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伦伯爵转身对他的夫人说道:“啊……嗯……一个足智多谋的……年轻人。哦,嗯……啊,亲爱啊!”
老男爵看看她,又看看伯爵,接着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竞技场上。他想:差一点就杀了我的侄儿!愤怒逐渐压倒恐惧。今晚,我将把那个奴隶总管架在火上慢慢烤死……如果这个伯爵和夫人也曾插手于此……
对菲德-罗萨来说,老男爵包厢里的谈话太过遥远,他们的谈话淹没在四面八方兴奋的跺足呐喊声中:
“头!头!头!头!”
老男爵沉着脸,他看到了菲德-罗萨转身看着他的方式。他极力克制心中的怒气,朝竞技场中站在死尸旁的年轻人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给这孩子一颗人头吧,他揭露了奴隶总管的真面目,理应得到这份奖赏。
菲德-罗萨看到了叔叔表示同意的信号,心想:他们以为给了我荣誉,我要让他们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他看见他的助手拿着一把锯刀走过来,准备割下战利品,便挥手让他们退回去,助手们犹豫着,于是他再次挥手重复刚才的指令。他们以为区区一颗人头就算给我荣誉了!他想。他弯下腰,将角斗士交叉放在胸前,抱着弹出的刀把,接着拔出刀,放在他软绵绵的手中。
这些事眨眼间就做完了,接着他站起身,打手势召来助手。“给这个奴隶留个全尸,和他手中的刀一起埋葬,”他说,“他应得的。”
金色包厢中,芬伦伯爵凑近老男爵,说道:“高贵的行为,一个……大胆的壮举。你的侄儿既有勇气又有风度。”
“他拒绝人头,这是对大家的侮辱。”老男爵嘀咕着。
“并非如此。”芬伦夫人说。她转过身,抬头看着四周的看台。
老男爵注意到她颈部的纹理——真正可爱的滑嫩肌肤——如小男孩一般。
“他们喜欢你侄儿的做法。”她说。
坐在最远位置上的人都明白了菲德-罗萨的举动,人们看着助手把完整的奴隶尸体抬走。老男爵看着观众,意识到伯爵夫人的看法是正确的。观众简直发了疯,他们相互击打,又是尖叫又是跺脚。
男爵疲倦地说:“我将不得不下令举行一次盛宴。大家的精力还没发泄完,你不能这样把他们打发走。他们一定要明白,我和他们一样高兴极了。”他向卫兵打了个手势,于是上方的一名仆从立即跑到包厢上,把橙色的哈克南三角旗举起,放下——一次,两次,三次——发出举行宴会的信号。
菲德-罗萨穿过整个竞技场,站到金色包厢下。刀已经入鞘,双臂垂在两侧,人群的喧嚣丝毫没有减弱,他抬高嗓门,冲着上面喊道:“举行贺宴吗,叔叔?”
观众看到了这边的讲话,于是吼声渐渐平息,他们等待着。
“为你庆功,菲德!”男爵冲下面大声说道。他再次命令三角旗发出信号。
竞技场对面,警卫屏障已经撤下,一些年轻人跳入竞技场,向菲德-罗萨跑来。
“是你命令撤掉警卫屏障的,男爵?”伯爵问。
“没人会伤害这小子。”老男爵说。“他是英雄了。”
第一批人冲到菲德-罗萨面前,把他扛在了肩上,开始绕着竞技场游行。
“今晚,他可以不带武器,不穿屏蔽场,独自走过哈克治安最差的街区,”男爵说,“只要有他在,他们会把最后一点食物、最后一滴酒让给他。”
男爵从椅子上撑起身,把一身肥肉安顿在浮空器中。“请原谅,我要先行告辞了。有些事需要我立即去处理,卫兵会护送你们返回城堡。”
伯爵站起身,俯首行礼。“当然,男爵。我们正盼着宴会呢。我……嗯……还没参加过哈克南人的庆功宴呢。”
“是的,”男爵说,“庆功宴。”他转过身,走出包厢的私人出口后,便立即被他的卫兵围了起来。
一名卫队长向芬伦伯爵鞠了个躬。“有何吩咐,大人?”
“我们……啊……先等一会儿……等人群散去后再走。”伯爵说。
“是,大人。”那人弯下腰,向后退了三步。
芬伦伯爵看着自己的夫人,再次用他们的私人密语说道:“你一定也看见了?”
芬伦夫人用同样的密语回答道:“那小子事先知道角斗士没被注射药物。他有过片刻的恐惧,但没有感到惊讶。”
“都是计划好了的,”他说,“整场表演都是计划好的。”
“毫无疑问。”
“是哈瓦特安排的。”
“确实如此。”她说。
“我刚才还命男爵除掉哈瓦特。”
“那是一个错误,亲爱的。”
“我现在知道了。”
“也许,哈克南人马上就会有一个新男爵了。”
“如果由哈瓦特策划的话。”
“他的计划肯定经得起考验,真的。”她说。
“那个年轻人更容易控制。”
“对我们来说……今晚之后。”她说。
“按你预期,引诱他应该不难吧,我孩子的妈妈?”
“不难,亲爱的。你也看到他瞧我的眼神了。”
“是啊,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必须得到他的这条血脉了。”
“的确,很明显,我们必须控制住他。我将在他内心深处灌输一个控制他肌肉和神经的词语,将他牢牢捏在手心。”
“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你一确定就走。”他说。
她打了个寒战。“当然,我可不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生孩子。”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整个人类。”他说。
“你做的都是些容易的事。”她说。
“我也要克服一些传统的偏见,”他说,“瞧,那种相当原始的偏见。”
“我可怜的人儿,”她拍拍他的脸颊,“你知道,这是拯救血脉的唯一办法。”
他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道:“我相当理解我们所做的事。”
“我们不会失败的。”她说。
“负罪感一开始也有失败的感觉。”他提醒说。
“没有罪,”她说,“在催眠状态下,让菲德-罗萨的灵和肉进入我的子宫——之后我们马上离开。”
“他的叔叔,”他说,“你以前见过这么变态的人吗?”
“他很残忍,”她说,“但他的侄子可能会变得更糟。”
“还得感谢他叔叔。瞧,如果用其他方式抚养这小子——比如说,用厄崔迪家族的准则引导他——你觉得怎样?”
