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浪把他顶了起来,地表的沙尘从他周围横扫过去。他竭力稳住身形。只看到一堵弯曲的沙墙如乌云压顶般从他面前掠过,分节的躯干像悬崖一样高高矗立,一节一节的环形界线清楚地勾勒出每一节躯干。

保罗举起矛钩,顺着钩尖往上看,然后把矛钩斜着向造物主的躯干搭去。他感到钩子勾住了什么,拉住他往前直冲。他向上一跃,双脚牢牢蹬住那堵墙,斜吊在已经固定住的矛钩上。这是真正的考验时刻:如果他的矛钩已经准确地钩住造物主躯干上环节的边缘,成功地扯开环节,它就不会侧滚下来压扁他。

造物主的速度慢了下来。它从沙槌上滑过去,沙槌静了下来。慢慢地,它的躯干向上卷起——向上,向上——将那两根刺进鳞甲里的钩刺极力抬高,让环形鳞甲下的柔软肌肉尽量远离充满威胁的沙砾。

保罗发现自己已经高高骑在了沙虫背上。他感到极度兴奋,感觉自己像一位正在巡视疆域的帝王。他突然冲动起来,想在这沙虫身上蹦一蹦、跳一跳,想让它转个身,想充分展示自己是这生物的主人。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欲望。

他突然明白当初斯第尔格为什么要警告他,别去学那些莽撞的年轻人:他们在这些魔头身上起舞,耍弄它们,在它们的背上倒立,取掉双钩,然后在沙虫把他们甩下去之前重新把双钩插回沙虫身上。

保罗把一个矛钩留在原处,取下另一个,把它重新勾进沙虫躯干侧下方的环甲边缘。第二个矛钩牢牢钩住后,他取下第一个矛钩,再勾进侧下方的另一处环甲边缘,就这样他一点一点往下移。造物主翻滚着,一边滚,一边掉过头来,直奔等在远处细沙地上的其他人,然后在保罗手下绕着那片细沙地兜圈子。

保罗看着他们走来,拿着钩子往上爬,但尽量避免碰及它那些敏感的环节边缘,直到全部爬上了顶部。他们呈人字形排在他后面,用钩子稳住身体。

斯第尔格沿着队列往前挪动,检查着保罗钩子的位置,抬头瞥见保罗的笑脸。

“你成功了,啊?”斯第尔格问,他提高嗓门,压过沙虫前行的咝咝声,“你就是这么想的?成功了?”他挺直身子说,“现在让我告诉你,你这活儿干得太烂了。我们有些十二岁的小家伙都能做得比你更好。在你等待造物主的那个地方,左边就是一片鼓沙区,要是沙虫往那边转,你根本别指望退到那片沙地上去。”

笑容从保罗脸上消失了。“我看见那片鼓沙区了。”

“那为什么不发信号?为什么不让我们中的某个人帮你占据后备位置以防万一?就算是在考验中,这也是允许的。”

保罗咽了口口水,把脸转向行进中迎面吹来的风。

“你觉得我现在跟你讲这些话很没意思,”斯第尔格说,“但这是我的职责。我要考虑你对整个队伍的价值。如果你失足进入鼓沙区,造物主就会扭头朝你奔过去。”

“情况紧急的时候,总要给自己留个帮手。万一你失手了,也会有人制服那条造物主,”斯第尔格说,“记住,我们要并肩战斗,这样才能确保胜利。并肩战斗,记住了吗?”

他拍了拍保罗的肩膀。

“并肩战斗。”保罗同意。

“现在,”斯第尔格说,声音尖利刺耳,“让我看看你是否懂得驾驭造物主。我们这是在沙虫的哪一面?”

保罗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沙虫,仔细观察着他体表的环状鳞甲,注意记下鳞甲的特征和大小,发觉右边的鳞甲大一些,左边的小些。他知道,每条沙虫游走起来都有自己的特点,其中一面会经常朝上。当它长大时,哪一面朝上就几乎固定不变了。相比之下,沙虫底部的鳞甲会更大些、更厚重些,也更光滑一些。通过鳞甲的大小,就可以得出哪边是它的顶部。

保罗移动双钩,向左侧挪去。他示意那一侧的人跟他一起动作,沿着沙虫的躯干用矛钩往下勾开沙虫一侧环节上的鳞甲,使沙虫直着身子滚动。在它转过身子之后,他又示意两个舵手走出队列,到最前面的位置上。

“阿克,嗨——哟!”他喊起了传统的号子。这时,左边的舵手勾开那面一个环节处的鳞甲。

造物主为了保护它被勾开的环节,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圈,把身子扭过来。一会儿工夫,它已经完全掉过头来,朝南转向它来时的方向。这时,保罗高呼道:“盖拉特!”

