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弯下腰,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风面的沙里。迎风面的沙很密实,能让鼓声传得更远。然后,他顿了顿,温习了一下学过的知识,温习着每一个足以决定生死的必要步骤。
只要他一拔掉插销,沙槌就会发出召唤的击打声。在沙漠的另一边,巨大的沙虫——造物主——听到鼓声,便会立刻赶来。保罗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样带钩的杆子,他就可以骑到造物主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钩子钩开沙虫环状鳞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虫十分敏感的软组织,这怪物由于担心沙子钻进鳞甲里引起擦伤,就不会钻回到沙地下。事实上,它会卷起巨大的躯干,使被钩开的部分尽可能远离沙漠地表。
我是一名沙虫骑士,保罗对自己说。
他低头看了一眼左手的钩子,心想,只需划动钩子,沿着造物主巨大身躯的曲线向下,就可以让它翻滚转身,指挥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见别人这样做过。训练的时候,他也在别人的帮助下,爬上沙虫背,骑过一小会儿。等捉来的沙虫被骑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就必须召唤另一条沙虫了。
保罗知道,一旦他通过了考验,就有资格踏上二十响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复自己的体力。那里是女人和家人为躲避屠杀而隐藏的地方,也是部落培养新人、生育后代的地方。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一边提醒自己:响应召唤、从沙海中心狂奔而来的造物主是个未知数,这次考验对召唤者本人而言也同样是个未知数。
“你必须仔细判断造物主离你有多远。”斯第尔格曾解释说,“你必须站在足够近的地方,这样才能在它经过时骑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它会一口吞掉你。”
保罗突然下定决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销,沙槌开始旋转,召唤的鼓声从沙下传了出去,一种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咚……咚……咚……”
他直起身,扫视着地平线,记起斯第尔格所说的话:“仔细判断趋近的沙浪。记住,沙虫很少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沙槌。同时还要仔细聆听。一般情况下,看见它之前,你首先会听到它的声音。”
契尼的话也回**在他的耳边。那是晚上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轻声跟他讲的注意事项。“当你在沙虫前进的路线上站好位置之后,必须纹丝不动。你必须把自己想象成沙漠的一部分,好好藏在斗篷下,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一座小沙丘。”
他慢慢扫视地平线,凝神聆听,搜寻着别人教授的那些识别沙虫活动的迹象。
东南方向远远传来一阵咝咝声,一种沙的低语。不一会儿,他看到了远方曙光下沙虫轨迹的轮廓。保罗立即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甚至没听说过有这么大尺寸的沙虫。它的长度看上去超过半里格【7】,凸起的巨头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断向前移动的大山。
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保罗提醒自己。他急忙跑上前,在那怪物将要经过的路线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紧张的一刻上。
“控制货币和法庭——其余的留给贱民好了。”帕迪沙皇帝如是教导你们。他说:“想获利,就要掌握统治权。”这话不乏真理,但我问自己:“谁是贱民,谁又是统治者?”
