,行使这些力量的人会渐渐被它们所蒙蔽,相信这些力量可以克服任何障碍——包括她们自己的无知。
对贝尼·杰瑟里特来说,只有一件事是至关重要的。她告诉自己。那就是无数代堆积而成的遗传金字塔,这座金字塔在保罗·厄崔迪这里达到了巅峰——还有他那个邪物妹妹。万一这次选择错了,金字塔就不得不重建——另外选择一条缺乏许多必要素质的遗传链,从头开始繁殖样品。
可控制的基因突变,她想,特莱拉人真的尝试过?多么巨大的**!她摇摇头,最好赶紧抛开这个想法。
“你拒绝我的提议?”保罗问。
“我正在考虑。”她说。
她又一次看了看那个妹妹。对这个厄崔迪女人来说,最适合和她繁殖,实现最佳基因组合的人已经死了……被保罗杀死了。但是,另一种可能性依然存在,同样可以使各种最佳素质传给下一代。保罗竟然把动物式的繁殖作为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讨价还价的筹码!他准备为契尼的生命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会接受和他妹妹**吗?
为了拖延时间,圣母说:“告诉我,一切圣人中至圣的圣皇,伊勒琅对你的提议有什么看法?”
“无论你说什么,伊勒琅都会照你的吩咐去做。”保罗喝道。
这是事实,莫希阿姆想。她绷紧下颌,给出了一个新筹码:“现成的厄崔迪人有两个。”
保罗知道这老巫婆的脑子在想什么,他感到血气涌到了脸上:“注意你的提议!”
“你只不过是利用伊勒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吗?”她问。
“难道她不是训练来被人利用的?”保罗问。
而训练她的人是我们,这就是他的意思,莫希阿姆想,好吧……伊勒琅成了一枚双方都可以使用的硬通货。有没有别的办法花掉这枚硬通货呢?
“你要让契尼的孩子继承皇位?”圣母问。
“继承我的皇位。”保罗说。他瞥了厄莉娅一眼,突然怀疑她是否明白这场交易将引发的诸般可能性。厄莉娅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似乎与身边的人离得远远的。她在想什么?看着妹妹这样,保罗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只能随波逐流,而厄莉娅站在岸上,离自己越来越远。
圣母有了主意,说:“事关重大,不能由我一个人做决定。我必须和瓦拉赫星上的委员们商量商量。你允许我把这个信息通报她们吗?”
仿佛没有我的允许她就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似的!保罗心想。
他说:“我同意。但不要拖延太久。我不会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着你们讨论来讨论去的。”
“您会和特莱拉做交易吗?”死灵突然插话道。
厄莉娅猛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死灵,仿佛刚刚被一个危险的入侵者从熟睡中惊醒过来。“我没有这样的打算。”保罗说,“我要做的是尽快回到沙漠去。我们的孩子将在沙漠穴地出生。”
“明智的决定。”斯第尔格拉长声调说。
厄莉娅不想看斯第尔格。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了这点。保罗肯定也知道。为什么他偏偏要踏上这条道路、抛弃其他的选择?
“特莱拉方面有过这种表示吗?”厄莉娅问。她发现莫希阿姆非常关心问题的答案。
保罗摇摇头。“没有。”他看了看斯第尔格,“斯第尔格,安排一下,把信息送到瓦拉赫去。”
“我马上去办,陛下。”
保罗转过身,等着斯第尔格招呼卫兵,带着老巫婆走了。他感应到,厄莉娅好像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向他提出更多的问题。可她终于还是转过头去,看着死灵。
“门泰特,”她说,“特莱拉人会主动提出帮助我们,以此博取我哥哥的欢心吗?”
死灵耸耸肩。
保罗感到自己有些走神了。特莱拉人?不……至少不会是厄莉娅想象的那种方式。但她的问题也表明,她也没有看出什么别的选择。是啊……一个圣母所见的预知幻象极可能不同于另一个圣母,哥哥和妹妹自然也会如此。走神了……走神了……思绪飘**,时时猛地惊醒,这才听到身边的只言片语。
“……必须知道特莱拉人到底想怎么……”
“……需要充足的数据……”
“……还是要谨慎些……”
保罗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和她的目光相遇。他知道她会看见自己脸上的泪珠,会感到不安。不安就不安吧,此刻,亲人的不安是一种安慰。他瞥了一眼死灵。尽管有那双金属眼睛,可他眼里只看到了邓肯·艾达荷。哀痛和怜悯在保罗心里激烈冲撞。这双金属眼睛会记下些什么?
有各种各样的视力,也有各种各样的盲区,保罗想。他想起奥兰治天主圣经上的一段话:“我们到底缺少了什么辨识力,以至于无法看到近在身边的另一个世界?”
这双金属眼睛是否具有一种除视力之外的辨识力呢?
厄莉娅朝哥哥走过去,察觉到了他的悲伤。她轻轻触摸他脸上的泪珠,举动中显露出弗雷曼人对泪水的敬畏:“亲爱的人离我们而去之前,我们不必提前为他们哀伤。”
“离我们而去之前。”保罗轻轻地说,“告诉我,小妹妹,什么是‘之前’?”
“神祇和教士之类的事真让我受够了!你以为我看不到关于我自己的那些神话吗?再查查你的数据吧,海特。我已经把我那套教义巧妙地融入了人类种种最基本的行为之中。人们以穆阿迪布的名义进餐!他们以我的名义**,以我的名义生育,以我的名义穿越大街小巷。没有穆阿迪布的祝福,即使在遥远的盖吉西瑞星上,连最普通杂物间的顶梁都支不起来!”
