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当诱饵的香料田后面是一片辽阔的沙丘地带,一阵鼓声从那边传来。沉闷的鼓声震撼着大地,仿佛用脚就可以听到。哥尼看见弗雷曼人沿着沙虫前进的路线在沙地上一一散开。
沙虫奔袭而来,就像一条沙海中游动的大鱼,高高拱起沙丘地表。它的环节弯曲着,掀起阵阵沙浪。没过多久,哥尼便在岩顶的有利位置上亲眼目睹了沙虫被制服的一幕。先是一个钩手大胆地翻身一跃,跳到沙虫身上,随即,那生物翻身扭动起来,一侧的鳞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着,整整一队人都跃到沙虫弯曲的背上。
“这就是你不该看到的一件事。”保罗说。
“一直有这种传言,”哥尼说,“但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置信。”他摇摇头,“厄拉科斯的所有人都害怕这怪物,你们却把它当成了坐骑。”
“你过去也听我父亲讲起过沙漠的力量,”保罗说,“这就是。这颗行星的地表属于我们!任何风暴、任何生物、任何恶劣的环境都无法阻挡我们。”
我们,哥尼想,他指的是弗雷曼人。听他说话的口气,俨然已经把自己看成了弗雷曼人的一员。哥尼再次打量着保罗那双香料蓝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染上了几分香料蓝,但走私徒可以得到宇宙各地的食物,所以受影响的程度还不是很严重。另一方面,在走私徒中间,眼睛的色泽是一种微妙的暗示,标志着他们的身份地位。当他们说某人有“香料刷过的痕迹”时,意思是指那人太土著化,通常暗示着不可信任。
“曾几何时,在这个纬度范围,我们不会在光天化日下骑乘沙虫。”保罗说,“但如今,拉班的空中部队已所剩无几,他不会浪费军力在沙漠上寻找几个小黑点。”他看着哥尼,“你的扑翼机出现在这儿,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
我们……我们……
哥尼摇摇头驱走那样的想法。“和你们相比,大吃一惊的人应该是我们吧。”他说。
“拉班在洼地和村庄的人有什么消息?”保罗问。
“据说他们在谷地村庄里加强了防御工事,你们伤害不了他们。我还听说他们只需守在防御工事里,你们就会在徒劳无益的进攻中将自己的有生力量消耗殆尽。”
“一句话,”保罗说,“他们龟缩不动。”
“而你们则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哥尼说。
“这是我从你那儿学到的策略,”保罗说,“他们失去了主动权,也就意味着他们输掉了这场战争。”
哥尼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们的敌人就待在我想要他们待的地方。”保罗说。他看了看哥尼,“好了,哥尼,你会加入我的队伍,和我一起打完这一仗吗?”
“加入?”哥尼看着他,“大人,我从来没有弃你而去。是你弃……我以为你死了,于是我四处漂泊,每天得过且过,等着寻找机会拿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拉班的命。”
保罗尴尬得默不作声。
一个女人爬上山岩朝他们走来,蒸馏服兜帽和面罩之间露出眼睛,目光在保罗和他的同伴间游走。她在保罗面前停下脚步。哥尼注意到她站得离保罗很近,一副暗示保罗属于她的气势。
“契尼,”保罗说,“这是哥尼·哈莱克,我跟你说起过他。”
她看了看哈莱克,接着回头看向保罗。“我记得。”
“那些人骑着造物主去哪儿?”保罗问。
“他们只是把它赶走,好让我们有时间抢救设备。”
“那么……”保罗突然顿住,用鼻子嗅了嗅空气。
“风来了。”契尼说。
他们头顶的山脊上有人高声喊道:“嗨——风来了!”