“真让人难过。”她说。
“除了这小子,还有那厄崔迪家的孩子,要是我们能同时拯救他俩就好了。我听说过那个年轻人保罗的情况,他是一个可敬的小伙子,是先天血统和后天训练的优良结合,”他摇摇头,“但我们不应该对贵族的不幸过多地悲伤。”
“贝尼·杰瑟里特有句格言。”她说。
“你们对每件事都有格言!”他不满地说道。
“你会喜欢这一句的,”她说,“是这样说的:‘死要见尸;即便见尸亦有可能有假。’”
穆阿迪布在《反思的年代》中告诉我们,他第一次与厄拉奇恩的必需品起冲突时,他的教育才真正开始。那时,他学会了通过竖沙杆来判断天气,通过皮肤的刺痛来判断风力,也学会了在沙暴中如何用鼻声交谈,如何收集从身体散发在周围的水,并守护它,保存它。当他的眼睛呈现成伊巴德蓝时,他学会了恰科博萨人的生活方式。
——摘自斯第尔格为伊勒琅公主《穆阿迪布其人》所作的前言
斯第尔格的队伍在沙漠里走错了两次路,最后终于在一号月亮暗淡的光线下爬出了盆地,回到了穴地。当闻到家园的气息后,一个个穿长袍的身影加快了脚步。在他们身后,灰色的曙光在地平线的峡谷上方闪亮,按弗雷曼人的历法,现在正值仲秋,他们称之为帽岩月。
被风刮落的枯叶散落在悬崖脚下,应该是穴地的孩子堆集在那儿的,但队伍行进的声音(除了保罗和他母亲不时发出的笨拙声)完全与夜幕下大自然的声音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保罗擦擦额头上被汗浸湿的沙尘,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接着听到了契尼的低语:“照我说的做:把你兜帽的帽檐放下来,盖着额头!只把眼睛露在外面。你在浪费水分。”
身后传来小声的命令,要求保持安静。“沙漠听见你们了!”
上方高高的岩石上响起一声鸟鸣。
队伍停了下来,保罗感觉到突如其来的紧张感。
从岩石那儿响起一声轻微的敲击声,轻得就跟耗子在沙地上跳的声音差不多。
又一声鸟鸣。
队列一阵**。耗子跳动的声音继续,一点点蹦到沙地另一边去了。
又一声鸟鸣。
队伍重新开始攀爬,钻进了岩石中的一条裂缝。但现在弗雷曼人都屏住了呼吸,这让保罗更加小心。他发现大家都在偷偷瞧着契尼,她似乎有些畏缩。
现在,脚下踩着岩石了,周围出现了微弱的衣袍拂动的声音。保罗感觉到纪律有点松懈,但契尼和其他人仍然保持着沉默。他跟着一个人影,爬上几级台阶,转过一个弯,走过更多台阶,进入一条地道,穿过两道密封水汽的门,最后走进一个被球形灯照亮的狭长走廊,岩壁和岩顶是黄色的。
保罗看见四周的弗雷曼人纷纷把兜帽放到了脑后,摘掉鼻塞,大口呼着气。有人在叹息。保罗扭头寻找契尼,发现她已经从他身边离开。他被一群穿着长袍的人围着,有人撞了他一下,说着:“对不起,友索。挤死了!总是这样。”
在他左边,一个长着满面腮胡的瘦长脸转过来看着他。他名叫法鲁克。染上污迹的眼窝里,有着一双深蓝的眼眸,在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幽深了。“摘掉你的兜帽,友索,”法鲁克说,“到家了。”他帮保罗解开兜帽的挂钩,用胳膊肘在人群中挤出一块空地。
保罗取掉鼻塞,把口罩转到一边。各种异味向他袭来:没洗澡的汗臭味,蒸馏回收水分产生的酸味,还有人体散发出的臭味。最强烈的是一股香料和类似香料混合物的味道。
“为什么还要等,法鲁克?”保罗问。
“我想,是为圣母吧。你也听到消息了吧——可怜的契尼。”
可怜的契尼?保罗暗问。他看了看四周,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她究竟去哪儿了,母亲去哪儿了?
法鲁克深深吸了口气。“家的味道。”他说。
保罗发现这个人居然在享受空气里的这股恶臭,他的话音中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咳嗽声,她的话穿过拥挤的人群,传到他耳中:“你们穴地的气味真浓,斯第尔格。我知道你们用香料造了许多东西……造纸……塑料……这是化学爆炸物的味道吗?”
“你闻一闻就知道这些事了?”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保罗意识到她说这些是为他好,她希望他快点接受这种恶臭对嗅觉的侵袭。
队伍前方传来一阵低声的**,整个队列似乎长长地倒抽一口冷气,然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那么,是真的了,列特死了。”
列特,保罗想。然后是:契尼,列特的女儿。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拼了起来。列特是那个行星生态学家的弗雷曼名字。
保罗看着法鲁克,问道:“是那个名叫凯恩斯的列特?”
“只有一个列特。”法鲁克说。
保罗转过身,盯着他前面一个弗雷曼人的背影。那么,列特·凯恩斯已经死了,他想。
“是哈克南人耍的诡计,”有人小声说,“弄得像一次意外事故……在沙漠里迷路……一次扑翼飞机坠毁事件……”
保罗感到怒火中烧,这个人把他们当朋友,助他们逃脱哈克南人的追捕,又派出弗雷曼军队在沙漠中寻找两个迷路的人……又一个哈克南人的受害者。
“友索还渴望报仇吗?”法鲁克问。
保罗还没来得及回答,便传来一声低沉的召唤,整个队伍迅速前行,卷着保罗一起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空间。这是一块开阔的空地,对面站着斯第尔格和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全身裹着一件亮丽的袍服,橙色和绿色相间。手臂**在外,一直到肩膀。皮肤呈淡褐色,高高的额头上,黑色的头发向后梳起,更突显出她那尖尖的颧骨和深色双眼间的鹰勾鼻。
她转身面对着他,保罗看到她耳垂上挂着金色的耳环,上面还穿着计水环。
“就是他打败了我的詹米?”她问。
“请安静,哈拉,”斯第尔格说,“是詹米要求的——他发起了泰哈迪-阿尔布汗。”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她说着,猛地摇了摇头,计水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的孩子竟被另一个孩子弄得没有了父亲!肯定是意外!”
“友索,你多大了?”斯第尔格问。
“十五标准岁。”保罗说。
斯第尔格的眼睛扫过整个队伍。“你们中有人敢向我挑战吗?”
沉默。
斯第尔格看着这个女人。“在我学会他那神奇的格斗术之前,我也不会向他挑战。”
她回望着他。“但是……”
“你看见那个与契尼一起去见圣母的陌生女人了吗?”斯第尔格问,“她是一个来自外星的萨亚迪娜,也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和这孩子都会这种神奇的格斗术。”
“李桑·阿尔-盖布。”那女人小声说。当转过来望向保罗的时候,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敬畏。
又是那个传说,保罗想。
“也许吧,”斯第尔格说,“但还没得到验证。”他重新看向保罗。“友索,按照我们的规矩,你现在要为詹米的女人和他的两个儿子负起责任。他的牙帐……他的住所,是你的了,他的咖啡用具也是你的……还有这个,他的女人,也是你的。”
保罗打量着这个女人,暗自思忖:为什么她不为自己的男人哀悼?为什么看不出她有恨我的意思?突然,他发现所有的弗雷曼人正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有人轻声道:“还有事要做呢。快说吧,你如何接受她。”
斯第尔格说道:“你接受哈拉作为你的女人,还是仆人?”
