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嗯,难得你说得这么……嗯……正确。”伯爵对着男爵的肩头说,“我……啊……祝贺你……嗯……找到如此完美的……啊……继承人。多亏了……嗯……长者的智慧。”
“你过奖了!”男爵躬身行礼。但菲德-罗萨注意到,他叔叔的眼中并无谦恭之意。
“你在……嗯……说反话啊,那……嗯……说明你在考虑什么大事。”伯爵说。
又来了,菲德-罗萨想,听起来真是出言不逊,但你挑不出他的不是。
听着这人的话,菲德-罗萨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按进了一个满是“嗯嗯啊啊”的泥潭,于是他把注意力又落到芬伦夫人身上。
“我们……啊……占了这位年轻人太多时间了,”她说,“据我所知,他今天将在竞技场上亮相。”
和皇帝后宫里的那些佳丽相比,她算得上一个美人儿!菲德-罗萨想。他随即说道:“夫人,今日我将为您进行一场猎杀。如果您允许,我将在竞技场为您献上胜利的荣光。”
她平静地看着他,但她的回答就像鞭子一般抽打过来:“我不允许。”
“菲德!”男爵叫道,他心想:这小鬼!他想向这个凶残的伯爵挑战吗?
但伯爵只是笑笑,说道:“嗯……嗯……”
“该上竞技场了,菲德,你真得去好好准备下了,”男爵说,“一定要休息好,别做任何傻事。”
菲德-罗萨鞠了个躬,他的脸气得发黑。“相信一切会如你所愿,叔叔。”他向芬伦伯爵点了点头,“阁下。”又朝伯爵夫人点点头,“夫人。”他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大厅,几乎看都没看聚集在双开门周围的各个小家族的人。
“年轻人少不更事啊!”男爵叹息道。
“嗯……的确……嗯……”伯爵说。
芬伦夫人心想:他会不会就是圣母说的那个年轻人?会不会是我们必须保存的那条遗传谱系?
“在出发去竞技场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男爵说,“也许咱们可以好好聊一聊,芬伦伯爵。”那巨大的脑袋歪向右侧,“这段时间以来,形势发生了许多变化,需要好好讨论一下。”
男爵想:现在就来瞧瞧皇帝这个送信伙计的本事了。看他怎么传达陛下的消息,不管那是什么。总不至于愚笨到直言不讳地把皇帝的意思径直说出来吧。
伯爵对他的夫人说道:“嗯……啊……嗯,亲爱的,嗯……可以失陪片刻吗?”
“每一天,有时每个小时,都会发生变化,”她说,“嗯……”她冲着男爵甜甜一笑,便转身走开了。她抬头挺胸,带着一股高贵的气质,长裙发出沙沙的响声,迈步朝大厅尽头的双开门走去。
男爵注意到,她走近时,各个小家族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随着她。贝尼·杰瑟里特!男爵想,要是把她们全都除掉,整个世界就太平了!
“我们左边那两根柱子之间有一个隔音锥区,”男爵说,“我们可以在那里谈话,不会被人偷听到。”他在前边带路,摇摇摆摆地走进那片隔音区,刹那间,城堡里的各种声音变轻了,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伯爵走到男爵身旁,他们转身面对着墙壁,这样一来,就没人能读出他们的唇语了。
“我们对你命令萨多卡离开厄拉科斯的方式很不满。”伯爵说。
真是直言不讳,男爵想。
“萨多卡人不能再冒险留在那里,不然就有可能被人发现皇帝帮助了我。”男爵说。
“但你的侄儿拉班似乎并没急着解决弗雷曼人的问题。”
“皇帝希望我怎么做?”男爵问,“厄拉科斯上也就剩一小撮弗雷曼人。南部沙漠是不可能居住的无人区,而我们的巡逻队会定期搜索北部沙漠地区。”
“谁说南部沙漠不可能有人居住?”
“你们自己的星球生态学家说的,亲爱的伯爵。”
“但凯恩斯博士已经死了。”
“啊,是的……很不幸。”
“我们从一次飞越南部地区的飞行中得到消息,”伯爵说,“有证据表明,那里有植物生长。”
“这么说,公会已经同意从空中监视厄拉科斯了?”
“你清楚得很,男爵。皇帝不可能安排对厄拉科斯的监视。”
“而我也负担不起,”男爵说,“那是谁进行了这次空中飞行?”