这下子,哥尼发觉弗雷曼人的行事速度明显加快了,他们跑来跑去,给人一种匆忙的感觉。沙虫没有让弗雷曼人恐惧,风却使他们紧张起来。沉重的香料机车爬上他们脚下干燥的沙滩。一扇石门突然在岩石间打开,露出一条通道……香料工厂一进洞,石门在它身后合拢,不留一丝痕迹。这机关做得如此巧妙,竟连哥尼也没有察觉。
“你们有很多这样的隐藏点吗?”哥尼问。
“很多。”保罗说。他看着契尼,“去找柯巴。告诉他,哥尼说走私徒中有些人不能信任。”
她又看了看哥尼,接着回头望向保罗,点点头,随即转身跳下岩石,灵巧得像一头羚羊。
“她是你的女人。”哥尼说。
“我长子的母亲,”保罗说,“如今,厄崔迪家族又添了一位雷托。”
哥尼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大双眼,接受了这个事实。
保罗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此时,南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咖喱色,断断续续的阵风和迅疾的气流刮起沙尘,扬到他们头顶的半空中。
“封好你的蒸馏服。”保罗说着,系紧了自己的面罩和兜帽。
哥尼照他说的做。多亏有这些过滤器。
保罗问道:“有哪些人你不信任,哥尼?”隔着过滤器,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有一些新招的人员,”哥尼说,“是从外星球来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对自己的用词感到惊讶。外星球来的,他轻易地就说出了这个词。
“哦?”保罗说。
“他们不像我们平常招的那些寻宝者,”哥尼说,“相比之下更加强悍。”
“是哈克南的间谍?”保罗问。
“大人,我想,他们不是哈克南的人。我怀疑他们为皇帝服务,感觉有一丝来自萨鲁斯·塞康达斯的迹象。”
保罗锐利的目光刺向他。“萨多卡?”
哥尼耸了耸肩。“可能是。但他们伪装得很好。”
保罗点点头,心想:哥尼轻易便恢复成了厄崔迪的臣子……但还是稍有保留……与原来不太一样。厄拉科斯也改变了他。
两个戴兜帽的弗雷曼人从他们身下的乱石中走了出来,开始往上爬。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包裹。
“我的人呢?”哥尼问。
“关在我们脚下的岩洞里,”保罗说,“我们在这儿有个山洞——鸟巢洞。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
山脊上有人喊道:“穆阿迪布!”
保罗闻声转去,看见一个弗雷曼卫兵正在招呼他们,要他们进山洞。保罗发出信号,表示他听见了。
哥尼目光骤变,他重新打量着保罗。“你就是穆阿迪布?”他问,“你是‘沙之意志’?”
“那是我的弗雷曼名字。”保罗说。
哥尼转了个身,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压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的一半人马已经倒在了沙漠里,其余人都被俘。他并不关心那些新招募的家伙,那些可疑的人。但其余人里有好人,有朋友,有他觉得应该负责的人。“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这是保罗的话,穆阿迪布的话。哥尼想起那些关于穆阿迪布,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闻:他如何剥下一名哈克南军官的皮做鼓面;如何在弗雷曼敢死队员的簇拥下冲锋陷阵;那些敢死队员们又如何嘴里哼着死亡圣歌,毫无畏惧地冲入战场。
正是他!
两个爬上岩顶的弗雷曼人轻快地跃到保罗面前的一个石台上,黑脸的那人说道:“全都关押好了,穆阿迪布。我们现在最好就到山洞里去。”
“好!”
哥尼注意到那人说话的语气——一半是命令,一半是请求。这就是那个叫斯第尔格的人,弗雷曼新传奇中的另一个人物。
保罗看着另一个人扛着的包裹,问道:“柯巴,你扛着什么东西?”