哈拉举起双臂,单脚着地,缓缓转身。“我还年轻,友索。别人说,我看起来还像当年我和乔弗在一起时那么年轻……在詹米打败他之前。”
这么说,詹米打败了乔弗,赢得了她,保罗想。
保罗说:“如果我接受她作为我的仆人,之后我可以改变主意吗?”
“在一年的时间内,你可以改变你的决定,”斯第尔格说,“在那之后,她就自由了,可以凭她的心愿作出选择……或者,你也可以随时还给她自由的权利。但不管怎样,照顾她是你的责任,为期一年……而且,对詹米的儿子,你始终负有责任。”
“我接受她作为我的仆人。”保罗说。
哈拉跺着脚,气愤地晃动肩膀。“可我还年轻!”
斯第尔格看着保罗,说道:“谨慎,是一名首领身上有价值的特点。”
“可我还年轻!”哈拉重复着。
“安静!”斯第尔格命令道,“是金子总会发光。带友索去他的住所,负责好他的衣食起居。”
“哦!!”她说。
保罗已经记录下她的许多信息,对她有了初步的评估。他能感觉到队伍的不耐烦,知道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他很想壮胆问问他母亲和契尼去哪儿了,但从斯第尔格紧张的样子看,这么做是一个错误。
他面对哈拉,抬高嗓门,加上颤音,以加重她的恐惧和敬畏,他说道:“带我去住所,哈拉!我们下回再谈你的青春。”
她后退两步,向斯第尔格投去恐惧的一瞥。“他有着古怪的声音。”她嘶哑地说道。
“斯第尔格,”保罗说,“我欠契尼父亲很重一笔债,如果有任何……”
“这将在会议上决定,”斯第尔格说,“你到那时再说吧。”他点点头,示意众人解散,接着转身离开,队伍中其他人跟在他后面一起离去。
保罗抓住哈拉的手臂,感觉到她冰凉的皮肤,她在发抖。“我不会伤害你,哈拉,”他说,“带我去我们的住所。”他用平和宽慰的声音说道。
“一年结束之后,你不会把我赶走吧?”她说,“我知道,我没过去那么年轻了。”
“只要我活着,我这里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他松开她的手臂,“现在走吧。我们的住所在哪儿?”
她转过身,带着保罗走过长廊,向右转了一个弯,进入一个宽阔的地道,头顶上一个个分布均匀的黄色球形灯照亮整个通道。岩石地面光滑平整,很干净,没有一点沙。
保罗走在她的旁边,一边走,一边打量她那鹰一般的轮廓。“你不恨我,哈拉?”
“我为什么要恨你?”
一群孩子在一条岔道的岩台瞧着他们,哈拉朝他们点点头。保罗看到孩子们身后隐约露出几个成年人的身影,半掩在朦胧的挂帘后。
“我……打败了詹米。”
“斯第尔格说举行过葬礼,你是他的朋友。”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斯第尔格说,你还把水送给死者了,是真的吗?”
“是的。”
“这我都做不到。”
“难道你不为他哀悼吗?”
“到了哀悼的时候,我会为他哀悼的。”
他们穿过一个拱形洞口,从洞口望去,保罗发现这是一个又大又亮的洞室,里面有许多男男女女,正在一些机器旁忙碌。从节奏看,似乎工作很紧急。
“他们在干什么?”保罗问。
过了拱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说道:“他们要赶在我们逃离前完成塑料工厂的生产定额,我们需要许多露水收集器,来种植植物。”
“逃离?”
“在屠夫停止捕杀我们,或者被赶出我们的土地前,我们只能不断逃亡。”
保罗绊了一下,感觉到捕捉到的一个时刻,他记起了一个片断,一段预言景象——但那景象被置换了,像是被剪辑过一样。这段景象和记忆中的稍有不同。
“萨多卡在追捕我们。”他说。
“除了一两个空无人烟的穴地,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她说,“能在沙漠里找到的,只有他们自己的死亡。”
“他们能找到这个地方?”他问。
“可能。”
“但我们却还在花时间……”他朝那落在身后的拱形洞口点了点头,“……制造……露水收集器?”
“种植工作必须继续。”
“什么是露水收集器?”他问。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惊讶。“难道他们什么也没教过你……我是说,在你来的那个星球上?”
“没说过露水收集器。”
“嗨!”她说。就只有这么一个意味深长的字。
“那么,它们到底是什么?”
“你在沙海里看到的每一丛灌木、每一棵草,”她说,“你觉得我们离开后,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每一株植物都得到了最悉心的照料,栽种在小坑里,那些小坑里置有许多光滑的五彩塑料球,当受到光的照耀时,它们呈白色。在黎明时,如果你从高处往下看,会发现它们会发亮,那是白色的反射光。但是当太阳离去,五彩塑料会在黑暗中恢复透明,并极速冷却,将空气中的水汽凝聚在球体表面,水汽聚多,变成露珠,这样就能维持植物的生长。”
“露水收集器。”他喃喃自语,这个方案带有一种简单的美感,他不由得陶醉其中。
“我将在适当的时候为詹米哀悼。”她似乎还没甩开保罗刚刚问的另一个问题,“詹米,他是个好人,就是太容易发怒。他在维持家庭生计上很有一手,对待孩子也很了不起。不管是乔弗的儿子——我第一个孩子——还是他的亲生子,他都视如己出,一视同仁。”她用疑虑的眼光看着保罗:“你也会这样对待孩子们吗,友索?”
“我们不存在那样的问题。”
“可如果……”
“哈拉!”
听到他刺耳严厉的语调,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左手边的拱门里是另一个灯火通明的岩洞。“那里在造什么?”他问。
“他们在修织布机,”她说,“但今晚就会拆掉了。”她指了指左边的一条岔道,“从这里往前,是食品加工和蒸馏服维修车间。”她看着保罗,“你的蒸馏服看上去是新的,不过需要修理的话,我很拿手哦,我就在这厂里工作。”
从这时起,他们不断地碰到一群群人,地道两边的洞口也越来越多。一队男女从他们旁边走过,扛着咯咯作响的沉重包裹,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香料味。
“他们得不到我们的水,”哈拉说,“也得不到我们的香料。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保罗看着地道墙壁上的洞口,看见铺着厚毯子的岩台,墙上挂着鲜亮织物的房间,还有成堆的垫子。洞口的人在他们走近时纷纷沉默下来,目光凶狠地瞪着保罗。
“你打败了詹米,大家都觉得奇怪,”哈拉说,“看样子,等我们在穴地安顿下来后,你得做些事证明一下你的实力。”
“我不喜欢杀人。”他说。
“斯第尔格也这么说。”她说,但声音却透露出怀疑。
前面传来尖细的诵读声。他们走到了另一个洞口处,比保罗看到的任何洞口都要大。他放慢脚步,往里面看去,发现屋里挤满了孩子,他们盘腿坐在栗色的地毯上。
远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旁边站着一个穿黄色大褂的女人,一只手里拿着投影笔。黑板上画满了图——圆圈,三角形,弧线,蛇形曲线和方形,还有被平行线分割的圆弧。女人指着图,一个接一个点下去,尽可能快地移动投影笔。而孩子们有节奏地跟着她的手往下读。
保罗一面听,一面与哈拉继续往穴地深处走去,读书声渐行渐远。
“树,”孩子们齐声朗读,“树,草,沙丘,风,山,山丘,火,闪电,岩石,石块,灰尘,沙,热,避难所,热量,满,冬天,冷,空,侵蚀,夏天,洞,白天,紧张,月亮,夜晚,岩帽,沙潮,斜坡,种植,包扎……”
“这种时间你们还上课?”保罗问。
她的脸变得严肃,声音带着悲痛:“列特教导我们,教育一刻也不能停止。我们会永远记着死去的列特,这是恰科博萨的悼念方式。”
她穿过地道,走到左边,登上一块平台,撩开橙色的门帘,站到一旁。“你的住宅已经准备好了,友索。”
保罗犹豫了一下,没有走上她站的那个平台,他突然不大情愿和这个女人单独相处。同时他也想到,自己正被一种奇怪的生活方式所包围,只有彻底了解弗雷曼人对生态学的看法和价值体系,他才能懂得这种生活方式。他感到这个弗雷曼世界正在引诱他、**他。他知道陷阱里是什么东西——疯狂的圣战,那个他认为应该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的圣战。
“这是你的牙帐,”哈拉说,“你还在等什么呢?”