“一个……走私徒。”
“有人在对你撒谎,伯爵,”男爵说,“说起在南部地区的上空飞行,走私徒不可能比拉班的人做得更好。风暴,沙尘静电,你知道这些事。导航系统的安装速度都比不上它们被摧毁的速度。”
“我们下次讨论静电干扰的事。”伯爵说。
啊,原来如此,男爵想。“那么,你在我的账目中找到什么错误了?”他问道。
“既然都说到错误了,那你为什么还闪烁其词?”伯爵说。
他在故意激怒我,男爵想。他深呼吸了两下,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可以闻到自己的汗味,而长袍下面的浮空器突然让他感到浑身痛痒。
“公爵的小妾和那个男孩死了,但皇帝不应该不高兴啊,”男爵说,“他们飞进了沙漠,闯进了风暴中。”
“是的,有这么多事故,真是挺方便的。”伯爵赞同道。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伯爵。”男爵说。
“愤怒是一回事,暴力是另一回事,”伯爵说,“我警告你:如果我在这里也遇上一起倒霉的意外,那么,各大家族都会了解你在厄拉科斯的所作所为。他们早就怀疑你做买卖的方式了。”
“最近我能回忆起的唯一一次买卖,”男爵说,“就是运送几个军团的萨多卡到厄拉科斯。”
“你认为可以拿这事要挟皇帝?”
“我可没这么想。”
伯爵微微一笑。“萨多卡司令会供认,他们的行动并未得到皇帝的允许,只是想跟你的弗雷曼坏蛋打上一仗。”
“也许很多人不会相信这样的供词。”男爵说。但这样的威胁使他动摇了。萨多卡人真那样严守军纪?他暗自思忖。
“皇帝的确希望审查一下你的账簿。”伯爵说。
“随时恭候。”
“你……啊……不反对?”
“不。我在宇联公司担任董事之职,让我承担得起最细致的审查。”他心里在想:就让他诬告好了,曝光就曝光。而我将站在那里,像普罗米修斯一般,说道:“看着我,我是被冤枉的。”那以后,就随他对我提出任何别的指控,哪怕是真实的指控。因为各大家族都不会再相信一个诬告者的第二次指控。
“毫无疑问,你的账簿肯定经得起最细致的审查。”伯爵喃喃道。
“皇帝为何这么痴心想将弗雷曼人一网打尽?”男爵问。
“想改变话题,啊?”伯爵耸耸肩,“想消灭他们的是萨多卡人,而不是皇帝。他们需要练习杀戮……而且,他们讨厌做事留尾巴。”
他在提醒我,他背后有一群嗜血的杀手撑腰,他是不是想以此恐吓我?男爵思忖着。
“做买卖总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杀戮,”男爵说,“但总得有个限度。总要留点人,来开采香料吧。”
伯爵爆发出一声唐突刺耳的大笑。“你觉得你能驾驭弗雷曼人?”
“这样的弗雷曼人肯定不会太多,”男爵说,“但杀戮已经使我的人惶惶不安。现在是时候考虑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厄拉科斯的问题了,我亲爱的芬伦。我必须承认,这一灵感来自于皇帝。”
“啊?”
“瞧,伯爵。给我灵感的是皇帝的监狱星球,萨鲁撒·塞康达斯。”
伯爵两眼放光,盯着他。“厄拉科斯和萨鲁撒·塞康达斯之间有什么关系?”
男爵觉察到芬伦眼中闪过的戒心,说道:“目前还没关系。”
“目前还没?”
“只要把厄拉科斯当成一个监狱星球,就可以在这里发展出一支稳定的劳工队伍。你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你预计犯人的人数会增加?”
“一直有骚乱发生,”男爵承认说,“我不得不更加严苛地榨取利润,芬伦。毕竟,为了运送我们双方的军队到厄拉科斯,你知道我向该死的公会付了多少钱。钱总要有个来处嘛。”
“我给你个建议,没有皇帝的允许,不要把厄拉科斯用作监狱星球。”
“当然不会。”男爵说。芬伦的声音突然透出一股寒意,他不禁纳闷起来。
“还有件事,”伯爵说,“我们听说,雷托公爵的那位门泰特,杜菲·哈瓦特,此人没死,还成了你的手下。“
“这样的人才白白浪费,我下不了手。”男爵说。
“但你向我们的萨多卡司令撒了谎,说哈瓦特死了。”
“仅仅是个善意的谎言,我亲爱的伯爵。我可不想跟那男人吵个没完。”
“哈瓦特是真正的叛徒吗?”
“啊,天哪,不!叛徒是那个假医生,”男爵抹掉脖子上的汗水,“你一定要明白,芬伦。我失去了一个门泰特,你知道的。但是,我从来没试过身边没有门泰特的日子,太难熬了。”
“你怎么让哈瓦特转而效忠你的?”