舵手松开钩子,沙虫笔直地向前疾驰而去。

斯第尔格说:“很好,保罗·穆阿迪布!勤加练习,你总还是可以成为沙虫骑士的。”

保罗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我不是第一个爬上来的?

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整个队伍开始有节奏地齐声高呼他的名字,呼声直插云霄。

“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沙虫背脊的尾部远远传来刺棒敲击尾环的声音。沙虫开始加快速度。他们的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沿途与沙面摩擦发出的嚓嚓声越来越响。

保罗回头望着身后的队伍,在他们中间发现了契尼的脸。他一面望着她,一面对斯第尔格说:“那我现在是沙虫骑士了,斯第尔?”

“哈哟!你是沙虫骑士了。”

“那么,我可以选择我们的目的地了?”

“是这个规矩。”

“我是今天诞生在哈班亚沙海这儿的弗雷曼人。我的人生今天才真正开始,之前我只是个孩子。”

“不完全是孩子。”斯第尔格说,重新系紧被风掀开的兜帽一角。

“但以前我的世界有一条封印,如今它被掀掉了。”

“没有封印了。”

“我要去南方,斯第尔格——走上二十响的路。我要亲眼看看我们创造的那片土地,那片我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的土地。”

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儿子和家人,他想,现在,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在我头脑中已成过去的将来。骚乱开始了,要是我无法妥善解决,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收拾。

斯第尔格用一种坚定沉着的眼光打量着他。保罗的注意力仍被契尼所吸引,他看见她脸上呈现出对他的关心,也注意到他的话对人群造成的兴奋之情。

“大伙儿渴望与你一起去袭击哈克南人的洼地巢穴,”斯第尔格说,“那地方只有一响的距离。”

“弗雷曼敢死队员曾和我一起出击,”保罗说,“他们将会再次和我并肩作战,直到厄拉科斯的天空下再也没有哈克南人。”

造物主急速前行,斯第尔格默默打量着保罗。保罗意识到,此刻的这一幕勾起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回忆,让他回想起当年列特·凯恩斯死后,他如何成为泰布穴地的首领,又如何取得了部落首领联合会的领导权。

他已获悉有关弗雷曼年轻人闹事的报告,保罗想。

“你希望召集部落首领吗?”斯第尔格问。

队伍中的年轻人两眼冒光。他们骑在造物主身上,兴奋得扭动身体,观察着事态发展。保罗从契尼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心中的不安。她看看斯第尔格,这是她的叔叔,又看看保罗,这是她的男人。

“我心里想什么与你无关。”保罗说。

他想:我不能退缩,我必须控制住这些人。

“今天,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语气冰冷生硬,“你要如何行使这个权力?”

我们需要时间放松,需要时间冷静,保罗想。

“我们去南方。”

“即使我说,我们必须赶在今天结束前回北方?”

“我们去南方。”保罗重复道。

斯第尔格用长袍紧紧裹住自己,浑身散发出一贯的威严气势。“我们将召集部落首领会议,”他说,“我会发出通知的。”

他以为我将向他挑战,保罗想,他知道自己没法与我为敌。

保罗面向南方,任由大风吹打自己**的脸颊,他思索着所有必须考虑在内的因素,以便做出决定。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

但保罗知道,他不能因为心存顾忌,偏离自己的路线。在他预见到的未来的时间风暴中,他必须牢牢守住中间的那条道。未来的某个瞬间,将出现可以平息动**的关键一刻,但前提是,他必须守在可以一击必杀的至关重要的一点上。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向他挑战,保罗想,只要还有办法阻止这场圣战……

“我们将在哈班亚山脊下的鸟巢洞中宿营,在那儿吃晚饭、祈祷。”斯第尔格说。造物主边走边晃,他用一只矛钩稳住自己的身体,伸手指向前方突起在沙漠上的一道低矮的岩石屏障。