——《海特纪事》之“诽谤书”
“你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岗位,跑到我这儿来。为什么冒这种风险?”艾德雷克说,透过箱壁怒视着变脸者。
“你的想法多么软弱、多么狭隘啊。”斯凯特尔说,“瞧瞧来拜访你的人究竟是谁。”
艾德雷克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对方那笨拙的身体、沉重的眼皮,以及呆滞的表情。现在正是早上,艾德雷克的代谢系统还没有恢复过来,头脑还没有进入香料带来的敏锐状态。
“在外面招摇的该不会是这具身体吧?”艾德雷克问。
“我今天变化的形体中,有一些平凡到了极点,人们绝对没兴趣再看第二眼。”斯凯特尔说。
这条变色龙自以为改变一下身体形状就足以消灾避祸了。艾德雷克的这个想法远比平时有见地得多。他猜想,自己在阴谋集团中的存在是否真的能使他们避开一切预知力量?毕竟,皇帝还有个妹妹……
艾德雷克摇摇头,箱子里顿时搅起阵阵橘红色烟雾:“你为什么来这儿?”
“必须设法刺激那件礼物赶紧行动。”斯凯特尔说。
“不可能。”
“必须想办法。”斯凯特尔坚持说。
“为什么?”
“事情的发展很不如人意。皇帝打算离间我们。他已经向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开出了价码。”
“哦,你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是为了这个!你必须催促死灵……”
“制造他的人是你们,特莱拉人。”艾德雷克说,“你更了解他,不该向我提这个问题。”他停了停,朝透明的箱壁靠近了些,“要不,就是关于这件礼物的情况你对我们撒了谎。”
“撒谎?”
“你说过,这件礼物只需要瞄准目标放出去就行,不用再费什么心思。一旦死灵送出去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但死灵还是可以受影响的。”斯凯特尔说,“你只需要问问他的前身就行。”
“打听他的前身会怎么样?”
“可以刺激他,使他做出符合我们意图的行动。”
“他是一个门泰特,有逻辑和推理能力。”艾德雷克反对,“他或许会猜出我的打算……那个当妹妹的也能猜到。只要她把注意力集中到……”
“你不是能让我们避开女巫的预知力量吗?还是说你根本没这个本事?”斯凯特尔问。
“我不怕预知力量。”艾德雷克说,“我担心的是逻辑推理,还有真正的间谍、帝国的庞大实力、对香料的控制,加上……”
“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只要记住这一点,你就能够平静地看待皇帝及其力量了。”斯凯特尔说。
宇航员翻了个身,他的姿势十分奇特,四肢像怪异的蝾螈一样扭动着。斯凯特尔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厌恶。这个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和平常一样,穿着深色紧身连衣裤,腰带上捆着各种鼓鼓囊囊的容器。可是……他移动的时候却给人一种赤身**的感觉。斯凯特尔觉得,这是因为游泳、伸展的动作。他再次感觉到他们这些密谋者之间关系的脆弱。他们不是一个和谐的团队,这就是他们的弱点。
艾德雷克的动作渐渐平息下来。他瞪着斯凯特尔,周围的橘红色气体使他眼前一片红。为了保存自己,变脸者在耍什么鬼花招?艾德雷克心想。这个特莱拉人做事总是出乎意料。这是个不祥之兆。
宇航员声音和动作中的某种东西告诉斯凯特尔,他更害怕的是那个妹妹,而不是皇帝本人。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他意识中瞬间闪过。让人不安啊。他们是不是忽略了厄莉娅身上某种最重要的东西?死灵这件武器是否足以摧毁那两个人?
“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说厄莉娅的吗?”斯凯特尔试探性地发问了。
“你什么意思?”鱼人又扭动起来。
“迄今为止,没有哪种哲学、哪种文化拥有这样一位女守护神。”斯凯特尔说,“快乐、美丽,融合成……”
“快乐和美丽能持久吗?”艾德雷克质问他,“我们要摧毁这两个厄崔迪人。文化!他们散布的那种文化完全服务于统治。美丽!他们的美丽是奴役人的美丽。他们制造了一大批地地道道的白痴,这种人是最容易摆布的。他们不想碰运气。全是锁链!他们做的每件事都是制造锁链,以奴役他人。可奴隶总归要反抗。”
“那个妹妹也许会结婚,并且繁殖后代。”斯凯特尔说。
“为什么你不停地说那个当妹妹的?”艾德雷克问。
“皇帝可能要为她挑选一个伴侣。”斯凯特尔说。
“让他挑选好了。反正已经晚了。”
“下一个瞬间将发生的事,即使是你也无法凭空创造出来。”斯凯特尔警告说,“你不是创造者……跟厄崔迪家族一样。”他点点头,“不能太过想当然。”
“我们不是那种口口声声说要创造什么的人。”艾德雷克反驳道,“也不是那伙想从穆阿迪布身上弄出个先知的人。你说这些废话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提出这种问题?”
“因为这颗星球,”斯凯特尔说,“提出这个问题的是这星球。”
“星球不会说话!”
“可这颗会。”
“哦?”
“它诉说着创造。风沙在夜里流动,这就是创造。”
“风沙流动……”
“一觉醒来,映入你眼帘的就是一个新世界。一切都是新的,你入睡前看到的一切都已经无影无踪了,没有在沙漠上留下一丝痕迹。”
没有痕迹的沙漠?艾德雷克想,创造?他突然感到焦虑,束手无策的焦虑。密封的箱子、房间的摆设,一切都在朝他逼近,挤压着他。
沙漠上的痕迹。
“你说起话来活像个弗雷曼人。”艾德雷克说。
“这就是弗雷曼人的思维,很有启发性。”斯凯特尔同意,“他们说穆阿迪布的圣战在宇宙中留下了痕迹,就像弗雷曼人在沙地上留下痕迹。他们已经在人类的生命史上留下了痕迹。”
“那又怎么样?”