“他的公爵死了。”男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用不着怕哈瓦特,我亲爱的伯爵。这个门泰特人体内已被注入一种潜伏的毒药,我们在他的餐食中掺入解毒药,如果没有解毒药,毒药就会发作——他几天内就会死。”
“撤掉解毒药。”伯爵说。
“但他还有用!”
“他知道太多活人不该知道的事。”
“可你说过,皇帝并不怕事情暴露。”
“别耍花样,男爵!”
“只要看到盖有御玺的圣旨,我自会服从命令,”他说,“但我不会服从你一时的念头。”
“你认为它是一时的念头?”
“还能是什么呢?皇帝也欠我的情,芬伦。我为他除去了那个讨厌的公爵。”
“在一堆萨多卡的帮助下。”
“皇帝还能在哪儿找到像我这样的家族,能为他提供伪装的军装,隐瞒他插手此事的事实?”
“他向自己提过同样的问题,但强调的重点稍有不同。”
男爵打量着芬伦,注意到下颚紧绷的肌肉,看得出他正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啊,现在,”男爵说,“我想,皇帝该不会想秘密地对付我吧。”
“他希望不至于有这个必要。”
“皇帝绝不会相信我威胁到了他!”男爵故意在语气中流露出愤怒和悲痛。他想:就让他在这件事上冤枉我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一边登上王位,一边捶胸顿足地诉说自己的冤屈。
伯爵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显得很遥远,他说:“皇帝相信他的直觉告诉他的一切。”
“皇帝敢当着整个兰兹拉德委员会的面控告我叛国吗?”男爵说。他满怀希望地屏住呼吸。
“皇帝没有什么不敢的。”
在浮空器的支撑下,男爵一个急转身,遮掩住脸上的表情。这竟然能在我的有生之年实现!他想,黄袍加身!就让他冤枉我吧!到那时——通过贿赂和威压,各大家族会集结起来:他们会纷纷聚在我的旗帜之下,就像一群寻求庇护的农民。他们最为害怕的事,就是皇帝的萨多卡军队不受法律的约束,将各大家族各个击破。
“皇帝真诚希望,他永远不必指控你犯下叛国之罪。”伯爵说。
男爵发现很难控制自己的语气,让话中只流露出委屈,而不暗藏讽刺之意,但他还是极尽所能。“我一直忠心耿耿,这些话让我深受打击,我都无法用言语形容。”
“嗯……啊……嗯……”伯爵说。
男爵依然背对着伯爵,点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该去竞技场了。”
“是啊。”伯爵说。
他们走出了隔音锥区,肩并肩朝大厅尽头的那群小家族走去。从城堡的某处传来沉闷的钟声——竞技比赛入场前二十分钟的告示。
“小家族的人正等你领他们入场呢。”伯爵一边说,一边朝身边的人点头致意。
一语双关……一语双关,男爵想。
他抬头望着大厅出口侧面的一排新的辟邪之物——巨大的公牛头,已故雷托公爵的父亲厄崔迪老公爵的油画像。男爵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不祥的感觉,他真想知道这些辟邪物过去是如何激励雷托公爵的,它们曾挂在卡拉丹的大厅里,后来又挂在了厄拉科斯。神勇的父亲和杀死了他的那头公牛的头颅。
“人类只有啊……一种……科学。”伯爵说着,两人引领着一群拥趸,从大厅进入了休息厅——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窗户很高,地上铺着白紫相间的地砖。
“什么科学?”男爵问。
“是嗯……啊……不满足……的科学。”伯爵说。
后面尾随的小家族的人一脸媚态,像应声虫一样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赞美,但侍者同时推开了大门,突然涌进的马达轰鸣声将这些笑声盖了下去。外面排着一排地行车,车上的三角旗在微风中飘扬。
男爵抬高嗓门,压过那突如其来的马达声,说道:“希望我侄子今天的表演不会让你失望,芬伦伯爵。”
“我啊……心中啊……充满了……期待,是的,”伯爵说,“出身……啊……是必须考虑的一点,这是……口头流程的……啊……要求嘛。”
一惊之下,男爵身体突然一僵,为了掩饰,他有意在出口的第一个台阶上绊了一下。口头流程!那是有关背叛皇室的谋反罪行的报告!