——穆阿迪布写给兰兹拉德的密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钻入杰西卡脑海中:此刻,保罗正在经历骑沙虫的考验。他们竭力向我隐瞒,但这是明摆着的事。
契尼也走了,去执行什么神秘的差事去了。
杰西卡坐在休息室里,抓紧时间享受晚课间隙的一刻宁静。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但不如躲避大屠杀前她在泰布穴地住过的房间宽敞。不过这个房间的地板上同样铺着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软的靠垫,近在咫尺的矮咖啡桌,墙上挂着绚丽多彩的壁毯,头顶则是发出柔光的黄色球形灯。房间里充溢着弗雷曼穴地特有的刺鼻气味,但现在,她已经将它等同于了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克服那种身处异乡的感觉。地毯和壁毯极力隐藏的,就是这种粗糙。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隐约传入休息室。杰西卡知道这是庆贺婴儿出生的庆典仪式,可能是苏比亚吧,她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杰西卡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看到这个婴儿,一个蓝眼睛的胖娃娃,被带到圣母这里接受赐福。她还知道,她的女儿厄莉娅准在庆典仪式上,一会儿就会向她详细描述仪式的经过。
还不到为离家在外的人举行夜祷的时间,也不是为在波里特林、贝拉·特古斯、罗萨克和哈蒙塞普诸星被掳为奴隶而死的人们哀悼的时间,他们不会在那种时刻为婴儿举行庆生礼。
杰西卡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东想西想,其实是让自己不去想她的儿子和他面对的危险:带毒钩的陷阱,哈克南人的突袭(尽管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弗雷曼人用保罗带给他们的新战术消灭了大量哈克南扑翼机和巡逻队),还有沙漠本身的危险——造物主、干渴和沙陷。
她想叫一杯咖啡。随着这个念头,她突然想到了弗雷曼人自相矛盾的生活方式,这想法其实早已有了:与谷地人相比,他们在穴地山洞里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们在广阔的沙漠中长途跋涉时所遭受的苦难,却比那些哈克南奴隶多得多。
一只肤色很深的手从她旁边的门帘后伸出,把一个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缩了回去。杯子里冒出阵阵香料咖啡的芳香。
庆生礼的礼物,杰西卡想。
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不由会心一笑。在我们这个宇宙里,她暗自问道,还有哪个社会,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接受来历不明的饮料,还敢毫不畏惧地大口喝下它?当然,现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药对我造成伤害之前就改变它的毒性,但那个送咖啡的人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她喝干咖啡,感受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饮料中蕴藏的能量和兴奋作用!
她又想,还有哪个社会,人们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隐私,关心她的生活,以至于来送礼的人仅把礼物放下,却不进来打搅她。送礼之人对她含着尊重和爱——当然,还带有一丝惧意。
而另一个念头也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现了。她知道,这绝不是心灵感应。这是“道”,指整个弗雷曼穴地社区凝成一体的趋势。通过平时共享的香料食品,他们一起中了这种奇妙的香料毒,而一体化就是大自然给他们的补偿。当然,这群人永远也不可能获得香料带给她的那种顿悟;他们没受过相关的训练,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切。他们的思维抵制那些他们不能理解或无法接受的知识。但有的时候,这群人依然可以像单独一个有机体那样感受外物,作出反应。
他们也从没想过这种巧合的缘由。
保罗通过沙漠中的考验了吗?杰西卡思忖,他有这个能力,但意外可以击倒最有本事的人。
等待。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她想,你只能干等着,最后精疲力竭。
在他们的一生中,有各种各样的等待。
我们到这儿已经两年多了,她想,哈克南人派来的执政官是恶魔统治者——野兽拉班。要想把厄拉科斯从他手里夺回来,就算只是刚能看到希望,也至少还需要再等上四年。
“圣母?”
门帘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哈拉,保罗家的另一个女人。
“进来吧,哈拉。”
门帘分开,哈拉像是从中间滑了进来。她穿着穴地便鞋,身穿一件红黄色的袍子,两只手臂暴露在外,几乎一直露到肩头。她的黑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向后梳起,像昆虫翅膀一样顶在头上,平滑油亮。她紧紧皱起眉头,五官凸出,一副泼辣好胜的样子。
跟在哈拉后面进来的是厄莉娅,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
看到自己的女儿,杰西卡又被这个小姑娘吸引住了,她和以前的小保罗像极了——他们都有同样严肃、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头发、坚毅的唇线。但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这也正是大部分大人觉得厄莉娅令人不安的地方。这孩子不比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却具有远远超出她那个年纪的沉着冷静和丰富学识。大人们震惊地发现,当他们开有关两性之间的玩笑时,尽管那些话很隐晦,她却能听懂,也会跟着哈哈大笑。有时候,他们还会发觉自己竟被她口齿不清的话音所吸引。他们听着她那尚未发育完全的柔软声带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发觉她的话里暗带狡黠,而那种狡猾完全不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可能拥有的。
哈拉恼怒地大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皱眉看着厄莉娅。
“厄莉娅。”杰西卡朝女儿打了个手势。
孩子径直走到母亲身旁的靠垫旁坐下,抓紧母亲的手。肉体的接触联通了两人的意识,甚至早在厄莉娅出生之前,两人就一直是这样。这并不是什么共有的思想(这种情形只出现过一次:当杰西卡那次改变生命之水的毒性成分时,两人的接触爆发出了共同的思想),这种互通的意识更是某个更宏观的体验,是对另一个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种尖锐而痛苦的东西,一种可以使她们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经共鸣。
哈拉是儿子家中的一员,杰西卡按照符合对方身份的正式礼节问候道:“Subakh ul kuhar,哈拉,今晚过得可好?”