斯第尔格回答说:“是在机车上找到的,上面有你这位朋友的姓名缩写。里面装着一把巴厘琴,我听你讲过好多次哥尼·哈莱克弹琴的故事。”
哥尼打量着说话的人,看见从蒸馏服面罩里露出的黑色胡须,一双锐利的鹰眼,还有一个鹰钩鼻。
“大人,你有个很会动脑子的同伴,”哥尼说,“谢谢你,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示意同伴把包裹递给哥尼,说道:“谢谢你的公爵大人吧,全靠他的支持,你才得以加入我们的队伍。”
哥尼接过包裹,对方话里的刻薄之意让他迷惑不解。这人明显带着挑衅的口气。哥尼纳闷,是不是这个弗雷曼人在嫉妒他。突然跑出来一个叫哥尼·哈莱克的家伙,甚至在保罗到达厄拉科斯前就认识他了,还跟他有着深厚的交情,而这份情谊是斯第尔格永远无法插足的。
“你们两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罗说。
“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这名字可非常有名,”哥尼说,“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任何杀哈克南人的勇士都是我的朋友。”
“斯第尔格,你愿意和我的朋友哥尼·哈莱克握个手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慢慢伸出手来,握住哥尼结满老茧的厚实大手,那是一只使惯剑的手。“很少有人没听说过哥尼·哈莱克的大名。”说完,他放开了哥尼的手,转身对保罗道,“暴风的势头很猛。”
“马上走。”保罗说。
斯第尔格转过身,带着他们向下穿过岩石堆,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块隐蔽的凸岩下面,那里有一个低矮的洞口。他们刚走进山洞,里面的人便急忙用密封条把他们身后的门封上。球形灯照亮了一间宽大的圆顶洞室,洞室一侧有一条高起的岩石小道,一条通道从那里伸向山洞深处。
保罗跳上岩石小道,带头进入通道,哥尼紧随其后,其他人则朝洞口对面的另一条通道走去。保罗带路经过一个前厅,进入一个内室,内室的墙上挂着葡萄酒色的深红壁毯。
“我们可以在这儿不受干扰地待一会儿。”保罗说,“其他人尊重我的……”
房间外突然响起叮叮的警铃声,紧接着传来大声呼喝和武器撞击的声音。保罗急忙转身往回冲,穿过前厅,跑到外面那块凸岩上,俯视着脚下的大厅。哥尼紧随其后,手里已经抽出了武器。
下面的洞底,一群人正混在一起奋力拼杀。保罗站了片刻,打量着眼前的场景。他辨认出战斗一方是身穿弗雷曼长袍和波卡的自己人,另一方则身着不同的装束。凭着母亲过去对他的训练,保罗能察觉到最细枝末节的线索,他一眼便看出,这些弗雷曼人在与那些身穿走私徒服装的人搏斗,但走私徒三人一组蹲伏在地,背靠背组成一个三角,抵抗着围攻。
这种在近身搏斗时组成三角形战斗小组的习惯,正是皇家萨多卡的招牌战术。
一位敢死队员看见穆阿迪布,洞内顿时一片呐喊:“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另一个人也看见了保罗。一把乌黑的匕首兀然飞向保罗,保罗一躲,只听匕首啪的一声劈在了他身后的岩石上。哥尼捡起了它。
三角队形被压缩得越来越小,逐渐向后退去。
哥尼举起匕首,把它递到保罗眼前,指着匕首上发丝一般细的黄色纹章,是皇室的颜色,那是一只金色的狮头,匕首柄上还刻着许多眼睛。
是萨多卡,毋庸置疑了。
保罗走到凸岩边上。下面只剩三个萨多卡了,洞室的地上横七竖八蜷缩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有萨多卡,也有弗雷曼人。
“住手,”保罗喊道,“以保罗·厄崔迪公爵的名义,我命令你们住手!”
打斗的人动摇起来,迟疑着。
“你们,萨多卡!”保罗朝剩下的那几人喝道,“你们这是奉谁的命令,竟敢威胁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他的人开始从四面八方压向那几个萨多卡,保罗迅速补上一句:“我命令你们住手!”
被团团围住的三角形队伍中的一人挺身问道:“谁说我们是萨多卡?”