但伯爵却咯咯地笑起来,装成开玩笑的样子,拍了拍男爵的手臂。
尽管如此,在去竞技场的路上,男爵始终放心不下。他靠坐在配有装甲护板的汽车座椅上,一直暗暗查看坐在身旁的伯爵,他暗自思忖,皇帝的信使为什么要在小家族的人面前开那个玩笑。显而易见,芬伦很少做他认为不必要的事情,如果能用一个词,他绝不会用两个词,一句话能讲明白的,绝不会用几句话。
他们在三角形竞技场的金色包厢中落座,顿时号角齐鸣,包厢四周一层层的看台上挤满了喧哗的人群和飞舞的三角旗。就在此时,男爵得到了回答。
“亲爱的男爵,”伯爵凑到他耳边,“你应该知道,皇帝还没正式批准你选的继承人,对不?”
极度震惊之下,男爵觉得周围的吵闹声全消失了。他盯着芬伦,几乎没看见伯爵夫人穿过外面的卫队,进入金色包厢,来到他们中间。
“这就是我今天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伯爵说,“皇帝想让我考察一下,你是否挑选了一个合适的继嗣。平时大家都隐藏在面具之下,没有什么比在竞技场上更能暴露一个人的真正实力,对吧?”
“皇帝允诺让我自己选择继嗣!”男爵咬牙说道。
“咱们来看看吧。”芬伦说完,便扭头去招呼他的夫人。她坐下来,对着男爵微微一笑,接着把注意力投向下方的沙地。竞技场上,菲德-罗萨穿着紧身衣裤露面了——右手戴着黑色手套,握着一把长刀;左手戴着白手套,拿着一把短刀。
“白色代表毒药,黑色代表纯洁。”芬伦夫人说,“奇怪的风俗,是不是,亲爱的?”
“啊……”伯爵说。
欢呼声从家族成员占据的看台上响起。菲德-罗萨驻足片刻,接受他们的欢呼。他抬起头,扫视着那些面孔——他的表兄姊妹、同父异母兄弟、妻妾们和远亲们。那么多张嘴,就像一只只粉红色的喇叭,在一片彩色服装和旗帜的海洋中大声欢呼。
菲德-罗萨突然想到,那一排排脸正渴望看到鲜血飞溅的场面,无论是奴隶角斗士的,还是他的。当然,在这次角斗中,无疑只有一种结果。这里的危险只是形式上的,并无实质——但是……
菲德-罗萨举起手中的双刀,对着太阳,以古老的方式向竞技场的三个角落致敬。白手套(白色,毒药的象征)中的短刀先入鞘;黑手套中的长刀——纯洁的刀刃现在并不纯洁,因为刀上也涂上了毒药:这一秘密武器将把今日变成纯属他个人的胜利。
他花了片刻时间,调整好身上的屏蔽场,接着停下来,感受到前额的皮肤有点发紧,确信自己受到了妥善的防护。
时间似乎停止了,但菲德-罗萨如经理人打破了僵局:他向助手们点点头,用审视的目光检查他们的装备。带着尖刺、闪闪发光的脚镣已就位,倒刺和铁钩上飘舞着蓝色旗幡。
菲德-罗萨向乐队发出信号。
节奏缓慢的进行曲奏了起来,声音洪亮,古老而隆重。菲德-罗萨率领他的队伍穿过角斗场,来到他叔叔的金色包厢下,躬身行礼。当庆典的钥匙扔下来时,他抓住了它。
音乐停止了。
突如其来的沉寂中,他退后两步,举起钥匙,高呼道:“我把真理的钥匙献给……”他停下来,知道他叔叔会想:这个年轻的傻瓜终究还是想把钥匙献给芬伦夫人,这将引起一场事端!