哈拉以同样的传统礼节回答道:“Subakh un na。我很好。”声音单调而机械。她重又大出了一口气。
杰西卡察觉到厄莉娅在笑。
“我哥哥的甘尼玛在生我的气呢。”厄莉娅用她口齿不清的声音说。
杰西卡留意到厄莉娅称呼哈拉的词——甘尼玛。在弗雷曼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战场上的战利品”,其引申义是指某样不再用于其最初目的的东西。比如说,一个用做窗帘坠物的矛头。
哈拉满面愁容地看着厄莉娅。“不要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这回又干什么了,厄莉娅?”杰西卡问。
哈拉回答道:“今天,她不但不和其他孩子玩,还闯进……”
“我躲在帘子后面,看苏比亚生孩子。”厄莉娅说,“是个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门可真大!当他哭够了之后……”
“她走出来,摸了摸他,”哈拉说,“然后他就停下不哭了。大家都知道,一个弗雷曼孩子出生时,只要是在穴地,就必须哭个够。因为以后他绝对不能再哭了,免得在沙漠旅途中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已经哭够了,”厄莉娅说,“我只是要感受他的生命火花。仅此而已。当他感觉到我时,他就不想再哭了。”
“这只会在大伙儿中间引起更多的闲言碎语。”哈拉说。
“苏比亚的孩子还好吗?”杰西卡问。她看出有什么东西在深深困扰着哈拉,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像任何母亲希望的那样健康,”哈拉说,“她们知道厄莉娅并没有伤害他,也不介意她抚摸他。他立即安定下来,很高兴的样子。只是……”哈拉耸了耸肩。
“只是我女儿的怪异之处,是吗?”杰西卡问,“因为她说起话来那种语气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也因为她说了许多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属于过去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贝拉·特古斯星球上的孩子长什么样?”哈拉问。
“但他确实像啊!”厄莉娅说,“苏比亚的孩子看起来就像米莎在离开贝拉·特古斯之前生的儿子。”
“厄莉娅!”杰西卡斥责道,“我警告过你。”
“但是,母亲,我看见过,是真的,而且……”
杰西卡摇摇头,看见哈拉脸上不安的神色。我生下的究竟是什么啊?杰西卡问自己,她一生下来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还要多。看样子,我体内那些圣母们把时间长廊里一切旧事全都显示给她了。
“不仅她说的那些话,”哈拉说,“还有她的行为,她的坐姿和凝视岩石的方式。她能只动鼻子旁边的一块肌肉,或是手指指背上的一块肌肉,或是……”
“那是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方式,”杰西卡说,“你知道的,哈拉。你不会否认我女儿遗传了我的基因吧?”
“圣母,你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哈拉回答道,“但外面的人在说闲话,他们对此谈论不休。我觉得危险。她们说您女儿是魔鬼,其他孩子也不和你女儿一起玩耍,因为她……”
“她的确与其他孩子不同,”杰西卡说,“但她绝不是魔鬼,只是……”
“她当然不是了!”
杰西卡对哈拉激烈的言辞感到惊讶,她低头看了看厄莉娅。这孩子似乎正在沉思,浑身散发出一种……等待的感觉。杰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回哈拉身上。
“你是我儿子家中的一员,我尊重这一点。”杰西卡说(厄莉娅在她手中不安地扭动起来),“你尽可畅所欲言,和我讲讲,究竟什么事让你那么烦恼。”
“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是您儿子家中的一员了。”哈拉说,“我是为我儿子才等了这么久的,为了让他们能作为友索的儿子受到特殊训练。我能给他们的也只有这些了,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没跟您儿子同过床。”
厄莉娅又在她身旁扭动起来,半眠半醒的样子,身上暖意洋洋。
“尽管如此,你一直都是我儿子的好伴侣。”杰西卡说。她暗暗补充了一句,说出心里的念头:伴侣……而非妻子。随后,杰西卡直接想到问题的实质,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穴地里的人普遍认为,她儿子与契尼的伴侣关系已经成为一种永久性的关系了——婚姻。
我爱契尼,杰西卡想。但是她提醒自己:爱情必须为了皇室的需要而让路。皇室婚姻除了爱以外,还有别的理由。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为您儿子所作的安排?”哈拉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西卡质问。
“您打算让各部落团结在他周围。”哈拉回答道。
“这有什么不对?”