保罗观察着那道悬崖,层层叠叠的岩石像波浪一样漫过悬崖,延伸向远方。没有半点能让刚硬的地平线显得柔和些的绿意或花朵。悬崖后面便是深入南方沙漠的路径,就算他们驱使造物主全速前进,行程至少也需要花上十天十夜。

二十响。

这条路通向哈克南人巡逻范围以外很远的地方。他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梦境已经把那片土地展示给他了。在他们行进中的某一天,遥远地平线上的颜色会有一点点轻微的变化——变化如此之小,以至于他会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满怀希望而幻想出来的。那儿就是他们的新营地。

“我的决定符合穆阿迪布的心意吗?”斯第尔格问。他的话里只带了极其轻微的一丝讥讽,但弗雷曼人一向敏感,就连鸟鸣的每一个音调、碧水鸟的每一句信息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大家都听出了斯第尔格的讥讽语气,纷纷把目光转向保罗,看他怎么回应。

“在我们献身敢死队时,斯第尔格听过我向他宣誓效忠的誓言。”保罗说,“我的敢死队员们都知道我满怀敬意地发了誓,难道斯第尔格对此有所怀疑吗?”

保罗的话中流露出真正的痛心。听了这些话,斯第尔格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友索,我同一个穴地的伙伴,我永远也不会怀疑他。”斯第尔格说,“但你是保罗-穆阿迪布,厄崔迪公爵,也是李桑·阿尔-盖布,天外之音。这些人我甚至不认识。”

保罗扭头望着耸立在沙漠上的哈班亚山脊。他们脚下的造物主仍然强健而温驯,还能载他们走很长一段路。弗雷曼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在他们所经历过的骑沙旅程中,走得最远的也无法跟它媲美,恐怕连一半都比不上。他知道这一点。除了讲给孩子们听的古老传说以外,没有哪只沙虫的年纪能与这位沙漠老爷爷相比。保罗意识到,它将成为一个新的传奇。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保罗看了看那只手,然后顺着手臂看到了那人的脸——斯第尔格露在面罩和蒸馏服兜帽之间那双深色的眼睛。

“在我之前领导泰布穴地的那个人,”斯第尔格说,“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共患难。我救过他好几次……他也救过我好几次。”

“我是你的朋友,斯第尔格。”保罗说。

“没人怀疑,”斯第尔格说。他移开手,耸了耸肩,“但这是惯例。”

保罗知道,斯第尔格过于注重弗雷曼人的惯例,无法考虑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在这里,要想取得部落的领导权,继任者必须杀死前任首领。如果前任首领出于意外死于沙漠,继任者就必须杀死部落中最强壮的人。斯第尔格就是这样挺身而出成为耐布的。

“我们该让造物主回到沙地下去了。”保罗说。

“是的,”斯第尔格表示赞同,“我们可以从这里走到山洞那里。”

“我们骑得够远了,它会钻进沙里,生上一两天的闷气。”保罗说。

“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由你来决定,我们什么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凝视着东方的天空。

保罗转过身,在香料作用下变异的蓝眼睛使他眼里的天空有些发暗,碧蓝如洗的天空映射着远方有节奏的闪光,显得十分清晰。

扑翼飞机!

“一架小型扑翼机。”斯第尔格说。

“可能是架侦察机,”保罗说,“你认为它发现我们了吗?”

“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来,我们只不过是地表的一条沙虫。”斯第尔格说,他用左手打了个手势,“下去,在沙地上散开。”

一行人开始从沙虫侧面往下滑,一个接一个跳下去。躲在他们的斗篷下,与沙漠融为一体。保罗特意记下了契尼跳下去的位置。不一会儿,沙虫背上只剩他和斯第尔格。

“第一个上来,最后一个下去。”保罗说。

斯第尔格点点头,用矛钩稳住身形,从侧面跳了下去,落在沙地上。

保罗一直等到造物主安全离开小队的分散区,这才取下矛钩。沙虫此刻还没有精疲力竭,所以现在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