保罗从哥尼手上拿过那把匕首,举过头顶。“这把匕首说的。”
“那么,又是谁说你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那人又问。
保罗指指他周围的敢死队员。“这些人说我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你们的皇帝把厄拉科斯赐给了厄崔迪家族,我就是厄崔迪家族的。”
萨多卡人沉默地站着,有点坐立不安。
保罗打量着那人——身材高大,相貌平庸,左边脸颊上有一条苍白的伤疤,划过半边脸。他的态度暴露出内心的愤怒和迷惑,浑身上下却仍旧散发出一股傲气。所有萨多卡都有一股傲气,没有这股傲气,就跟没穿衣服一样——而有了这股傲气,即使他赤身**,看上去也像是全副武装。
保罗看了看他的敢死队小队长,问道:“柯巴,他们如何弄到武器的?”
“他们的蒸馏服有隐秘的口袋,里面藏着匕首。”那小队长说。
保罗审视着满屋的死者和伤者,又把目光投向小队长。什么也不用说,小队长自己就埋下了头。
“契尼在哪里?”保罗问。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回答。
“斯第尔格把她带到一边去了。”他朝另外一条通道努努嘴,然后看着地上的死伤人员,“该为这个过失负责的人是我,穆阿迪布。”
“这些萨多卡人有多少,哥尼?”保罗问。
“十个。”
保罗敏捷地跳下凸岩,大步走到那个萨多卡人身旁,站在他的攻击范围内。
弗雷曼敢死队员紧张起来,他们不喜欢看到保罗离危险那么近。他们誓死保卫保罗,竭力避免让他犯险。弗雷曼人希望保有穆阿迪布的智慧。
保罗头也不回地问小队长:“我们的伤亡情况怎样?”
“四人受伤,两人死亡,穆阿迪布。”
保罗看到萨多卡身后有动静,是契尼和斯第尔格,他们正站在另外那条通道里。他把注意力转回那个说话的萨多卡人身上,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这双眼睛带着外星特征,有很分明的眼白。“你,叫什么名字?”保罗问道。
那人僵住了,左右四顾。
“没用的,”保罗说,“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受命找出谁是穆阿迪布,然后设法干掉他。我敢说,准是你们建议到这沙漠深处来寻找香料的。”
身后的哥尼叹了一声,保罗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那个萨多卡脸涨得通红。
“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止有穆阿迪布。”保罗说,“你们死了七个人,而我们只死了两个。三比一。跟萨多卡战斗,这战绩可是相当不错了,对吗?”
那个萨多卡人刚想踮脚往前,敢死队员们马上压上前,他不得不重新退后。
“我在问你的名字,”保罗命令道,他运用了音言,“告诉我你的名字!”
“上尉阿拉夏姆,皇家萨多卡!”那人脱口而出。他张大了嘴,迷惑地望着保罗,原先那种把这个石洞看成野蛮人巢穴的傲慢态度渐渐消失了。
“啊,阿拉夏姆上尉,”保罗说,“为了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哈克南人肯定乐意付出昂贵的价码。至于皇帝嘛——虽说是他背信弃义,但为了得到这个厄崔迪家还有幸存者的情报,恐怕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上尉看了看一左一右留在身边的两人。保罗几乎能看出那人脑子里正转着什么念头:萨多卡不会投降,但必须让皇帝知道这个威胁的存在。
保罗继续使用音言:“投降吧,上尉!”
上尉左边那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扑向保罗,没想到却撞上了自己人。上尉匕首一闪,刺入他的胸膛。袭击者呆呆地瘫倒在地,身上还插着上尉的匕首。
上尉转向唯一剩下的同伴,说道:“我知道什么是对皇帝陛下最有利的。”他说,“明白吗?”