“然后夜晚降临,”斯凯特尔说,“风沙流动。”
“是啊。”艾德雷克说,“圣战是有限的。穆阿迪布利用了他的圣战,并且……”
“他没有利用圣战。”斯凯特尔说,“是圣战利用了他。我想,如果他能办到,他宁愿停止这场战争。”
“如果他能办到?他只需要……”
“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别扭来扭去!”斯凯特尔喝道,“精神的瘟疫是无法阻止的。它越过了秒差距,从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它是一种势不可当的传染病,击倒了没有做好准备的一方。这种事,我们以前也干过,当然规模远远不及。谁能阻止?穆阿迪布找不到任何解毒药。这种事植根于混沌,秩序的手能伸到那里去吗?”
“那么,你是否被传染了?”艾德雷克问。他在橘红色的气体中慢慢转动着,不明白斯凯特尔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惊恐。难道变脸者已经退出了这次密谋?现在没有办法窥视未来,弄清这一点。未来已经变成了一条泥泞的河流,被大大小小的预言挤得满满当当。“我们都被传染了。”斯凯特尔说。他提醒自己,艾德雷克的智力非常有限。该怎么解释才能让这个宇航公会的人理解呢?
“可是,等我们把他摧毁掉的时候,”艾德雷克说,“这些传染不就……”
“我真该让你就这么白痴下去,”斯凯特尔说,“可惜我的职责不允许。再说,这样做还会危及我们大家。”
艾德雷克又翻腾起来。为了稳住自己,一只长着蹼的脚踢了一下,在大腿周围搅起一阵橘红色气体泡沫。“你说的话很奇怪。”他说。
“这件事就快完蛋了,”斯凯特尔说,声音沉着了些,“马上就要迸成碎片。阴谋一旦破灭,它的碎片将影响今后的好几个世纪。难道你没看见?”
“宗教的事我们以前也处理过。”艾德雷克争辩着,“如果这次……”
“这次不仅仅是宗教!”斯凯特尔说。不知圣母对这个同谋者所接受的粗陋教育会发表什么评论,“这是宗教性质的政权,完全是另一回事。穆阿迪布的齐扎拉教团遍布世界各地,取代了过去的政府。可他没有永久性的行政单位,也没有互相牵制的机构。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个主教辖区,全都是互不相属的孤岛。每个岛屿的中心只有一个人。这些人由此学会了如何获取和保持个人权力,相互猜疑妒恨。”
“趁他们勾心斗角的时候,我们来个各个击破。”艾德雷克洋洋得意地说,“只要把头砍下来,身体就会倒……”
“这具身体有两个头。”斯凯特尔说。
“那个妹妹嘛……也许会结婚。”
“当然会结婚。”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斯凯特尔。”
“我也不喜欢你的愚笨无知。”
“如果她结婚怎么办?会动摇我们的计划吗?”
“会动摇整个宇宙。”
“并不是只有他们才拥有预知的力量。我,我本人,就拥有这种力量,它……”
“你只不过是个婴儿。他们大步向前,你却只能蹒跚学步。”
“并不是只有他们才拥有预知的力量!”
“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先生,你忘了我们也曾制造过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那个人能清晰地看到未来。你不可能威胁那样一个人,你所做的任何威胁都会反过来威胁你自己。穆阿迪布也是这样,他知道我们会攻击他的契尼。我们必须加快行动步伐。你必须接近死灵,照我的指示催促他。”
“如果我不呢?”
“闪电就会落到我们头上。”
?
啊,满嘴牙齿的沙虫,
你怎能拒绝那无法消除的欲望?
那些肉体和气息**你来到地面!
没有任何长袍,
能隐藏你的陶醉,
遮蔽你燃烧的渴望!
——摘自《沙丘书》中的沙虫歌
在训练室用晶牙匕和短剑与死灵激战一番之后,保罗出了一身大汗。他站在窗边,看着下面的神庙广场,竭力想象契尼在诊所的情景。怀孕六周了,她早上感觉不舒服。给她看病的医生是最出色的,一有消息就会来报告他。
黑暗的午后沙暴云使广场上的天空更加阴沉。弗雷曼人把这样的天气叫作“脏气”。
医生会不会永远不通知他了?每一秒都来得极度缓慢,像在竭力挣扎,不肯进入他的宇宙。
等待……等待……瓦拉赫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还没有回音,显然是故意拖延时间。
其实,预知幻象记录了这些瞬间,可他有意遮挡着,不愿看到这些幻象。他宁愿做时间长河中的一条鱼,并不有意游向哪里,凭着水流把自己带到任何地方。这一刻,命运已经注定,无论怎么挣扎都已无力回天。
他能听到死灵的动静,此刻他正在检查装备。保罗叹了口气,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腰带,解下屏蔽场。他的皮肤触到屏蔽场,只觉得一阵刺麻。
保罗告诉自己,契尼回来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正确对待。是时候了,应该接受事实,即有些事他隐瞒起来没有告诉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能活到今天。他心想,自己宁愿要契尼,而不是继承皇位的子嗣,这种做法是不是一种罪孽?他有什么权力替她做出选择?不,这么想是愚蠢的!谁会犹豫呢?瞧瞧别的选择吧:奴隶囚笼、折磨、极度的哀痛……加上种种更加可怕的遭遇。
门开了,契尼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保罗转过身。
契尼的脸上杀气腾腾。她身着金色长袍,腰间缠了一根宽大的弗雷曼式腰带,水环像项链一样戴在脖子上,一只手叉腰(这只手从不远离晶牙匕),两眼闪着走进陌生房间搜寻凶兆时的锐利目光。此时此刻,她的一切都预示着暴力。
她走了过来,他张开双臂搂住她。
“有人……”她喘着粗气,靠在他的胸前说,“长时间给我服用一种避孕药……直到我按这种新食谱进食。因为这种药,我这次生孩子会有问题。”
“可以补救吗?”他问。
“很危险。我知道这种毒药是从哪儿来的!我要她的水。”
“我亲爱的塞哈亚。”他低声说,把她搂得更紧,以平息她突然的颤抖,“你会生出我们想要的孩子,这还不够吗?”