从刺棒和矛钩中解脱出来,那条巨大的沙虫开始往沙里钻。

保罗轻盈地沿着它那宽阔的背脊往后跑;仔细算准时机往下跳。一着地就跑,按平时学到的那样竭尽全力跃向沙丘的滑沙面,裹着衣袍,把自己藏在纷纷落下的沙瀑下面。

现在,就是等待……

保罗轻轻翻过身,从衣袍缝隙望出去,看到了一线天空。他想象着身后一路藏起来的其他人,他们一定也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还没看到扑翼机,他就先听到了机翼扑打的声音。扑翼机的喷气式发动机轻轻轰鸣,掠过他那片沙漠的上空,然后绕了一个很大的弯,朝山崖那边飞去。

保罗注意到,这是一架没有标志的飞机。

飞机在哈班亚山脊后面消失了。

沙漠上传来一声鸟叫,又一声。

保罗抖掉身上的沙,爬上沙丘顶端,其他人也都站直身子,从山脊那边一路行来,排成蜿蜒的一条线。保罗在他们中间找到了契尼和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朝沙脊发出信号。

他们聚拢过来,开始在沙面上行走,小心地以节奏散乱的步伐滑过沙面,以免引来造物主。斯第尔格主动靠过来,和保罗并排走在被风压实的沙丘顶端。

“那是走私徒的飞机。”斯第尔格说。

“看上去像,”保罗说,“但对走私徒来说,这里已经过分深入沙漠腹地了。”

“他们跟哈克南巡逻队之间也有麻烦。”斯第尔格说。

“如果他们能深入沙漠腹地这么远,就有可能去得更远。”保罗说。

“没错。”

“如果他们冒险深入南部地区,就有可能看到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样就不好了。走私徒也贩卖情报。”

“你不觉得,他们是在寻找香料?”斯第尔格问。

“那样的话,一定会有一支空中小队和一台香料机车在某个地方等着。”保罗说,“我们有香料,就让我们在沙地上设个诱饵,抓几个走私徒。该给他们一次教训了,好让他们明白这是我们的土地。再说,我们的人也需要练习一下新式武器。”

“友索说话了,”斯第尔格说,“友索在为弗雷曼人着想。”

但在那个可怕的目的面前,友索也不得不屈从,作出违背自己心愿的决定,保罗想。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当法律和职责在宗教的作用下结为一体时,你永远无法拥有完全的自我意识。你总是集体的一员,而非独立的个体。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宇宙中的九十九个奇迹》

走私徒的香料机车和它的运输机来到一座沙丘斜坡上,旁边围着数架嗡嗡轰鸣的扑翼飞机,就如同一群蜜蜂围着它们的蜂王。在机群正前方,一条低矮的山脊从沙漠中拔地升起,仿佛一座屏蔽场城墙,干燥的山脊两侧被新近刮起的暴风扫得干干净净。

在机车的控制室里,哥尼·哈莱克倾身向前,调整着双筒望远镜的焦距,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山脊另一边有一片黑色区域,可能是香料富矿。他向一架在空中盘旋的扑翼飞机发出信号,令它前往那里进行侦察。

扑翼飞机扇动着翅膀,表示收到信号。它飞出机群,迅速扑向那片黑色沙面,继而盘旋在那片区域的上空,垂下探测器,一直放到贴近地面的高度。

它几乎立即作出反应,折起翼尖,机头向下,开始在空中盘旋,告诉等在岩脊这边的香料机车,表示它找到了香料。

哥尼收起双筒望远镜,知道其他人也看到信号了。他喜欢这块香料田,因为山脊为工厂提供了良好的隐蔽和保护。这里是沙漠腹地,不大可能遇伏……然而……哥尼还是发信号派出一个机组飞到山脊上空,好好侦察了一番,同时命令后备机组在这片区域附近散开,占据有利位置——不能到太高的地方去,不然会在远处就被哈克南人的探测器发现。

话虽如此,哥尼怀疑哈克南人的巡逻队根本不会深入到南方这么远的地方。这儿仍是弗雷曼人的地盘。

哥尼检查了自己的武器,他知道屏蔽场在这儿派不上用场,于是忍不住骂了几句怨天怨地的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使用任何会招来沙虫的设备。他揉搓着下颌上的墨藤疤痕,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他觉得,最安全的做法是派出地面部队,沿山脊到达香料生长地。步行探查仍然是最可靠的方法。在弗雷曼人和哈克南人相互残杀之时,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在这儿,使他不安的是弗雷曼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他们并不介意你花钱买走他们的所有香料;但如果你涉足被他们视为禁区的地方,他们就会变成嗜杀好战的恶魔。近来他们都像魔鬼一般狡猾。