另一个萨多卡的双肩耷拉了下来。
“丢下你的武器。”上尉说。
那名萨多卡照他的话做。
上尉转向保罗。“我已经为你杀了一个朋友,”他说,“不要忘了这件事。”
“你是我的俘虏,”保罗说,“你向我投降了。你的生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保罗示意卫兵把这两个萨多卡带走,又打了个手势,让那个负责搜身的小队长过来。
卫兵走上前,押着俘虏离开了。
保罗弯腰凑向那个小队长。
“穆阿迪布,”那人说,“我让你失望了……”
“是我的错,柯巴,”保罗说,“我应该提醒你该搜查什么。以后搜查萨多卡时,务必记住这次教训。记住,每个萨多卡都有一两个假脚趾甲,跟偷偷藏在身上的其他秘密物品相连,用作信号发射器。他们会有好几颗假牙。头发里也暗藏志贺藤编成的线圈,隐藏得十分巧妙,让人几乎无法察觉。那玩意儿非常结实,足以勒死一个人,如果运用得当,甚至能把头勒下来。要对付萨多卡,你必须认真搜查,仔细扫描——既用普通的仪器,也要使用X光,甚至剃掉他们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可即使你这么做了,肯定还是会漏掉些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哥尼,后者走到了他身旁,听着他讲话。
“那我们最好还是把他们杀了。”小队长说。
保罗摇摇头,眼睛仍望着哥尼。“不。我打算放他们走。”
哥尼正眼瞪着他。“大人……”他喘息道。
“怎么?”
“你的手下说得对,应该立刻将这些俘虏处死,销毁他们的所有证据。你已使皇家萨多卡很丢脸了,被皇帝知道,他会寝食难安的,非把你架在小火上慢慢烧死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皇帝不大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他胜不了我。”保罗说。他的语速很慢,语气冷漠。面对那些萨多卡时,他的内心深处发生了某些变化,意识里突然生出一系列决策。“哥尼,”他说,“拉班身边有许多宇航公会的人吗?”
哥尼挺直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的问题毫无……”
“有没有?”保罗怒吼道。
“厄拉科斯爬满了公会的密探,他们到处购买香料,好像那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似的。要不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冒险深入到……”
“那的确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保罗说,“对他们来说是。”
他朝斯第尔格和契尼望去,看到他们正穿过岩室大厅朝这边走来。“而我们控制着香料,哥尼。”
“哈克南人控制着香料。”哥尼反驳道。
“能摧毁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罗说。他挥了挥手,不让哥尼继续争执下去,然后朝身旁的契尼和站在他面前的斯第尔格点了点头。
保罗左手握着萨多卡的匕首,把它递给斯第尔格。“你为部落的利益而活,”保罗说,“你能用这把匕首汲取我的生命之血吗?”
“为了部落的利益!”斯第尔格低声咆哮道。
“那就用这把匕首吧。”保罗说。
“你是在向我挑战吗?”斯第尔格问。
“如果你把它当成挑战的话。”保罗说,“我会站在这儿,不带任何武器,让你杀死我。”
斯第尔格倒吸一口凉气。
契尼大叫:“友索。”她看了哥尼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保罗。
斯第尔格还在掂量着保罗的话,保罗继续道:“你是斯第尔格,一个斗士。但当萨多卡人在这里战斗时,你却不在最前线,你最先想到的是保护契尼。”
“她是我的侄女。”斯第尔格说,“而且我相信你的敢死队对付这群猪绰绰有余了,如果对此稍有怀疑的话……”
“为什么你先想到的是契尼?”保罗问。
“不是!”
“哦?”
“我先想到的是你。”斯第尔格承认道。
“你觉得你能举起握刀的手,来对付我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小声嘟囔着说:“这是传统。”
“杀死在沙漠中发现的外来者,夺走他们的水,作为夏胡鲁赐予的礼物,这才是传统。”保罗说,“可那天晚上,你却让两个人活了下来,那就是我和我母亲。”
斯第尔格沉默不语,浑身颤抖,盯着保罗。保罗接着说道:“传统已经改变,斯第尔格,是你自己改变了它。”
斯第尔格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匕首上的黄色徽记。
“当我成为厄拉奇恩的公爵,身边有契尼陪伴时,你以为我还有时间关注泰布穴地每一件具体的日常管理事务吗?”保罗问,“难道你自己会插手每户家庭的家务事吗?”
斯第尔格仍旧盯着手里的匕首。
“你以为我会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吗?”保罗质问道。
斯第尔格慢慢抬起头,望向保罗。
“你!”保罗说道,“你以为我愿意使自己或整个部落失去你的智慧和力量吗?”