“我的生命消耗得越来越快。”她说,紧紧搂着他,“现在,生孩子已经主宰了我的整个生命。医生告诉我,它现在生长的速度快得可怕。我必须吃了又吃……还要服用更多的香料……吃香料、喝香料。为了这个,我一定要杀了她!”
保罗吻着她的面颊:“不,我的塞哈亚,你不会杀任何人。”他心想:伊勒琅延长了你的生命,亲爱的。对你来说,孩子出生之日就是你死亡之时。
心中的悲痛抽干了他的骨髓,掏空了他的生命,让他成为一只黑色的空瓶子。
契尼挣脱开:“我不会饶恕她!“
“谁说要饶恕她?”
“那我为什么不能杀了她?”
这是一个纯粹弗雷曼式的问题,保罗差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为了掩饰自己的笑意,他说:“没有用的。”
“你已经看到了?”
保罗想起了幻象,腹部一阵紧缩。
“我看到了……看到了……”他嘀咕着。他早就知道,围绕在他周围的事件终将形成眼前的现实。现在,这个现实让他动弹不得。他感到自己已被未来的锁链牢牢束缚。未来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它像一个贪婪的魔鬼,死死抓住他不放。他喉咙又紧又干。他想,难道他一直被动地被预知力量摆布,听凭它在自己周围布下罗网,这才形成了无情的现实?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契尼说。
“我不能。”
“为什么我不能杀死她?”
“因为这是我的要求。”
他看出她接受了。她接受了,就像沙子接受水:吸收、藏匿。愤怒躁动的外表之下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女人。这一刻他发现,皇宫里的生活并没有使契尼有多大改变。她只是暂时在这儿停留,仿佛长途旅行时和自己的男人在某个中途站小憩。沙漠养成的所有品质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了。
契尼从他身边走开,瞥了一眼死灵。他站在训练室门口,等着。
“你在和他过招?”她问。
“而且略胜一筹。”
她的目光从地板上的圆圈转向死灵的金属眼。
“我不喜欢他。”她说。
“他没有伤害我们的意图。”保罗说。
“你看到了?”
“我没有看到!”
“那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不只是死灵,他还是邓肯·艾达荷。”
“可制造他的是特莱拉人。”
“制成品有了比制造意图更多的东西。”
她摇摇头,产子头巾的一角摩擦着长袍的衣领:“他是个死灵,这个事实是你无法改变的。”
“海特,”保罗说,“你是摧毁我的工具吗?”
“如果改变此时此刻的实质,未来也会因此改变。”死灵说。
“这不算答案!”契尼反驳。
保罗提高声音:“我会怎么个死法,海特?”
人造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陛下,据说您将死于金钱和权力。”
契尼僵住了:“他怎么敢这样对你说话?”
“门泰特只说真话。”保罗说。
“邓肯·艾达荷是真正的朋友吗?”她问。
“他为我献出了生命。”
“据说,”契尼低声说,“死灵不可能恢复到前身的状态。”
“你想恢复我?”死灵问。
“恢复就是改回前身的状态。”保罗说,“一旦做出改变,这个过程就无法逆转。”
“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过去。”海特说。
“每个死灵也是?”保罗问。
“在某种程度上,陛下。”
“那么,你的肉身里藏着什么样的过去?”
契尼发觉这个问题让死灵十分不安。他的动作加快了,双手仅仅捏成拳头。她瞥了一眼保罗,不知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刺探他。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东西变成从前那个人?
“以前有过能记住他真正的过去的死灵吗?”契尼问。
“有过许多尝试。”海特说,眼睛看着脚边的地板,“可没有一个死灵恢复到他的前身。”
“但你渴望能回到前身。”
死灵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活了过来,死死盯着保罗:“是的!”
保罗轻声说:“如果有什么办法……”
“这具肉体,”海特说,左手放在前额上,像古怪的敬礼姿势,“不是我前身所有的血肉。它是……再生的,保留的只是外形。变脸者也可以变化成我这副外形。”
“但不能做到这么天衣无缝。”保罗说,“再说你也不是变脸者。”
“是这样,陛下。”
“你的形体是怎么来的?”
“从原来肉体的细胞上提取基因,进行复制。”
“也就是说,”保罗说,“在细胞、基因的某个地方还保存着某种东西,它记得邓肯·艾达荷的形体。据说芭特勒圣战之前,古人研究过这个领域。这种记忆能到什么程度,海特?它从前身那里学到了什么?”
死灵耸耸肩。
“如果他不是艾达荷呢?”契尼问。
“他是。”
“你能肯定吗?”她问。
“无论哪个方面,他都是艾达荷。我想象不出会有什么力量强大到如此地步,可以使这个死灵和艾达荷如此相似,没有丝毫偏差。”
“陛下!”海特反驳道,“我们不能因为想象不出某种东西,就把它从现实中排斥出去。有些事,身为死灵的我必须去做,但如果我是个人,我绝不会做!”
保罗专注地望着契尼,说:“你看见了吗?”她点点头。
保罗转过身,竭力压下涌上心头的悲伤。他走到露台的窗户边,放下帷幔。光线暗了下来。他系紧长袍的腰带,同时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转过身。契尼站在那里,像中了邪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死灵。
保罗发现海特却已退缩回去,像重新进入某个幽闭之处,重新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死灵。
听到保罗的声音,契尼转过身来。她仍然没有摆脱刚才那一幕对她的冲击。刚才那一瞬,这个死灵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一刻,他成了一个不会让她感到恐惧的人,一个她喜欢而且敬仰的人。现在,她明白了保罗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探究下去。他希望她能透过死灵的躯壳,看见藏在里面的那个人。
她望着保罗:“那个人就是邓肯·艾达荷吗?”
“曾经是邓肯·艾达荷。现在仍然是。”
“换了他,会让伊勒琅继续活下去吗?”契尼问。
看来水在沙下沉得还不是太深,保罗想。他说:“如果我下命令的话。”
“我不明白。”她说,“你难道不愤怒?”