保罗点点头,终于走到了平台上。他掀起她身后的门帘,摸着织物中的金属纤维,跟着她穿过一个很短的门廊,接着来到了一个大房间中。房间呈正方形,六米见方,地上铺着厚厚的蓝色地毯,蓝绿色的织物遮着岩石墙壁,天花板上也挂着一些黄色的织物,还有几盏黄色的球形灯在轻轻晃动。
感觉像一顶古老的帐篷。
哈拉站在他面前,左手按在臀部,眼睛打量着他的脸。“孩子们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她说,“过一会儿就会出来的。”
保罗飞快地扫了眼房间,以掩盖自己的不安。在他左边,一道帘子半掩着另外一个更大的房间,沿墙摆着一排垫子。他感到通气管中吹来一股微风,看见管口就在正前方,巧妙地隐藏在另一道帘子后。
“要我帮你脱蒸馏服吗?”哈拉问。
“不……谢谢。”
“要我拿吃的来吗?”
“好。”
“那个房间边上有个休息室,”她指着说,“你可以去那里脱蒸馏服,又舒服又方便。”
“你说过我们要离开这个穴地,”保罗说,“难道我们不该开始整理东西了吗?”
“到时候会收拾好的,”她说,“屠夫还没查到我们这里。”
她仍然踌躇着,看着他。
“怎么啦?”他问。
“你还没有伊巴德的眼睛,”她说,“有点奇怪,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
“去拿吃的,”他说,“我饿了。”
她朝他笑了笑,是那种看透一切的女人的微笑,保罗为此感到不安。“我是你的仆人。”说完,她轻快一转身,低头从一道厚厚的帘子下钻了过去,帘子落回原地之前,保罗看见了另一条通道。
保罗感到一阵窝火,他撩开右边薄薄的帘子,进入那个很大的房间,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觉得定不下心来。他想知道契尼去哪儿了……刚刚失去父亲的契尼。
我们在这一点上很相似,他想。
从外面的通道里传来一声哀号,因为隔着帘子,声音听起来很轻。又是一声,稍稍远了些。接着又是一声。保罗意识到是有人在报时。他发现自己还没在这里见过钟表。
一丝淡淡的木馏木燃烧的气味进入他的鼻孔,盖过了穴地里无所不在的臭气。保罗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穴地气味对神经的侵袭。
他又想起了母亲,未来的那些蒙太奇画面里总有她的身影……还有她女儿的身影。这些变化多端的时间在他的意识中舞动,他猛地摇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蛛丝马迹之上,它们向他述说着将弗雷曼人吞没了的文化,阐述着它的深度和广度。
还有各种精细的怪异之处。
他曾在梦中见过这些山洞和这个房间的东西,但是,他所见到的这个东西与他此前见到的一切完全不同。
这里没有毒物探测器的痕迹,在这个洞穴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哪里有使用到它。但他能在穴地的臭气中闻到毒物的气味——有剧毒之物,也有普通的毒物。
一阵帘子响动的“唰唰”声传来,他想应该是哈拉带着吃的回来了,于是转身看去。然而,他没看到哈拉,在撩起的帘子下,他看见了两个小男孩——约摸九到十岁的样子——正用贪婪的眼神看着他。两个男孩都佩戴一把双刃晶牙匕,一手正按着刀柄。
保罗突然回想起弗雷曼人的故事:据传说,他们的孩子战斗起来和大人一样凶悍。
手在舞,嘴在动——
奇思妙想从言语中迸发。
还有那双如饥似渴的双眼!
他是一座自我的孤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洞里挤满了人,虽然洞顶很高的地方有一盏荧光灯,但投下的光线还是非常朦胧,说明这个岩石环绕的空间很大……甚至比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集会厅还要大。她和斯第尔格站在平台上,她估计平台下聚集了五千多人。
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赶来。
到处是人们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已经派人去你儿子的住所叫他来了,萨亚迪娜,”斯第尔格说,“你希望和他商量一下你的决定吗?”
“他能改变我的决定吗?”