“我感觉到他有危险……而厄莉娅就是危险的一部分。”
这时,厄莉娅愈发往母亲身上凑,她睁开了眼睛,打量着哈拉。
“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人,”哈拉说,“观察你们接触的方式。穆阿迪布就像我的兄弟,而厄莉娅是他妹妹,所以她就像是我的亲骨肉。过去,她还只是个小婴儿,我们开始打游击,然后又跑到这儿来。从那一天起,我一直在照看她,保护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东西。”
杰西卡点点头,感觉到了她身边的厄莉娅变得愈加不安起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哈拉说,“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们在谈论她。什么时候出过这么怪的婴儿?这么小就懂得严格的用水纪律?还有哪个婴儿能像她那样,对保姆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哈拉,我爱你’?”
哈拉看着厄莉娅。“您知道我为什么忍受了这种冒犯?因为我知道那些话里没有恶意。”
厄莉娅抬头看着她的母亲。
“是的,我有预知能力,圣母,”哈拉说,“我也可能成为萨亚迪娜,我已经见到了我曾经预见过的东西。”
“哈拉……”杰西卡耸耸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对自己的态度感到惊奇,因为哈拉说的实际上是真的。
厄莉娅直起身来,挺了挺肩膀。杰西卡感到那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感到了女儿混杂了决断和悲哀的情绪。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厄莉娅说,“我们现在需要哈拉。”
“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在那次庆祝播种的仪式上,”哈拉说,“在您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圣母。当时厄莉娅还在您肚子里没出生呢。”
我们需要哈拉?杰西卡暗自思忖。
“除了她,还有谁能在族人中间为我们说话,还有谁能让她们了解我?”厄莉娅说。
“你要她做些什么?”杰西卡问。
“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厄莉娅说。
“我将告诉她们真相。”哈拉说。她的脸似乎突然苍老下来,满脸悲伤,橄榄色的皮肤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皱纹,反倒使那张五官鲜明的脸显得特别有魅力。“我会告诉她们,厄莉娅只不过是装成是个小女孩,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小女孩。”
厄莉娅摇着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杰西卡感到女儿的悲哀如波浪般传到自己身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个怪胎。”厄莉娅低声道。成年人的话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就像是痛苦的认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斥责道,“谁敢说你是怪胎?”
杰西卡再一次对哈拉那种出于保护的严厉语气大为吃惊。随即,她看出厄莉娅的判断是对的——她们确实需要哈拉。部落里的人会理解哈拉,理解她的话,理解她的感情。很明显,她爱厄莉娅,就像爱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是谁说的?”哈拉再次问道。
“没人说过。”
厄莉娅拉起母亲的长袍,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把弄湿揉皱的袍角拉平。
“那你也别说。”哈拉命令道。
“好的,哈拉。”
“现在,”哈拉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就可以告诉其他人了。跟我说说,你怎么了。”
厄莉娅吞了口口水,抬头望着母亲。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一天我醒来,”厄莉娅说,“就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只不过,我记不得怎么会睡过去的。我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吓坏了。”
听到女儿稍有些口齿不清的童音,杰西卡想起了在大山洞里举行仪式的那一天。
“我吓坏了,”厄莉娅说,“想要逃,但无处可逃。过后我看见一点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觉到那个火花的情绪……它抚慰我,让我安下心来,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火花就是我母亲。”
哈拉揉着眼睛,对厄莉娅微笑着,抚慰着她。但这个弗雷曼女人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疯狂,炯炯有神,仿佛这双眼睛也在努力倾听厄莉娅的叙述。
杰西卡心想:我们真的能明白这种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吗?眼前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过的训练,以及她的人生经历,全都与我们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来之后,”厄莉娅继续说,“旁边又出现了另一个火花,跟我们融汇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另外那个火花是老圣母。她把……许多人的毕生经历传给我母亲……一切……我跟她们在一起,目睹了一切……一切的一切。而结束之后,我就是她们,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只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自己。那儿有那么多人。”