这些土著在战斗中很狡猾,又熟悉地形,这使哥尼非常苦恼。他们是哥尼遇到过的最老练的战士。要知道,哥尼本人可是由宇宙中最好的斗士训练出来的。他久经沙场,只有极少数顶尖的战士才能从那些极其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下来。

哥尼再次观察周围的地形,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感到不安。也许是他们看见的那条沙虫……但那是在山脊的另一边。

一个脑袋突然从甲板上冒了出来,就在哥尼身旁。这是香料机车的机车长,一个独眼龙老海盗,长着满脸胡须,因长期食用香料食品而长了一双蓝眼睛,还有满口雪白的牙齿。

“看样子像一片香料富矿,长官。”机车长说,“要我把香料机车开过去吗?”

“飞到那片山脊上,”哥尼命令道,“让我先指挥我的人登陆。你们可以从那儿把香料机车拉到矿区去。我们要看看那块岩石附近的情况。”

“遵命。”

“万一出了什么事,”哥尼说,“先救机车,我们可以乘扑翼飞机离开。”

机车长向他敬了个礼。“遵命,长官。”他从舱口钻出,退回下面去了。

哥尼再一次扫视地平线。他不得不考虑到弗雷曼人在此出没的可能,因为他正带人侵入他们的领地。弗雷曼人既顽强又难以捉摸,让他忧心忡忡。这次行动有许多方面使他不安,但酬金也非常丰厚。同时,他不能让扑翼机升到高空侦察,还必须保持无线电静默,这一切都让他愈发不安。

运输机载着香料机车掉了个头,开始下降。它轻轻地向山脚下干燥的沙滩滑下去,起落架平稳地落在沙面上。

哥尼打开顶盖,解开安全带,机车刚一停稳,他便爬了出去,顺手把舱盖“砰”地关上。他翻过护栏,直接跳到紧急救生网外面的沙地上。他的五个卫兵则从前舱的紧急出口冲出,站在他旁边。另有人依照程序松开连接机车和运输机的机械手,两者刚一分离,运输机便离开地面,上升至低空盘旋起来。

巨大的香料机车刚一着陆,便歪着身子离开岩脊,摇摇摆摆地朝沙漠中那片黑色的香料田挪去。

一艘扑翼飞机突然俯冲下来,滑了几米,停在附近。然后,其他扑翼机开始一架接一架着陆,吐出哥尼的手下之后,又再升到空中,悬浮在那里。

哥尼穿着蒸馏服稍事运动,舒展筋骨。他把面罩从脸上取下,这样一来,等一会儿发布命令时,声音就会显得更有力些。为达到效果,即使损失些水分也是必要的。他开始往岩石上爬,一边察看着地形。脚下的沙砾有鹅卵石和豆粒般大,还有阵阵的香料气息。

一个设立应急基地的好地方,他想,也许应该在这儿埋藏一些供给品。

他回头瞥了一眼,见手下在他身后散开。多么出色的战士!就连那些他还没来得及测试的新人都出色不已。太出色了!用不着每次都去跟他们说该怎么做,任何人身上都见不到屏蔽场发出的闪光。这群人里没有懦夫,没人把屏蔽场带进沙漠,因为沙虫会感应到屏蔽场,跑来抢走他们找到的香料。

哥尼站在岩石中一处略有些坡度的高地上,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大约半公里外的那片香料田,香料机车刚刚抵达其边缘地带。他抬头看了看护航机队,注意到它们的高度——不算太高。他自顾自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山脊上爬。

就在这时,山脊上炸开了!

十二条怒吼的火龙直奔盘旋着的扑翼飞机和运输机。香料机车那边也传来一阵爆炸声,哥尼周围的岩石上突然间满是头戴兜帽的战士。

哥尼都来不及细想,仅仅是脑中一念而过:圣母在上!火箭!他们竟敢使用火箭!