“我很愤怒。”
“你听起来不……愤怒。你听起来很悲伤。”
他闭上眼睛:“是的。愤怒的同时,我也很悲伤。”
“你是我的男人。”她说,“我了解你。可现在我突然不了解你了。”
突然间,保罗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条漫长的地下暗道里。身体在移动,迈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思想却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我也不了解自己。”他悄声说。他睁开眼睛,发现他已经从契尼身边走开了。
她站在他后面的某个地方说:“亲爱的,我以后再也不问你看见什么了。我只知道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他点点头:“我一开始就知道。”他转过身,仔细端详着她。契尼仿佛离他非常遥远。
她走上前来,一只手放在腹部:“我饿了。医生说我必须吃平常的三到四倍。我很害怕,亲爱的。它长得太快了。”
是太快了。胎儿知道时间紧迫。
穆阿迪布之所以能做到英勇无畏,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一步也不离开他预见到的路径。这一点,他说得非常清楚。“我的行为就是验证我的预言,事实将证明,我是神明的终极仆从。”这样一来,一切力量都为他所用,他的朋友和敌人都敬拜他。正是为这个原因,也只为这个原因,他的使徒们祷告说:“神啊,请拯救我们,别让我们走上穆阿迪布用他的生命之水所验证的岔道。”人们一想到这些“岔道”,便会产生深深的厌恶。
——摘自伊安·爱尔·丁《裁决书》
信使是一个年轻女人,契尼熟悉她的相貌、名字和家庭背景。这也是她能通过帝国安全部门检查的原因。契尼没做什么,只是在一个名叫邦耐杰的安全官员面前证实了她的身份,之后邦耐杰便安排了她和穆阿迪布的会面。邦耐杰这一举动是出于他的直觉。此外,在圣战之前,这个年轻女人的父亲曾经是皇帝的敢死队队员,令人闻风丧胆的弗雷曼敢死队的一员。否则,他才不理会她的什么恳求,说她的信息只能带给穆阿迪布本人。
进入保罗的私人办公室之前,她自然接受了严格透视和搜查。即便如此,邦耐杰仍然跟在她旁边,一只手按着刀,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臂。
他们带她进屋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这是一个奇异的房间,沙漠弗雷曼人的粗犷和皇室贵族的优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三面墙上覆着沙漠穴地幔帐:精致的挂毯,上面绘着弗雷曼神话中的人物。第四面墙上镶着一大块银灰色屏幕。屏幕前面有一张椭圆形书桌,上面只放了一件东西:一只形状像太阳系星仪的弗雷曼沙钟。
保罗站在桌旁瞥了一眼邦耐杰。这位安全官的姓名表明他的祖先曾从事过走私活动。但他仍旧从弗雷曼警察部队底层一路晋升上来,靠他聪明的头脑和久经考验的忠诚赢得了这个职位。他很结实,几近肥胖。几绺黑色的头发垂过潮乎乎的深色前额,像某种怪鸟的头冠。他的眼睛尽是蓝色,目光坚定,无论面对愉快的景色还是狂暴的惨相都不动声色。契尼和斯第尔格都很信任他。保罗知道,如果自己叫邦耐杰立即杀死这女孩,邦耐杰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
“陛下,这就是那个送信的女孩。”邦耐杰说,“契尼夫人说她有消息要带给您。”
“好吧。”保罗点了点头。
奇怪的是,女孩并不看他。她的视线停在了那个沙钟上。她中等身材,深色皮肤,裹着一件深红色长袍,袍子质地精美,剪裁简练,说明此人家境富有。她的头发呈蓝黑色,用一条窄带系着,带子的颜色和长袍非常般配。长袍遮住了她的手。保罗怀疑她的手正攥得紧紧的,很像那么回事。她的一切都像那么回事,包括那件专门为了出席盛典缝制的长袍。
保罗叫邦耐杰站在一边。他犹豫了一下,服从了。女孩移动了——向前跨了一步。步态很优雅,眼睛依然躲避着他。
保罗清了清喉咙。
女孩终于抬起目光,睁大没有眼白的眼睛,只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敬畏。她脸庞小巧,下巴精致,有一张樱桃小嘴。稍长的面颊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她整个人都有一种不快活的气氛,几乎不带笑意。眼角甚至还残留着一片微弱的黄色薄雾,可能是因为灰尘的刺激,或者塞缪塔迷药上瘾。
一切确实很像那么回事,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听说你请求见我。”保罗说。
考验这个女孩形貌的最后关头来到了。斯凯特尔现在已经换上了这个形貌,还有习惯、性别,以及声音——他能掌握和设想的一切特征。可这是一个穆阿迪布在穴地时期就非常熟悉的女人。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和穆阿迪布有许多共同的经历。一定要小心谨慎,避免提到某件特别的往事。这是斯凯特尔尝试的形貌中最令人兴奋和刺激的一个。
“我是奥塞姆的丽卡娜,来自伯克·艾尔·迪卜。”
女孩的声音细小而坚定,报出自己的名字、父名和家族名。
保罗点点头。契尼完全被这个家伙愚弄了。女孩的音质复制得精确无比。如果保罗没有受过严格的贝尼·杰瑟里特声音训练,没有种种预知幻象,变脸者的这套鬼把戏甚至可能把他也哄骗过去。
训练使他看出了破绽:这女孩看上去比她报出的年龄大些;对声带的控制有些过分了;脖子和肩膀缺乏弗雷曼人特有的傲慢姿势。但也有值得称道之处:华丽的长袍强化了伪装……面部特征复制太准确了,说明变脸者对所扮演的角色有一定的感情。只有这样,才能达到这种准确程度。