“这很残酷,”杰西卡说,“没人应该这样获得自我意识。问题在于,所发生的一切,你只能接受,别无选择。”
“我什么都做不了!”厄莉娅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隐藏我的意识……关闭它……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一切……”
“我们不知道,”哈拉喃喃道,“当我们把圣水交给你母亲,让她改变生命之水时,并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里。”
她停下来,侧耳倾听。
哈拉坐在靠垫上,脚后跟在地上一顶,向后一靠,盯着厄莉娅看了看,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杰西卡脸上。
“你不怀疑?”杰西卡问。
“嘘……”厄莉娅说。
一道门帘把他们与穴地过道隔开,很有节奏感的圣歌远远传来,穿过门帘。歌声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很清晰了。“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唱歌的人从外屋门口经过,他们低沉的歌声穿入内室,然后渐渐远去。
当歌声减弱到差不多了的时候,杰西卡开始了仪式,声音中充满悲戚:“斋月啊,贝拉·特古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水池边,”哈拉说,“喷泉飞沫四溅,水汽让空气潮润清新。院中有棵橘子树,金灿灿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篮子里装着米西米西、白拉瓦和一杯杯利班——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在我们的花园里,在我们的畜栏中,有的只是和平……洋溢在整个大地上的和平。”
“我们的生活充满幸福,直到侵略者来到。”厄莉娅说。
“在朋友们的哭喊声中,热血变冷。”杰西卡说,感到过去的记忆不断涌出。那是与其他圣母共享的过去。
“啦,啦,啦,女人在哭泣。”哈拉说。
“侵略者穿过庭院,手持利刃向我们扑来,刀上淌着我们男人的血。”杰西卡说。
和穴地所有房间里一样,沉默笼罩着她们三人。她们在沉默中回忆,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
片刻之后,哈拉宣布仪式结束,严厉刺耳的口气是杰西卡以前从没听到过的。
“永不饶恕,永不遗忘。”哈拉说。
说完之后,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这时,只听到外面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许多袍裙沙沙作响的声音。杰西卡感到有人站在了她房间的门帘外。
“圣母?”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杰西卡听出是萨萨,斯第尔格的妻子之一。
“什么事,萨萨?”
“出事了,圣母。”
杰西卡心头一紧,突然担心起保罗的安危来。“保罗他……”她喘息着说。
萨萨分开门帘,走进房间。在帘子落下之前,杰西卡瞥见外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她抬起头来看着萨萨。这是个矮小的、皮肤黝黑的女子,穿着一件绘着红色图案的黑袍,蓝眼睛紧紧盯着杰西卡,小鼻子的鼻孔张开来,露出因鼻塞长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出什么事了?”杰西卡问。
“沙漠里传来了消息,”萨萨说,“友索今天要接受考验,他要面对造物主。年轻人都说他不会失败。夜幕降临之前,他就会成为沙虫骑士。这里的年轻人正在拉帮结伙,要搞一场奇袭。他们会冲到北方,与友索会合。他们说,到时他们会大声欢呼,还说要迫使他向斯第尔格挑战,要他夺取部落的领导权。”
集水、固沙、植草,缓慢而稳妥地改造这个世界——但这些已经不够了。杰西卡想,小规模奇袭,持续的进攻——自从我和保罗训练好他们之后,这些也不够了。他们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渴望战斗。
萨萨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她清了清嗓子。
我们都明白,需要小心谨慎地等待时机,杰西卡想,但关键在于伴随着等待的挫折感。我们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为,如果等待的时间太长,我们就会丢失当初等待的初衷。
“年轻人都说,如果友索不向斯第尔格挑战,那他一定是害怕了。”萨萨说。
她垂下了眼帘。
“原来如此。”杰西卡喃喃道。她心里想:我早就知道这事会发生的,斯第尔格也是。
萨萨再一次清了清嗓子。“就连我弟弟夏布也这么说。”她说,“他们不会让友索有选择的余地。”
这一刻终于来了,杰西卡想。保罗将不得不自己处理这件事,圣母不能卷入争夺领导权的纷争。
厄莉娅把手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说道:“我将和萨萨一起去,听听那些年轻人怎么说的,或许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杰西卡和萨萨对视了一眼,嘴里却对厄莉娅说道:“那就去吧。要尽快向我报告。”
“我们并不希望这事发生,圣母。”萨萨说。
“对,我们不希望,”杰西卡赞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全部力量。”她看了哈拉一眼,“你愿意和她们一起去吗?”