“当然,虽然你说话时使用的空气来自你自己的肺部,但……”
“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她说。
但她还是感到忧心忡忡,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保罗作为借口,退出这条危险的道路。同时,她还要考虑到腹中的女儿。危及到母亲肉体的事,也会危及到女儿的身体。
几个男人扛着卷起的地毯走来,在地毯的重压下发出嘿呦嘿呦的声音。他们把地毯扔在平台上,顿时灰尘四起。
斯第尔格抓住她的手臂,领她回到平台后边边界上,站到一个角形传音区中。他指着传音区里的一个石凳。“圣母将坐在这里。但在她来之前,你可以坐在上面休息一下。”
“我更愿意站着。”杰西卡说。
她看着那几个男人打开地毯,把它铺在平台上。她又望了望人群。现在,岩地上至少有一万人了。
而人们还在陆续赶来。
她知道,外面的沙漠上已是红色的日暮时分,但这个洞厅里却永远是朦胧的黎明。下面是一片灰色的人海,他们聚在这里,看她将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冒险。
她右边的人群让开一条路,她看见保罗走了过来,两边各跟着一个男孩。那两个孩子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他们手按刀柄,怒视着两边的人墙。
“是詹米的儿子,现在是友索的儿子了,”斯第尔格说,“他们把护卫的职责看得很认真呢。”他大胆地冲杰西卡笑了笑。
杰西卡明白斯第尔格想帮她缓和紧张的情绪,对此表示感激。但她还是禁不住地去想即将面对的危险。
我别无选择,她想,如果我们要在这些弗雷曼人中保住地位,就必须迅速采取行动。
保罗登上了平台,把两个孩子留在了台下。他在他母亲面前停下,看了看斯第尔格,接着扭回头望着杰西卡。“出什么事了?我以为是召我来开会呢。”
斯第尔格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指了指左边,拥护的人群再次让出一条路,契尼沿着人墙组成的巷道走了过来,那张精灵般淘气的脸上挂满了悲伤。她已脱掉蒸馏服,换上了一件优雅的蓝色大褂,露出细瘦的手臂。在她左臂靠近肩膀处,系着一条绿色手巾。
绿色代表哀悼,保罗想。
詹米的两个儿子刚才向他解释的习俗中有这一条,但不是直接说的。他们告诉他,他们没戴绿色织物,是因为他们把他这位父亲当监护人看待。
“你就是李桑·阿尔-盖布?”他们当时问他。保罗从他们的问话中听出了圣战的味道。他耸了耸肩,用提问挡住了这个问题。他马上得知,这两个孩子中,年长的一个叫凯利弗,十岁,是乔弗的亲生儿子;年幼的一个叫奥罗普,八岁,是詹米的儿子。
这是一个奇特的日子。应他的要求,这两个孩子一直在他身边护卫着,如此一来就能挡去好奇之辈的打搅,好让自己有时间来理清思绪,回忆预知梦境,想出一个阻止圣战发生的办法。
现在,保罗站在洞内平台上,站在母亲身旁,看着平台下的人群。他满腹怀疑,是否真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狂热的大军倾巢出动。
契尼走近平台,四个女人用轿子抬着另一个女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杰西卡没有理会走过来的契尼,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轿中的那个女人:一个满脸皱纹的干瘪老太婆,她穿着一身黑袍,兜帽甩在脑后,露出盘在头顶的灰色发团和青筋虬结的颈子。
抬轿的女人站在台下,将轿子轻轻放在平台上,契尼搀着老太婆站起身。
这就是他们的圣母,杰西卡想。
那老太婆孱弱地靠在契尼身上,一瘸一拐朝杰西卡走来,看上去像是一捆包在黑袍中的干柴。她停在杰西卡面前,抬头凝视了很长时间,最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个女人,”顶在细长脖子上的脑袋颤颤巍巍地点了一下,“夏道特·梅帕丝同情你是对的。”
杰西卡轻蔑地回答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马上就会知道。”老太婆哑着嗓子说道。她用令人惊讶的速度转过身去,面向人群,“告诉他们,斯第尔格。”
“必须告诉他们吗?”他问。
“我们是米斯人,”老太婆喘着气道,“自从我们的逊尼祖先逃离尼罗蒂克·阿尔-奥罗巴以来,我们就懂得了迁徙和死亡。只有年轻一代继承这种方式,我们的民族才不会灭亡。”
斯第尔格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前跨了两步。
杰西卡感到这个挤满了人的山洞变得鸦雀无声起来。现在,山洞里约有两万多人,全都默默地站着,几乎一动不动。这让她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心中充满警惕。
“今晚,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长久以来庇护我们的穴地,深入南方的沙漠。”斯第尔格说。他的声音通过平台后的角形传音区,传向一张张仰起的脸庞。
人们依然保持沉默。
“圣母告诉我,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一次新的哈依拉——探寻之旅,”斯第尔格说,“以前我们也曾经历过没有圣母的日子。但如果是在寻找新家园的困苦境地下,我们不能没有圣母的引领。”
这时,人群**起来,到处是窃窃私语和不安的气氛。
“但这种困境也许不会发生,”斯第尔格说,“因为我们的新萨亚迪娜,奇女杰西卡,已同意参加仪式,打算在我们还没失去圣母的力量前通过考验。”
奇女杰西卡,杰西卡想。只见保罗正盯着她,眼中充满了疑问。但在周围的怪异气氛下,他只有保持沉默。
如果我死于这次考验,他会怎么样呢?杰西卡暗自发问。她再一次感到忧心忡忡起来。
契尼领着老圣母走到角形传音区深处的石凳上坐下,接着退回到斯第尔格身旁,侍立在他左右。
“就算奇女杰西卡失败了,我们也不会失去太多,”斯第尔格说,“契尼,列特的女儿,将被奉为萨亚迪娜。”他朝旁边跨开一步。
契尼扶着老圣母走到角形传声器前面的石凳旁,然后退回到斯第尔格身旁。
从角形传音区深处传来老太婆的声音,一种被扩大了的低语声,粗哑、尖锐。“契尼刚刚结束哈依拉归来——契尼看见了水。”
人群中低声回应:“她看见了水。”
“我愿奉列特的女儿为萨亚迪娜。”老太婆粗声说。
“我们愿意。”人们回应道。
保罗几乎没有听见仪式在说些什么,他的脑中仍在想着刚才斯第尔格说他母亲的那些话。
如果她失败了?
他扭回头,看着被他们称为圣母的那个干瘪老太婆,打量着她。她有一双深不可测的蓝眼睛,身体孱弱,看起来好像一阵微风都会将她吹跑。然而,她身上还有一种能在热带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力量。他记得那个用戈姆刺的痛苦来考验他的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眼前的老太婆具有同样的魔力。
“我,圣母拉马罗,代表众人发言,”老太婆说,“契尼成为萨亚迪娜是符合天意的。”
“符合天意。”众人回应道。
老圣母点点头,低声说道:“我赐予她银色的天空、金色的沙漠和闪光的岩石,以及未来的绿色田野。我把这些赐予萨亚迪娜契尼。在这播种的典礼上,为不让她忘记她是我们大家的仆人,把这些卑下的任务赐给她吧,就像夏胡鲁一样承担这些工作。”她抬起一只褐色棍子般的手臂,继而重新垂下。
杰西卡感到,发生在自己周围的典礼就像是一股湍流,席卷着她,让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看了一眼保罗,发现他满脸都是疑惑的神情。但她还是抖擞精神,准备接受严峻的考验。
“司水员上前面来。”契尼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透露出内心的不自信。
现在,杰西卡感到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焦点。在众人的咄咄目光下,在全场的寂静之中,她看到了危险。
人群让出一条蜿蜒小道,一小队男人两两成对,从后面走向前,每一对抬着一只小皮袋,袋子约有人头的两倍大,沉甸甸地晃**着。
两个领头的人把袋子放在契尼脚下的平台上,接着退到了后面。
杰西卡看着袋子,又看着那些人。他们已经脱掉了兜帽,露出脖子后扎成一卷的长发,深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她。
一股浓郁的肉桂香气从袋中散发出来,在杰西卡面前飘过。是香料?她想。
“有水吗?”契尼问。
左边的那个司水员,一个鼻梁上横着一道紫色伤疤的男人,点了点头。“有水,萨亚迪娜。”她说,“但我们不能喝。”
“有种子吗?”契尼问。
“有种子。”那人回答。
契尼跪到地上,把手放在晃**的水袋上。“愿造物主保佑这袋水和种子。”
杰西卡很熟悉这种仪式,她回过头看了看圣母拉马罗。老太婆闭着双眼,弯腰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
“萨亚迪娜杰西卡。”契尼说道。
杰西卡转回头,看见女孩正盯着她。
“你尝过圣水吗?”契尼问。
杰西卡还没回答,契尼接着说道:“你不可能尝过圣水。你是一个外来者,享受不到这种权利。”
人群发出一声叹息,衣袍的沙沙声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作物成熟,造物主已死。”契尼说。水袋顶部有一个盘绕的喷嘴,她将它打开。
此时,杰西卡感到周遭的危险开始沸腾。她朝保罗瞥了一眼,见他正沉湎于这个仪式的神秘气氛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契尼。
他曾预见过一刻吗?杰西卡心想。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想着腹中的女儿。她问自己,我有权拿我们两人的性命来冒这个险吗?