随即,他与一个头戴兜帽的人对峙起来,那人把身子压得很低,手持晶牙匕准备出击。另外还有两人站在高处的岩石上,一左一右等在那里。哥尼面前的这个战士包着头,只能看见他的兜帽和沙色面罩之间露出的那双眼睛。然而,那人蓄势待发的姿势无疑是个警讯,提醒他此人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而那双蓝中带蓝的眼睛表明,对手是住在沙漠腹地的弗雷曼人。

哥尼伸手拔刀,一双眼睛则死死盯住那人手里的晶牙匕。既然他们敢用火箭,他们就很可能还有其他投射式武器。这种时候尤其要小心。他单凭声音就能判断出,他的护航机队至少已经有一部分被击落。同时还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吼叫,说明还有几个人正在拼死战斗。

那弗雷曼战士看着哥尼拔出了刀,接着收回目光,看着哥尼的眼睛。

“把刀收回去,哥尼·哈莱克。”那人说。

哥尼犹豫着,即便透过蒸馏服的过滤器,那声音听起来也很耳熟。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说。

“你没必要拿刀对着我。”那人说着,站起身,将晶牙匕插入袍下的刀鞘中,“告诉你的人,停止无谓的抵抗。”

那人把头罩抛到脑后,把过滤器拉到一边。

哥尼看到了那人的脸,一下子惊呆了。一开始他以为见到了雷托·厄崔迪公爵的鬼魂,慢慢地,他才清醒过来。

“保罗,”他低声说着,接着放声叫道,“你真的是保罗吗?”

“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保罗问。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喘着粗气,向前迈了半步。

“告诉你的人快投降!”保罗命令道,他朝山脊的下方挥了挥手。

哥尼转过身,极不情愿地把眼睛从保罗身上挪开。他只看到只有少数几处仍在战斗;似乎漫山遍野都是戴兜帽的沙漠人;香料机车静静地躺着,机车顶上站着弗雷曼人;空中也不见了扑翼机的踪影。

“别打了!”哥尼吼道。他深深吸了口气,合拢双手围成喇叭模样,“我是哥尼·哈莱克!听我命令,别打了!”

慢慢地,打斗的人小心翼翼地分开,一双双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这些人是朋友。”哥尼放声说道。

“好个朋友!”有人高声叫道,“我们中有一半人被杀了。”

“这是个误会,”哥尼说,“别再错上加错。”

他转回身面向保罗,盯着这个年轻人蓝中透蓝的弗雷曼眼睛。

保罗的嘴角露出微笑,但表情却有一种冷酷的感觉,哥尼不由想起了老公爵,保罗的祖父。他随即注意到保罗强健粗壮的筋骨,厄崔迪家以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身材。保罗的皮肤变得像皮革一样粗糙,目光却很锐利,仿佛只用眼睛随便一瞥,就可以掂量出任何东西的分量。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又说了一遍。

“让他们这样想是最好的保护措施。”保罗说。

哥尼意识到,自己被抛在一旁,无依无靠,只能相信年轻的公爵……他的朋友……已经死了,到头来,就只得到了这一句歉意。于是,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他曾经非常了解的男孩,这个他用训练斗士的方法教出来的男孩的身上究竟还有没有什么属于过去的东西留下来。

保罗向前走了一步,离哥尼更近了,发觉了他眼中的悲痛。“哥尼……”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就发生了,他们拥抱在了一起,拍着彼此的背部,感受着对方可靠的坚实臂膀。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哥尼不住地说着。

而保罗则叫着:“哥尼,老伙计!哥尼,老伙计!”

过了一会儿,他们各自退开一步,互相打量起来。哥尼深深吸了口气。“原来,你就是那个让弗雷曼人在战术上变得如此聪明的家伙。我早该想到的。他们不断使出只有我本人才能设计出来的战术。要是我早知道……”他摇了摇头,“要是你给我捎个信儿就好了,小子。什么也阻挡不了我,我会不顾一切地跑来追随你,而且……”

保罗的眼神使他停了下来……一种严厉的、权衡轻重的眼神。

哥尼叹了口气。“当然,肯定有人会想哥尼·哈莱克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跑到弗雷曼人那里去,有些人不仅会提问题,还会进一步到处搜寻答案。”