斯第尔格低声说道:“我部落中这位我知道他姓名的年轻人,我能在决斗场上杀死他,如果那是夏胡鲁的意志的话。但李桑·阿尔-盖布,却是我不能伤害的人。当你将这把匕首交给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保罗表示赞同。
斯第尔格摊开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到石头地面上。“传统已经改变。”他说。
“契尼,”保罗说,“到我母亲那里去,叫她到这里来,我要听听她的建议……”
“可你说过我们要去南方。”她抗议道。
“我错了。”他说,“哈克南人不在那里,战争也不在那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受了这个命令。所有沙漠女人都会这么做的。碰上生死攸关的大事时,她们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一切。
“你给我母亲亲自捎个口信,只能告诉她一个。”保罗说。“告诉她,斯第尔格已承认我是厄拉科斯的公爵,但必须找到一个好办法,既能让年轻人接受这一点,又无须动用暴力。”
契尼看了看斯第尔格。
“照他说的去做,”斯第尔格吼道,“我们俩都知道他可以打败我……我根本下不了手……这是为了部落的利益。”
“我会跟你母亲一起回来。”
“就让她来,”保罗说,“斯第尔格的本能反应很正确。只有你安然无恙,我才能更强大。你要留在穴地。”
她想要抗议,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塞哈亚。”保罗说着,用上了对她的昵称。他飞快地转向右边,正好迎上哥尼那双瞪着的眼睛。
自从保罗提到他母亲以来,哥尼便仿佛失去了知觉。保罗和那位年长的弗雷曼人说了些什么,他无知无觉,那些话就像云彩一样从他身旁飘了过去。
“你母亲。”哥尼说。
“遭袭的那天夜里,艾达荷救了我们。”保罗说。一想到要与契尼分别,他禁不住心烦意乱起来,“现在,我们已经……”
“邓肯·艾达荷怎么了,大人?”哥尼问。
“他死了——他用生命为我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那个巫婆还活着!哥尼想,那个我发誓要向她复仇的人!还活着!很明显,保罗公爵还不知道生他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魔鬼!竟把他父亲出卖给了哈克南人!
保罗从他身边挤过去,跳上岩石小道。他回头瞥了一眼,发现伤者和死者已经被搬走了,而他苦涩地想到,保罗-穆阿迪布的传说只怕又添了新的一章。我甚至没有拔刀,可人们会说,这一天我亲手杀死了二十个萨多卡。
哥尼跟在斯第尔格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在岩石地面上,但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怒火使他甚至看不见这个洞穴和球形灯黄色的灯光。那巫婆还活着,可那些被她出卖的人却成了孤坟中的森森白骨。在我手刃她之前,我一定会向保罗揭穿她的真面目。
多少次,人们的愤怒让他们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聚在洞内大厅的人群散发出一种气氛,杰西卡以前也曾感受过,和保罗杀死詹米那天的气氛一模一样。人们的喃喃低语声中透出紧张不安。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就像长袍上的衣结。
杰西卡从保罗的私人住所出来,一边朝小道上走,一边把一个信筒塞进衣袍。她从南方一路北上,长途跋涉,累是累了些,但现在已经休息够了。但保罗不允许他们使用缴获的扑翼机,这让她十分生气。
“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制空权。”保罗是这么说的,“而且,我们也不能过分依赖外星燃油。燃油和扑翼机必须集中起来并藏好,在总攻那天发挥最大的作用。”
保罗和一群年轻人一起站在小道附近。苍白的灯光给眼前的景物染上了几分不真实的意味,看上去像一幕舞台剧,只不过加上了拥挤的人群所散发出的体味、嘈杂的低语、拖沓的脚步声。
她打量着儿子,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急于向她展示意外惊喜——哥尼·哈莱克。一想到哥尼,过去的轻松生活便重新涌上心头,那些与保罗父亲相亲相爱的美好时光映现在她眼前。
斯第尔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小道的另一边。他一言不发,浑身散发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
我们绝不能失去这个人。杰西卡想,保罗的计划一定要成功。否则,不管发生什么都将是极大的悲剧。
她大步走过小道,从斯第尔格面前走过去,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前面的人群中,她朝保罗走过去的时候,人们纷纷为她让出一条路,所到之处一片沉寂。