契尼朝杰西卡举起喷嘴,说道:“这是生命之水,比水更伟大的水——解脱灵魂的水。如果你真是圣母,它会为你打开宇宙之门。现在,让夏胡鲁来判断吧!”
一边是对未出世女儿的责任,另一边是对保罗的责任,杰西卡感觉自己被撕扯着。她知道,为了保罗,她应该接过喷嘴,喝下袋中的**。但当她弯腰凑向送过来的喷嘴时,她又感觉到其中巨大的危险。
袋中的东西散发出一种苦味,就像她知道的那些毒药一样,但又不尽相同。
“现在,你必须把它喝下去。”契尼说。
没有回头路了,杰西卡提醒自己。可在她接受的所有贝尼·杰瑟里特训练中,她想不出任何可以帮助她渡过难关的方法。
这到底是什么?杰西卡暗自发问,水?还是毒药?
她弯下腰,凑近喷嘴,顿时闻到一股肉桂的酯类气味,随即记起当初邓肯·艾达荷的醉态。是香料酒?她心想。她将管子放进嘴中,微微吸了一小口。尝起来有一股香料味,舌头上一阵微微的辛辣刺痛。
契尼的手用力在皮袋上一按,一大股**涌进杰西卡口中,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她尽力保持冷静和尊严。
“浅尝死亡的气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契尼说。她望着杰西卡,等待着。
杰西卡也看着契尼,口中仍然含着喷嘴。袋中**的气味涌进她的鼻孔、嘴里、脸上、眼中,一种辛辣的甜香。
冰爽!
契尼再次把**挤入杰西卡口中。
妙不可言!
杰西卡打量着契尼的脸:一张精灵般淘气的脸,可以看出列特·凯恩斯的痕迹,但还没被岁月定型。
他们给我吃的是一种药,杰西卡对自己说。
但又不像她知道的任何药,也不是贝尼·杰瑟里特训练里教过的任何药。
契尼的面容如此清晰,仿佛有光勾勒出她的轮廓。
一种药。
杰西卡觉得头晕目眩,四周一片死寂。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接受了一个事实:某种深邃的事发生在了他们身上。她感到自己就是一粒有意识的尘埃,甚至比亚原子粒子还要小,却还可以运动,可以感受周遭的世界。豁然开朗——像是被突然掀开了幕布——她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肉体,就像一粒尘埃般感知着那个自己的精神运动组成的附体。她是一粒尘埃,但又不仅仅是尘埃。
她周围仍然有洞穴存在——还有那些人。她能感觉到他们:保罗,契尼,斯第尔格,圣母拉马罗。
圣母!
学校里曾有一些谣传,说有些人没能通过圣母的考验,被药物夺走了性命。
杰西卡把注意力集中在圣母拉马罗身上。她现在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仿佛凝固不动的一瞬间内——这段时间只为她本人停止不动。
时间为什么停止了?她暗自思忖。她凝视着周围人们凝固的表情,只见契尼头顶悬着一粒小小的尘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待着。
问题的答案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就像大爆炸一般突如其来:她个人的时间停止了,是为了救自己的生命。
她专注于这个精神运动组成的附体,审视着内在的一切,随即看到一个细胞组成的核心,一个黑洞,让她感到望而却步。
这就是我们无法看到的地方,她想,是圣母不愿提起,只有魁萨茨·哈德拉克才能看到的地方。
这一领悟使她恢复了一点自信。于是她再一次冒险把注意力专注于这个肌肉精神组成的附体上,让自己变成一粒尘埃,寻找内在的危险。
她在刚才咽下的药物中找到了它。
那东西成了她体内跳动的粒子,它的运动速度极快,甚至连停止的时间也阻止不了它。跳动的粒子。她辨认出熟悉的结构,原子链:这儿有一个碳原子,螺旋形摆动……一个葡萄糖分子。整个分子链展现在她面前,她发现这是一个蛋白质分子……一个含甲基化蛋白质的结构。
啊!!
当她明白药物的本质时,她在体内发出精神上的无声叹息。
通过精神运动的探索,她钻入其中,移开一粒氧原子,让另一粒碳原子与之结合,然后重新连接在一个氢氧链上。
这种变化扩展开来……催化反应迅速扩展,越来越快。
凝固的时间逐渐松开对她的束缚,她重新感觉到了运动。袋子的喷嘴正贴在她嘴上——缓缓地,从她口中收集到一滴水。
契尼正从我体内取出催化剂,以改变袋中的药物。杰西卡想,为什么?
有人正扶她坐下,她看到圣母拉马罗来到了她身旁,坐在铺着地毯的平台上的老圣母,一只干瘪的手碰触到她的脖子。
在她的意识中还存在着另一颗精神运动的粒子。杰西卡竭力排斥它,但粒子却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终于相触!
这是互相亲近的最高状态,同时成为两个人:不是心灵感应,而是意识互联。
她和老圣母意识互联!
但杰西卡看到圣母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年老,一幅图像展现在她们共同的灵眼前:一位少女,精神活泼,心性温柔。
在互通的意识中,那年轻的女孩说道:“是的,那就是我。”
但杰西卡只能听,无法开口回答。
“很快你就会拥有这一切,杰西卡。”内心的那个人像说道。
这是幻觉,杰西卡告诉自己。
“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人像说,“快点,不要排斥我,时间不多。我们……”漫长的停顿之后,人像重新开口,“你早该告诉我们你有孕在身!”
杰西卡终于掌握在这互通意识中讲话的技巧。“为什么?”
“因为这将改变你们母女二人!圣母在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杰西卡感到互通意识中产生了一丝变化,她的心眼看到了另一粒尘埃的存在。这粒尘埃正疯狂地四处游弋,转着圈子。它似乎害怕极了。
“你必须坚强起来,”老圣母的人像说道,“谢天谢地,幸好怀的是个女儿。如果是男胎,这仪式会让他死于非命。现在……小心点,轻轻地……抚摸你的女儿。进入你女儿的存在。吸走她的恐惧……放松……用你的勇气和力量……轻轻地,好,轻轻地……”
那个四处疾走的尘埃朝她靠近。杰西卡逼着自己去接触它。
恐惧几乎压倒了她。
她用所知的唯一的方法与恐惧斗争: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杀手……
经文带来了一丝表面上的平静。那粒尘埃一动不动贴着她。
光念经不会有用,杰西卡对自己说。
她放松自己,让自己仅仅表现出最基本的情绪反应,散发出爱和安抚,敞开温暖的怀抱保护它。
恐惧感消失了。
老圣母再次现身。这一回是三重意识互联——两个很活跃,另一个静静地汲取。
“时间紧迫,我只能这么做,”意识中的老圣母说,“我有许多东西要传给你,我不知道你的女儿在接受这一切之后是否能保持正常的神智。但我们必须这么做,部落的需要至高无上。“
“什么……”
“保持安静,只需接受!”