“在我的家里休息吧,奥塞姆的女儿。”保罗说,这是正式的弗雷曼式问候语,“我们欢迎你,就像干渴的旅途后欢迎清水一样。”
女孩微微松了口气,最轻微不过地暴露出被接受之后的自信。
“我带来了口信。”她说。
“见信使如见其主人。”保罗说。
斯凯特尔轻轻吐了口气。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可接下来的任务更艰巨:这个厄崔迪人必须被引上那条特定的道路。他必须失去他的小妾,同时又不能归咎于其他任何人,失败只能属于无所不能的穆阿迪布。要让他不得不最终认识到自己的失败,从而接受特莱拉所提出的其他选择。
“我是驱走夜晚沉睡的狼烟。”斯凯特尔说。用的是弗雷曼敢死队的暗语,意思是:我带来了坏消息。
保罗竭力保持镇静,感觉自己全身**。他摸索着未来,却看不到任何幻象。另一股预知力量遮住了这个变脸者,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些许暗影,只知道自己不能做的事。他不能杀死这个变脸者。那将加速未来的来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延迟未来的到来。不管怎样,一定要设法进入黑暗的中心,改变未来那可怕的模式。
“把你的口信说给我听。”保罗说。
邦耐杰挪了个位置,站在可以观察女孩表情的地方。她似乎这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目光落在安全官手按着的刀柄上。
“正直善良的人不相信邪恶。”她说,眼睛直视邦耐杰。
啊哈,表演得真不赖,保罗想,这正是真正的丽卡娜可能说出的话。他感到心里一阵刺痛,因为奥塞姆真正的女儿已经死去。那具沙漠里的腐尸。但现在不是宣泄感情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
邦耐杰仍然紧盯着那个女孩。
“我必须私下把口信说给您听。”她说。
“为什么?”邦耐杰问,声音粗暴,直截了当。
“因为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邦耐杰是我的朋友。”保罗说,“我不也是弗雷曼人吗?别人告诉我的一切,我的朋友都能听。”
斯凯特尔稳住自己的女孩形貌。这真的是弗雷曼人的习惯……还是一个测试?
“皇帝当然可以制定自己的规矩。”斯凯特尔说,“口信是这样的:我父亲希望您到他那儿去,带上契尼。”
“为什么要带上契尼?”
“她是您的女人,又是一个萨亚迪娜。按照我们部落的规矩,这是一件关于水的事情,必须由她证实我父亲的做法符合弗雷曼人的习俗。”
看样子,阴谋集团中真的有弗雷曼人,保罗想。这一刻符合他所预见的未来的模式。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只有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你父亲想说什么?”保罗问。
“他想说有一个反叛您的阴谋,弗雷曼人的阴谋。”
“为什么他不亲自把口信带来?”邦耐杰问。
她仍然盯着保罗:“我父亲不能来这儿。阴谋者会怀疑他,他来的话只有死。”
“他就不能把那个阴谋透露给你吗?”邦耐杰问,“为什么让自己的女儿冒这么大的危险?”
“具体信息被锁在密波传信器里,只有穆阿迪布本人才能打开。”她说,“我只知道这么多。”
“那么,为什么不把密波传信器送来?”保罗问。
“这是一个人类密波传信器。”她说。
“好吧,我去。”保罗说,“但我要一个人去。”
“契尼一定要和您一起去!”
“契尼有孩子了。”
“弗雷曼女人什么时候拒绝过……”
“我的敌人给她吃了一种慢性毒药。”保罗说,“生孩子时会很困难。健康状况不允许她和我一块儿去。”
斯凯特尔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女孩脸上流露出沮丧和愤怒。斯凯特尔的上司提醒过他,对任何猎物,都必须给它留下一条逃生之路,即使是穆阿迪布这样的猎物也不例外。但就算这样,他们的计划仍然不算失败,至少这个厄崔迪人仍然陷在罗网里。此人经过长期努力才形成了今天的他,他宁肯毁掉自己也不愿转化为目前这个自我的对立面。特莱拉人创造的魁萨茨·哈德拉克便走了这条路,这也将是这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要走的路。到那时……那个死灵。“我想问问契尼本人,让契尼自己做出决定。”她说。
“我已经决定了。”保罗说,“你代替契尼,和我一起去。”
“这个仪式需要萨亚迪娜!”
“你难道不是契尼的朋友吗?”
被逼到死角里了!斯凯特尔想,他会不会起疑心?不会。只是弗雷曼式的小心谨慎罢了。再说避孕药的事也确是事实。好吧——想另外的法子。
“父亲叫我不要回去。”斯凯特尔说,“要我寻求您的庇护。他说不愿意让我冒险。”
保罗点点头。做得真是天衣无缝啊。他不能拒绝这个庇护。她的托词十分有力:弗雷曼人必须听从父亲的命令。
“我让斯第尔格的妻子哈拉和我一块儿去。”保罗说,“请你告诉我怎么去你父亲那儿。”
“您怎么知道斯第尔格的妻子可信?”
“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
保罗抿起嘴唇,接着问:“你母亲还好吧?”
“我生母已经去世了。我继母还活着,在照顾我父亲。怎么啦?”
“她是泰布穴地的?”
“是的。”
“我记得她。”保罗说,“她可以代替契尼。”他向邦耐杰做了个手势,“叫侍卫把奥塞姆的丽卡娜带去休息。”
邦耐杰点点头。侍卫,这个词另有含意,表示该信使必须小心看守。他挽住她的胳臂。她反抗着。
“您怎么去见我的父亲?”她争辩道。
“你把路径告诉邦耐杰就可以了。”保罗说,“他是我朋友。”
“不!我父亲吩咐过!我不能!”