她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忧虑不安和对圣母的敬畏。
走近保罗时,那些年轻人纷纷从保罗身边散开,朝后退去。他们对保罗表现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尊崇,但这种尊崇却让她深感不安。“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觊觎你的地位。”贝尼·杰瑟里特格言是这么说的。可在这些人脸上,她没有发现任何贪婪的表情。人们的宗教狂热使他们对保罗只有仰望尊崇之心,毫无觊觎之意。这时,她又记起另一句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先知多死于暴力。”
保罗看着她。
“是时候了。”她说,把信筒递给了他。
跟保罗在一起的人里有一个比较胆大,他看着对面的斯第尔格,说道:“你要向他提出挑战了吗,穆阿迪布?是时候了。否则他们会把你当成胆小鬼……”
“谁敢称我为胆小鬼?”保罗怒喝,他的手飞快地伸向腰间,握住晶牙匕的刀柄。
保罗身边的人首先沉默下来,随后,沉默渐渐蔓延到了所有的人群。
“咱们有正事要干。”保罗说,刚才提问的那人向后退去。保罗转过身,挤过人群,来到小道上,接着轻盈地跳上了平台,面向众人。
“干吧!”下面有人尖声叫道。
尖叫过后,人群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保罗等着大家安静下来。在散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中,整座岩洞慢慢安静,最后,保罗抬起头,开始讲话,洪亮的声音就连洞里最远的角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说。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回应的喧哗声渐渐平息。
真的,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想。他举起信筒,思忖着里面的内容。他母亲把它交到他手上,告诉他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缴获的。
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拉班被抛弃了,现在只能依赖厄拉科斯上现有的资源自力更生!他无法得到支援,也不会再有补给!
保罗再次高声说道:“你们认为,现在时机成熟了,我该向斯第尔格挑战,夺取军队的领导权!”没等大家回答,保罗愤慨地厉声说道,“你们以为李桑·阿尔-盖布这么愚蠢吗?”
山洞里一片死寂。
他认可了那些传说,正打算为自己披上宗教的外衣,杰西卡想,他不该这么做!
“这是惯例。”有人大声叫道。
“惯例改了。”保罗淡淡地扔出这句话,试探着人们的情绪反应。
山洞一角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要改些什么得我们说了算!”
人群中响起几声零星的应和。
“悉听尊便。”保罗说。
杰西卡听出了保罗话中的微妙语调,知道他正在运用自己教他的音言。
“你们说了算,”保罗认同道,“但先听听我怎么说。”
斯第尔格沿着小道走来,蓄着大胡子的脸看上去非常冷漠。“这也是惯例。”他说,“全民大会上,任何弗雷曼人都有发言权。保罗-穆阿迪布也是弗雷曼人。”
“部落的利益高于一切,对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继续用威严而平淡的语气说道:“这个原则始终领导着我们前进的步伐。”
“很好。”保罗说,“那么,请问,我们部落的军队是由谁来统领的?我们用神奇的格斗术训练了一批指挥官,又是谁通过这些指挥官统率着所有弗雷曼部落和军队?”
保罗稍等了片刻,扫视着人群。没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是斯第尔格统领着这一切吗?他自己都说不是。难道不是我在统领大家吗?就连斯第尔格有时都会听令于我。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智者中最睿智的人,就连他们也都听取我的意见,都在联合会议上对我表示尊重。”
人们继续保持沉默。
“那么,”保罗说,“是我母亲在统领大家吗?”他指指台下身穿神职黑袍站在人群中的杰西卡,“大家都知道,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斯第尔格和其他部落的首领几乎每次都会前来征询她的意见。但圣母会走在沙漠里,带领战士们突袭哈克南人吗?”
保罗看到,不少人皱起眉头开始思索,但还有些人在愤怒地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