哈拉听出了这句话中没说出口的顾虑,便直接回答道:“萨萨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厄莉娅的,她知道我俩很快就会成为同一人的妻子。她和我,我们将共享同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们已经谈过了,萨萨和我。”哈拉抬头看看萨萨,又转回头来对杰西卡说,“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萨萨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厄莉娅,说道:“我们必须赶紧了,年轻人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们急匆匆地钻过门帘,小个子女人拉着孩子的手,可看上去带路的却是那个孩子。
“如果保罗-穆阿迪布杀了斯第尔格,对部落不是什么好事,”哈拉说,“以前总是这样,这是决定继任者的老办法,但时代不同了。”
“时代不同了,对你来说也是。”杰西卡说。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这种决斗的结果有所怀疑吧,”哈拉说,“只会是友索胜出。”
“我正是这个意思。”杰西卡说。
“您以为我的个人感情会影响我的判断。”哈拉摇了摇头,水环在她脖子上叮当作响,“您大错特错了。或许您还以为我懊悔没被友索选中,以为我在妒忌契尼?”
“你按你自己的意志作出了选择。”杰西卡说。
“我可怜契尼。”哈拉说。
杰西卡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您怎样看待契尼,”哈拉说,“您认为她不是你儿子的妻子。”
杰西卡重新平静下来,全身放松,坐在靠垫上。她耸耸肩。“也许吧。”
“也许您是对的,”哈拉说,“但如果您真这样想,或许您还找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同盟——契尼本人,她也希望让他得到所有最好的东西。”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头一紧,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契尼跟我很亲,”她说,“她完全可以……”
“您这儿的地毯太脏了。”哈拉说。她避开杰西卡的目光,环顾四周,“您这儿总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真该多多打扫才对。”
正统宗教无法摆脱与政治之间的相互影响。在一个正统社会中,宗教与政治的斗争势必渗透到训练、教育及律法等各个方面。由于这种压力,这个社会的领导人将面对如何解决这一内部斗争的大难题:或屈从于完全的机会主义,依附于占上风的一方,以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或冒着牺牲自我的风险,以维护传统的道德规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宗教问题》
保罗在庞大造物主前进路线旁的沙地上等着。我绝不能像走私徒一般等待,必须平心静气,他提醒自己,我必须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现在,那东西离保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穿行时发出的咝咝声充斥在晨风里。他那山洞般的圆形巨口敞开着,露出嘴里的巨牙,像某种硕大无朋的怪花。一股香料味从它口中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保罗的蒸馏服贴身而舒适,只隐约感觉得到鼻塞和面罩。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斯第尔格教他的动作要领,满心感受到的只有沙漠中痛苦难熬的分分秒秒,其他的一切全都抛在了脑后。
“在豆粒状沙地上,你应该躲在离造物主多远的范围外?”斯第尔格问过他。
他的回答准确无误:“造物主的直径每增加一米,安全距离就应增加半米。”
“为什么?”
“为了避开它快速前行时产生的旋风,同时也便于有足够的时间跑过去,骑到它背上。”
“你已经骑过为播种和制造生命之水而驯养的小型造物主。”斯第尔格说,“但是,这次考验将会召唤一条野生造物主,是沙漠之长。对它,你必须保有适当的敬意。”
现在,沙槌重重的打击声与造物主前行的咝咝声混在了一起。保罗大口吸着气,即使隔着过滤器,他也能嗅出沙地里香料矿的刺鼻气味。那野生造物主,沙漠之长,渐渐逼近,几乎要撞上他了。它那高高耸立的前节部位猛扑过来,掀起的沙浪都快要扫过他的膝盖。
来吧,你这可爱的魔头!他想,来,听从我的召唤了吧?来吧,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