“邦耐杰?”保罗说。
邦耐杰停住了。保罗看得出来,这个人正在他那百科全书似的记忆中飞快搜寻。在他晋升到目前这个备受信任的位置的过程中,这种记忆力帮了他的大忙。“我知道一个向导,他能带您到奥塞姆那儿去。”
“那我就一个人去。”保罗说。
“陛下,如果您……”
“奥塞姆希望我去。”保罗说,几乎无法掩饰语气里的嘲弄。
“陛下,太危险了。”邦耐杰反对。
“即使是皇帝,多多少少也得冒些风险。”保罗说,“就这样定了。照我的吩咐去做。”
邦耐杰很不情愿地领着变脸者走出房间。保罗转身对着书桌后面空****的屏幕,觉得自己仿佛正等待着一块岩石从高处坠落。
该不该把这个信使的真相告诉邦耐杰?他心想。不能!告诉邦耐杰的事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幻象中。对预知路径的任何偏离都会导致突如其来的暴力。他必须找到某个支点,能够把他撬离他见到的那个幻象。
如果这样的支点真的存在的话……
无论人类文明如何异化,无论生命和社会如何发展,也无论机器、人类的相互作用如何复杂,个体的力量总会找到它存在的空间,尤其是当人类的进程、人类的未来都依赖于某个人的个人行为的时候。
——摘自《特莱拉神明书》
他走出皇宫,跨过高高的人行天桥,走向齐扎拉教团大楼。保罗改变了自己的步伐,稍有点一瘸一拐。太阳快落山了,他走在一道道阴影里。阴影有助于掩饰,可锐利的眼睛仍旧能从身体的姿态中认出他来。他带着屏蔽场,但没有打开。他的助手们认为屏蔽场的微光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保罗朝左边瞥了一眼。缕缕沙云飘浮在傍晚的天空,像百叶窗帘。透过蒸馏服过滤器的空气非常干燥。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可自从他停止晚间独自散步以来,安全措施从未像现在这般松懈过。装有夜间监测仪的扑翼飞机远远地飘浮在头上,看起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它们通过一件藏在他衣服里的传感装置监测他的一举一动。经过严格挑选的保卫人员一部分在下面的街道上游走,另一部分则散布全城,以保护身着伪装服饰的皇帝。他从上到下都是弗雷曼人装扮,蒸馏服和沙漠靴都是深色的,面颊嵌了塑模,让面貌有所改变,下巴左侧附着贮水管。
走到天桥对面的时候,保罗朝身后瞥了一眼,保护他寝宫的石头城垛后面有人影晃动。肯定是契尼。“在沙漠里搜寻沙子”,她这么形容这次冒险。
她不知道这是多么痛苦的抉择。权衡痛苦,选择较轻的那个。但这种抉择使较轻的痛苦也难以忍受。
在那极度痛苦的一刻,他挥手和她告别。最后的瞬间,契尼体会到了“道”,由此感应到了他的内心感受。但她误读了其中的含义,把这种痛苦当成人们告别亲人投身险境时自然产生的感情。
我要是也能和她一样,对那些痛苦的抉择一无所知,那该多好,他想。
他穿过天桥,走进教团大楼的上层通道。到处是固定式球形灯,人们来去匆匆,忙着工作。齐扎拉教团从不入睡。保罗被门上的标牌吸引住了,仿佛第一次看见它们似的:“商船部”“辩驳部”“预言部”“信仰考验部”“宗教代理部”“武装部”……“信仰传播部”……
更诚实的标签应该是“政治宣传部”,他想。
在他统治的宇宙中,一个新行当在快速崛起:宗教事务官员。齐扎拉教团的这种新型人物通常并非弗雷曼人,而是改宗的皈依者。他们极少取代关键位置上的弗雷曼人,可关键位置之外的所有空隙几乎都由他们填充。这种人使用香料,一方面是因为香料延缓衰老的功能,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他们负担得起。他们远离诸如皇帝、宇航公会、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皇室或齐扎拉教团等掌握着权力的人物和组织。他们的上帝就是例行公事和档案。为他们服务的有许多门泰特,还有庞大的档案系统。他们手册里的第一个词是私利,芭特勒圣战所制定的规范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他们会说机器不能有人类的意识,可实际上,他们早已背叛了这个原则,他们的所有行为都显示出他们更喜欢机器而不是人类,更喜欢统计数字而不是独特的个体,更喜欢模糊而概括的东西,而不愿接触具体的个体,因为这种接触要求想象力和创新精神。
保罗走上大楼另一侧的坡道时,厄莉娅神庙晚祷仪式的钟声刚刚敲响。
钟声给人一种奇怪的永恒之感。
神庙在拥挤的广场对面,已被修缮一新。宗教仪式也是最近设计的。神庙位于厄拉奇恩边缘的沙漠地带,风沙已经开始侵蚀神庙的石头和塑模,周围建筑物的排列似乎很随意。这一切都形成了一种印象,即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充满传统和神秘感。他走下去,来到拥挤的人群中间。冒险开始了。安全部门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向导坚持要这么办。保罗同意了,这使他的安全官很不高兴,连斯第尔格也不赞同这种方式。契尼当然反对得最厉害。
周围挤满了人。他们挤碰着他,视而不见地瞥他一眼,然后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由。他知道他们就是这样对待弗雷曼人的。现在的他是一个生活在沙漠深处的男人。这样的人性子暴烈,容易发怒。
他随着快速移动的人流走上神庙台阶,人群更加拥挤了。周围的人不断朝他身上挤压,他发现人人都在向他道歉:
“请原谅,尊贵的先生。我无法阻止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对不起,先生,实在挤得太厉害了。”
“真不好意思,圣公民。一个蠢货推倒了我。”
如此这般几次后,保罗渐渐对这些道歉充耳不闻。这些话里其实没什么感情,只有一种传统的敬畏。他不再想周围的人群,却回忆起自卡拉丹城堡少年时代以来的这段漫长日子。他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踏上了这条道路,远离卡拉丹、通向这样一颗星球的这样一个拥挤的广场?他真的已经踏上了这条道路吗?他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踏上这条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动机。他的动机和各种各样纠缠在一起推动他前进的力量实在是太复杂了,很可能比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其他任何驱动力都复杂得多。他固执地觉得,自己仍然可以避免等在前方、已经清楚可见的宿命。但汹涌的人潮推着他向前走去,恍惚中,他感到迷失了方向,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
人群拥着他上了台阶,进了神庙的门廊。人们安静下来了,可怕的体味越来越浓烈——酸臭味,汗味。
侍僧已经开始晚祷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们平板的吟唱盖过了所有声音——低语声、衣服的沙沙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咳嗽声——讲述着某个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故事,女祭司在神圣的入定状态中访问过那里。
她骑上太空中的沙虫!