各种经历开始展现在杰西卡的眼前,很像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里用潜意识训练装置讲授的课程……但速度更快……快得人眼花缭乱。
但是……却是那么清楚。
每一次经历从头到尾展现在她眼前:有一个爱人,男子气概十足,蓄着胡须,有一双弗雷曼人的眼睛。透过老圣母的记忆,杰西卡看到了他的力量和温柔,以及所有的一切,眨眼间便历览了一遍。
现在已来不及去考虑这会对她腹中的女儿造成什么影响,她唯有不停接受、记录。这些经历灌输进杰西卡的意识——生,活,死——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次播放,不再重复。
但为什么总能看见悬崖顶上落下的沙暴?她暗自发问。
最后,杰西卡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为时已晚:老圣母要死了,就在她垂死之际,她将她的全部经历注入了杰西卡的意识中,就像把水倾倒入杯中一般。杰西卡看着那颗尘埃逐渐消失,重新回到出生前的意识状态中。从理论上说,老圣母的死,只是将她的生命留在了杰西卡的记忆中,她最后留下的是一声叹息,一句含糊的话语。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长时间了,”她说,“我把我的一生给你了。”
就是这样,一生的经历,全部封装。
甚至包括死亡的瞬间。
我现在是圣母了,杰西卡意识到。
她知道,她已经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圣母。那毒药改变了她。
她知道,这与她们在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造就圣母的方式完全不同。从没有人告诉她如何成为圣母,但她的确知道。
最后的结果是相同的。
杰西卡感觉到代表女儿的那粒尘埃仍然在触摸她的内心意识,不断探寻着,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种可怕的孤独感爬过她的全身。在她眼里,她自己的生命放慢了脚步,而她周围的生命却加快了速度,如此一来,这种交互的互动模式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随着她的身体逐渐摆脱毒药的威胁,尘埃意识的感觉稍稍减退,那种强烈的感知慢慢缓和。但她仍然能感觉到另一个粒子的存在,并抚慰着她。自己竟让这事发生在她女儿身上,她感到一丝愧疚。
是我干的,我可怜的小女,你都还没成形,我就把你带进了这个世界,让你的意识毫无防御地暴露在这个千变万化的宇宙之中。
代表她女儿的尘埃终于流露出一丝爱和抚慰,像镜像一样,将杰西卡刚才倾注在它身上的感情反射了回来。
杰西卡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感到刚才接受的记忆在蠢蠢欲动。她得做些什么。她在记忆中摸索,随即意识到那毒药已经渗透她的全身,带来的麻痹效果阻碍了她的行动。
我能改变,她想,我能去除毒药的药效,使它变得无害。但她又感觉不应该那样做。我在参加一场仪式。
随即,她知道该怎样做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指了指契尼举在头顶的水袋。
“它已得到神的赐福,”杰西卡说,“把这袋水混合一下,让所有人体会到变化。让所有人分享这份赐礼。”
让催化剂自己发挥作用,她想,让众人饮用,暂时强化他们相互间的意识。这药现在没有危险了……既然一位圣母已化解了它的毒性。
然而,那记忆仍蠢蠢欲动,推搡着她。她还得做一件事,但药物使她难以集中精神。
啊……老圣母。
“我刚见过圣母拉马罗,”杰西卡说,“她去了,但她仍然存在。在此仪式上,向她的记忆致以敬意。”
我怎么会说这些话的?杰西卡暗问。
她意识到,这些话来自另一个记忆,老圣母一生的经历已传给了她,现在更成了她的一部分。然而,这份礼物却还有某些方面让人觉得并不完整。
“让他们去纵酒狂欢吧,”另一个记忆在她内心说道,“除了挣扎谋生,他们享受不到多少欢乐。而且,你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互相熟悉,之后我就会离去,从你的记忆中消失。我感觉自己已经被你的那些记忆吸引住了。啊,你意识中的这些事真是有趣,有那么多我想不到的东西。”
封装在她头脑中的记忆突然敞开,像是打开了一条宽阔的通道,层层深入,又可以进入其他圣母的记忆之中,这些记忆之后还有另外一些圣母的记忆,无穷无尽。
杰西卡不禁畏惧起来,害怕自己会迷失在这个前人合体而成的海洋中。但通道并没有消失,它向杰西卡展示出源远流长的弗雷曼文化,远比她想象的古老。
她看到了在波里特林的弗雷曼人:一个在安乐窝似的星球上变得柔弱的民族,帝国的入侵者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他们,并强迫他们前往比拉·特乔斯和萨鲁斯·塞康达斯星球,在上面开拓人类殖民地。
哦,杰西卡感受到了那种生离死别的痛哭场面。
记忆通道深处,一个人像的声音在尖叫:“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
杰西卡沿着通道前行,看到了比拉·特乔斯的奴隶营,看到了他们如何剔除和挑选人员,将人发配至罗萨克和哈蒙塞普。令人发指的残暴景象展现在她面前,就像一朵朵毒花的花瓣。她还看到了历史的一些线索,由一名萨亚迪娜传给另一名萨亚迪娜——起初是口耳相传,隐藏在沙漠颂歌中;后来在罗萨克发现这种毒药后,便由他们的圣母精化改进……在厄拉科斯发现生命之水后,这种力量变得更为精妙。
在记忆通道的更深处,另一个声音尖叫着:“永不饶恕!永不遗忘!”
但现在杰西卡的思绪集中在了生命之水的发现上,她看到了它的源泉:那是沙虫(也就是造物主)临死时分泌的**。当她在刚刚接受的记忆中看到它被杀死的情景时,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它是被淹死的!
“母亲,你没事吧?”
保罗的声音打断了杰西卡的思绪,她从内心的意识中挣脱而出,抬头望着他。她意识到自己对他应负的责任,但他偏偏在此时出现,让她不由得感到生气。
我就像一个双手麻痹的人,从产生意识的那时起,就感受不到任何触觉——直到有一天,在外力作用下,我突然有了触觉。
这念头徘徊在她脑海中,一种封闭的意识。
我说:“瞧!我没有手!”但我周围的人却说:“手是什么东西?”