保罗点点头,瞧着他们周围的弗雷曼人——弗雷曼敢死队员脸上纷纷露出好奇的神情。他把目光从敢死队员的脸上移回到哥尼身上,发觉从前的这位剑术大师满脸挂着欢喜。保罗把这看成一个好兆头,表明自己踏上了一条通向美好未来的大道。

有哥尼在我身边……

保罗的目光越过弗雷曼敢死队员,沿着山脊朝下看了一眼,打量着与哈莱克一同前来的走私徒们。

“你的人站在哪一边,哥尼?”他问。

“他们都是走私徒,”哥尼说,“哪边有利可图,他们就站在哪一边。”

“在我们的冒险生涯里,没多少利益可图。”保罗说。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哥尼正晃动右手的手指,发出几不可察的暗号。这是他们过去的手语暗号,告诉他走私徒里有不可信任的人,必须提防。

保罗努努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抬头望了望站在上方岩石上担任警戒任务的人,看到斯第尔格也在那儿。一想到与斯第尔格之间还有未了的麻烦,保罗渐渐冷静下来,不再那么兴高采烈了。

“斯第尔格,”他说,“这位是哥尼·哈莱克,我经常向你谈起的那个人。他是我父亲的军事统帅,一位剑术大师,我的老朋友。在任何时候,他都是可信赖的人。”

“我听说,”斯第尔格说,“你是他的公爵。”

保罗盯着高处那张黝黑的面孔。斯第尔格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公爵。最近,斯第尔格的话里总有一种奇怪的调子,很微妙,仿佛他倒宁愿说些别的什么。这不像是斯第尔格的作风啊,他是弗雷曼首领,一个心直口快的人。

我的公爵!哥尼想,他再次望着保罗,是的,雷托公爵死后,公爵的头衔就落到了保罗头上。

厄拉科斯上弗雷曼战争的战术模式在哥尼脑海中现出了新的轮廓。我的公爵!他心里原本已经死去的一个角落又复活了。他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只有一部分意识集中在保罗身上,听到保罗下令解除走私徒的武装,打算盘问他们。

哥尼听到自己的一些手下纷纷抗议,思绪这才回到保罗的命令上。他摇摇头,转过身去。“你们这些人都聋了吗?”他大声吼道,“他就是厄拉科斯的合法公爵,照他的命令去做。”

走私徒抱怨着,但还是屈从。

保罗走到哥尼身边,低声说道:“我没想到落入陷阱的会是你,哥尼。”

“我可是被好好教训了一顿。”哥尼说,“我敢打赌,那片香料田只有地面上撒着厚厚一层香料,地下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那是引我们上钩的诱饵。”

“这个赌你赢了。”保罗说。他看着下面那些被解除武装的人,“在你的队伍中,有没有我父亲的人?”

“没有。我们分得很散。自由行商那边只剩下不多几个,大多数人一攒够买船票的钱就离开了。”

“但你留了下来。”

“我留了下来。”

“因为拉班在这里。”保罗说。

“我以为,除了复仇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哥尼说。

山脊顶上突然传来奇怪的吆喝声,声音很短促。哥尼一抬头,见一个弗雷曼人正挥动着方巾。

“造物主来了。”保罗说。他走到一块凸出的岩石尖上,哥尼紧随其后,两人一起朝西南方向望去。在不远处的沙漠里,可以看见一条沙虫拱起一个大沙包,一路沙尘滚滚,穿越无数沙丘,直奔山脊而来。

“它真大呀!”保罗说。

下面的机车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它开动了,如同一只巨大的昆虫,踏着隆隆的步子朝岩石那边挪去。

“可惜没办法救下那艘运载机。”保罗说。

哥尼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看散布在沙漠上的一缕缕焦烟和飞船残骸,是被弗雷曼人用火箭打下来的大型运输机和扑翼飞机。他突然为这些丧命的人感到痛心——都是他的人。他说:“你父亲会更关心那些没能救下的人。”

保罗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哥尼,我理解。可是对我们来说,他们是入侵者,可能看见了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哥尼说,“现在,我很想看看那些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保罗抬起头,看到哈莱克脸上露出过去熟悉的狡黠笑容,他下颌上那条黝黑的藤状伤疤也扭曲起来。

哥尼朝他们脚下的沙漠点点头。到处都是弗雷曼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使他感到震惊的是,似乎没人担心沙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