她穿过满天风暴,
到了一片吹拂着微风的陆地。
在毒蛇的窝巢我们酣然入睡,
因为有她守护那梦游的灵魂。
她把我们藏在阴凉的洞穴,
只为避开沙漠的酷热。
她洁白的牙齿熠熠闪光,
让我们在黑夜里有了方向。
她那美丽的发辫,
把我们**上极乐的天堂!
只要有她,
到处是花儿的甜美芬芳。
巴拉可!保罗想到了一个弗雷曼人的词语。留神啊!她也可能爆发出愤怒的**。
神庙的门廊里竖着一排排又高又细的灯管,模拟出蜡烛的火焰。烛光摇曳,保罗仿佛回到了古代。他知道设计者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整个场景都是对古代生活的模仿,制作精细,而且效果不错。这里头也有他的手笔,为此,他恨自己。人群裹挟着他经过一道高大的金属门,进入了巨大的神庙正厅。这儿光线暗淡,闪烁不定的亮光来自头顶上很远的地方,大厅尽头是一个被照得透亮的祭坛。祭坛后面的黑木上刻着看似简单的花纹,这是弗雷曼神话中的沙地图案。看不见的灯把灯光射在警戒门的能量场上,形成一道彩虹。吟唱的侍僧在那道彩光之下列成七排,和彩虹构成奇异的反差:黑袍、白脸,嘴巴和谐一致地开合着。
保罗观察着身边的香客,突然间十分羡慕他们的专注,他们那种聆听真理的虔诚。可他却听不到什么真理。他们似乎在这里得到了某种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某种能够抚平他们精神创伤的东西。
他想慢慢朝祭坛挪近点,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不得不停下来。保罗四下看了看,发现了一个老弗雷曼人探询的目光——尽是蓝色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好像似曾相识。一个名字在保罗的脑海里闪过:拉西亚,一位穴地时代的伙伴。
保罗知道,在拥挤的人群中,如果拉西亚动武的话,自己完全束手无策。
老人靠近了些,一只手放在暗淡的沙色长袍下,无疑紧握着晶牙匕的刀柄。保罗选了一个最适合反击的位置。老人把头靠近保罗的耳朵,悄声说:“和其他人一起。”
这句暗语确认了他的向导身份。保罗点点头。
拉西亚退了回去,面对着祭坛。
“她来自东方,”侍僧唱道,“太阳在她身后。在光明的照射下,一切都显露无遗,什么也逃不过她的双眼,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
如诉如泣的雷贝琴声响起,盖过了歌声。侍僧的吟唱戛然而止。人群像受了电击一般,猛地一抖,朝前面冲了几米。他们现在已经像一块肉饼般紧紧地粘在一起,呼吸和香料的味道使空气变得异常浑浊。
“在洁净的沙地上,夏胡鲁写下圣言!”侍僧们齐声大叫。
保罗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和身边的人群完全融合在一起。闪闪发光的警戒门后面的阴影中,女声合唱开始幽幽地响起:“厄莉娅……厄莉娅……厄莉娅……”声音越来越大,之后突然陷入沉寂。
声音再次响起——柔和的晚祷吟诵开始了:
她平息了所有风暴——
她用眼睛杀死敌人,
折磨异教徒。
从托诺星高塔的尖顶升起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清晨的第一股清泉从那儿流淌,
你能看见她的倩影。
夏日里阳光照耀,酷热难耐,
她给我们送来了面包和牛奶——
清凉,带着香料的芬芳。
她用眼睛击垮敌人,
折磨压迫者,
洞察一切秘密。
她就是厄莉娅……厄莉娅……厄莉娅……
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保罗感到恶心。我们在做些什么?他问自己。厄莉娅还只是一个小贝尼·杰瑟里特,可她正在长大。他想:长大意味着变得愈加恶毒。
汇聚在神庙里的集体无意识侵蚀着他的头脑。他身体的各组成部分和周围的人别无二致,但意识与众不同。他能感受到这种不同之处,它压迫着他,挤压着他。他站在那里,完全沉浸在人群中,却又因为自己那永远无法饶恕的罪恶而被孤立出来。他清楚地意识到神庙之外的宇宙,无比宏大,无边无际。单靠一个人、一套宗教仪式,怎么可能把如此浩瀚无垠的宇宙织成一件适合每个人穿的小外套?
保罗颤抖起来。
这个浩瀚宇宙对抗着他的每一步,让他无法掌握,制造无数假象来蛊惑他。宇宙永远不会接受他赋予它的任何形式。
又一轮深邃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神庙。
厄莉娅从闪光的彩虹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黄色长袍,装饰着厄崔迪家族的绿色花纹——黄色代表阳光,绿色代表创造生命的死亡。就在这时,保罗产生了一种出乎他意料的想法:厄莉娅在这里出现只是为了他,为了他一个人。他的目光穿过神庙里的人群,投向自己的妹妹。她是他的妹妹。他了解她的习惯和她的出生,可他以前从未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和香客在一起,用他们的眼光观察她。在这里,在这个做神秘祷告的地方,他觉得她成了这个对抗他的宇宙的一部分。
侍僧递给她一只金制圣餐杯。
厄莉娅举起杯子。
凭着某种直觉,保罗知道圣杯里装着未经加工的香料,一种精致的毒药,为她带来神谕的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