“母亲,你没事吧?”保罗又问。
“没事。”
“我可以喝这个东西吗?”他指了指契尼手中的水袋,“他们要我喝。”
她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意识到他已经探查出这水原本有毒,知道他是在关心她。杰西卡突然很想了解保罗的预知能力到底能达到多大的极限。她从他的这句问话中发现了许多东西。
“你可以喝,”她说,“它的成分已经变了。”她从保罗肩头望去,看见斯第尔格正低头凝视着她,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探寻的神情。
“现在,我们知道你是如假包换的了。”斯第尔格说。
她感觉他的话也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但药物的麻痹效果让她的感官变得迟钝。多么温暖、多么宽慰啊!这些弗雷曼人多好,让她拥有了亲密的友谊。
保罗看出,他母亲被药力控制了。
他在记忆中搜索——凝固的过去,流动的未来。感觉就像把时间拆成了片段,放在了心眼的放大镜下细细查看,结果却令人困惑。这些片段从时间线中剥离,变得难以理解。
这种药——他可以收集到有关它的知识,了解它在他母亲身上起的作用。但这些知识缺乏自然的韵律,缺乏一个互相参照的系统。
他突然明白了,看见过去对现在的影响是一回事,但预言能力的真正考验是看到过去对未来的影响。
事情和它们表面看起来的并不一样。
“喝下去!”契尼命令道。她把水袋的角形喷嘴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
保罗直起身,看着契尼。空气中弥漫着狂热的兴奋情绪。他知道,如果他喝下袋中的香料药物,吸收其中的浓缩精华,会让他发生什么变化。他会回到纯粹的时间幻境和时空交错的幻境中;被抛上头晕目眩的巅峰,让他变得更加糊涂。
斯第尔格站在契尼身后,对他说道:“喝下去吧,小伙子。仪式被你耽搁了。”
保罗听着人群的喊声,听出了声音中的狂热:“李桑·阿尔-盖布,”他们在呐喊,“穆阿迪布!”他低下头,看着母亲,她坐在地上,呼吸平稳而深沉,似乎平静地睡着了。就在此时,保罗脑海中闪现出一句来自未来、昭示他孤独一生的话:“她在生命之水中沉睡。”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袖。
保罗把角形喷嘴含入口中,听见人们在高呼。契尼按下水袋,他感到一股**喷入了喉咙,顿时被那难闻的气味呛得头晕眼花。契尼拔掉喷嘴,把水袋交到平台下面伸出的手中。保罗盯着她的手臂,还有上面那条表示哀悼的绿色带子。
契尼直起身,注意到保罗的目光,说道:“虽然是欢乐的水狂欢之日,但我也能哀悼他。这是他给我们的。”她把手放入他的手心,拉着他沿平台走去,“我们有一件事很相似,友索。我俩都因哈克南人失去了父亲。”
保罗跟着她,他感到自己的手和身体分开了,又重新奇怪地组合在了一起。双腿感觉很遥远,软绵绵的。
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侧道,坑道墙壁点着迷幻般的球形灯,投下微弱的灯光。保罗感到药物已经在他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像花朵绽放一般,为他打开了时间之门。当他们转过另一条黑暗的坑道时,他需要靠在契尼身上才能稳住自己的身体。他触摸到她衣袍下的马裤呢织物,还有柔软的身体,顿时感到热血上涌。这感觉混合着药力,将未来和过去糅进了现在,让三者几乎没有一丝分别。
“我认识你,契尼,”他轻声道,“我们坐在沙地的平台上,我安慰你,让你不再害怕。我们在穴地的黑暗中互相爱抚。我们……”他突然有点晕头转向,于是用力甩了甩头,脚下突然绊了一下。
契尼扶着他,领他穿过厚厚的帘子,来到一间暖和的私宅中。里面摆着矮桌和靠垫,还有一张铺着橙色床单的睡垫。
保罗渐渐意识到他们停下了脚步,契尼面朝他站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平静的恐惧。
“告诉我。”她低声道。
“你是塞哈亚,”他说,“沙漠之春。”
“当部落分享圣水的时候,”她说,“我们在一起——我们大家。我们……分享。我能……感受到其他人。但我害怕和你分享。”
“为什么?”
他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但过去和将来都糅入了现在,使她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他能看到她,却是以无数的方式,有着无数的姿势,还有无数的背景。
“刚才我带你离开时,”她说,“你身上有些令人恐惧的东西……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能感觉到其他人想要什么。你……压迫着人们。你……使我们看见了一些东西!”
他努力使自己的话说得清晰。“你看见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看见了一个孩子……在我怀里。是我俩的孩子,你和我的。”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怎么才能了解你呢?”
他们有一丝天赋,他的意识告诉他,但他们压制着它,因为它使人害怕。
一瞬间,他的头脑清醒下来,顿时明白为何契尼在瑟瑟发抖。
“你想说什么呢?”他问。
“友索。”她低声道,身子仍在颤抖。
“别再看未来了。”他说。
一股深厚的怜悯之心扫遍全身,他把她拉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抚摸着她的脑袋。“契尼,契尼,不要怕。”
“友索,帮帮我。”她哭着说。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他感到服下的药物已经完全发挥了效用,撕开了帷幕,让他看到了自己动**不安的灰色未来。
“你怎么不说话。”契尼说。
他稳住自己的意识,看着时间线在它那神奇的维度里向外伸展,飞速移动,同时巧妙地保持着平衡;非常狭窄,却像一张网铺散开来,将无数世界和力量聚拢;既是一根他必须在上面行走的细钢丝,又像一块他必须时刻保持平衡的跷跷板。
在钢丝一侧,他看到了帝国;看到一个名叫菲德-罗萨的哈克南人突然闪现,像一把致命的利刃朝他扑来;看到萨多卡人狂暴地冲出他们的星球,在厄拉科斯上大肆杀戮;看到宇航公会策划着阴谋诡计;看到贝尼·杰瑟里特进行着她们的选择性育种计划。这一切就像雷暴云砧般堆积在地平线上,牵制他们的却只有弗雷曼人和他们的穆阿迪布,后者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弗雷曼人已经准备将他唤醒,并发起一场横扫宇宙的疯狂圣战。
保罗觉得自己处于这一切的中心,整个结构都围绕他这个中心旋转。和平就像一条细钢丝,他走在上面,身旁有契尼的陪伴,这让他感到一丝幸福。这条细钢丝朝前延伸。一个隐蔽的穴地,一段相对宁静的时光,不断的暴力冲突中平静的一瞬。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和平的地方了。”他说。
“友索,你哭了,”契尼喃喃道,“友索,我强大的爱人,你把水献给死者吗?给哪一位死者?”
“给那些还没有死的人。”他说。
“那么,就让他们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她说。
透过药物的迷雾,他知道她说得很对!他用力把她拥在怀里。“塞哈亚!”他喊道。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不再害怕了,友索。看着我,当你这么抱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看到,在风暴间的平静期,我们互相把爱给予对方。这是我们要做的事。”
药力又控制住了他,他心想: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次的安慰和忘却。他重又体验到那种无比鲜明的预见,未来历历在目,无比清晰,然后化为记忆:沉浸于肉欲的温柔乡,两个人的分享、交流,种种温柔,种种粗暴。
“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契尼,”他喃喃地说,“和我在一起吧!”
“永远。”她说,吻上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