“……献给我的叔叔和保护人,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菲德-罗萨高声叫道。
他高兴地看到叔叔舒了口气。
音乐重新响起,这回是快节奏的进行曲,菲德-罗萨领着他的人重新跑到竞技场,回到警戒门的门口,这道门只允许佩戴识别带的人进出。罗萨本人很自豪,他从不使用警戒门,也很少需要护卫。但今天,这些都是用得着的——特殊安排有时会有特殊的危险。
寂静再一次笼罩竞技场。
菲德-罗萨转过身,面对着他对面的大红门——角斗士将通过那道门进场。
特殊的角斗士。
杜菲·哈瓦特的这个计划真是高明,简单且直接,菲德-罗萨想。不会给奴隶角斗士下药——这是此次竞技的危险之处。但是,这名男子的潜意识中被灌输进一个关键词语,在关键时刻,只要念出这个词,他的肌肉就会僵住,动弹不得。菲德-罗萨的脑中反复念着这个生死攸关的词语,张口无声地念道:“人渣!”对观众来说,他们看到的是一名未被下药的奴隶溜进了竞技场,企图杀死未来的男爵。精心安排好的证据都将指向奴隶主管。
红色大门的辅助电机发出低沉的哼鸣,大门慢慢开启。
菲德-罗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道门。开始的一刻最为关键。奴隶角斗士一出场,训练有素的眼睛就能从他的外表获取到需要的信息。按理,所有的角斗士都应被注入伊拉迦药,成为任意宰割的对象。但你还是需要注意他们举刀的方式、防卫的方向,看他们是否意识到观众的存在。通过一名奴隶昂头的姿势,就能得到反击和佯攻的重要线索。
红色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一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人冲了进来,他剃着光头,眼窝深陷。皮肤呈胡萝卜色,正是注射了伊拉迦药之后的颜色。但菲德-罗萨知道那颜色是涂上去的。这个奴隶穿着绿色紧身连衣裤,腰缠一条半身屏蔽场腰带——带子上的箭头指向左方,表明奴隶的左边身体有屏蔽场防护。他用使剑的方式举着刀,刀尖稍稍向外伸出,从姿势看,这是一名受过训练的武士。慢慢地,他步入竞技场,用屏蔽场一侧的那边身体朝着菲德-罗萨和警卫门边的那群人。
“我不喜欢这家伙的样子,”一个为菲德-罗萨拿倒钩的人说,“你确信他注射过药物了,大人?”
“他的颜色是对的。”菲德-罗萨说。
“可他的姿势就像一名武士。”另一个护卫说。
菲德-罗萨向前走了两步,走到沙地上,打量着奴隶。
“他的胳膊怎么了?”一个护卫说。
菲德-罗萨的目光看向奴隶左前臂上的一块鲜血淋淋的抓伤,然后顺着手臂看向他的手,最后看到了绿色裤子左臀上的一个用鲜血画成的图案——一块湿乎乎的图形:鹰的轮廓。
鹰!
菲德-罗萨抬起头,看着那双深陷的黑色眼睛,发现它们正瞪着自己,带着非同寻常的警惕。
这是雷托公爵的武士,被我们在厄拉科斯俘虏了!菲德-罗萨想,这不是一般的角斗士!一股寒意贯穿全身。他纳闷哈瓦特是不是另有安排——伪装中套着伪装。最后惩罚只会落到奴隶总管身上!
菲德-罗萨的首席助手在他耳边说道:“我不喜欢这个人的样子,大人。让我先在他拿刀的手臂上扎上两个钩刺。”
“我自有自己的钩刺,”菲德-罗萨说着,从助手那里接过一对长长的、带倒钩的长矛,掂了掂分量,试试称不称手。这些倒钩也该涂上药,但这一次没有,首席助手也许会因此丢掉性命。但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次角斗之后,你会成为英雄,”哈瓦特当时是这么说的,“不顾意外发生的变节行为,像男子汉一样一对一杀死你的角斗士。奴隶总管会被处死,你的人会接替他的职务。”
菲德-罗萨又向前走了五步,进入竞技场内,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打量着奴隶。他知道,看台上的行家应该已经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了。从皮肤颜色上看,这名角斗士应该是被注射了药物,但他脚步很稳,一点也没有发抖。看台上的粉丝应该正在交头接耳:“看他站得多稳,他应该躁动不安才是——要么进攻,要么退却。可是,瞧啊,他在保存实力,等待时机。按道理不应该这样。”
菲德-罗萨感到兴奋起来,内心一股火焰在燃烧。让哈瓦特的诡计见鬼去吧,他想,我能对付这个奴隶。抹了毒药的是我的长刀,而不是短刀,就连哈瓦特都不知道这事。
“嗨,哈克南!”那奴隶大叫道,“准备好受死了吗?”
整个竞技场死一般的沉寂。奴隶从不主动挑战!
现在,菲德-罗萨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奴隶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满是绝望而引起的凶残。他打量着这人的站姿,奴隶浑身放松,肌肉蓄势待发。通过奴隶间的小道消息,这名奴隶得知了哈瓦特传达来的讯息:“你将获得一次杀死小男爵的真正机会。”看来,这部分的计划已经顺利实施了。
菲德-罗萨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他举起了倒钩。从对手的站姿上,他看出自己的计划将会成功。
“嗨!嗨!”那个奴隶向他挑衅,向前逼近两步。
现在,看台上应该没人会看不出来了,罗萨想。
药物应该引起恐惧,使这个奴隶失去很大的战斗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泄露他的内心——他不可能有赢的希望。准男爵那只戴白手套的手握着一把刀,他知道那把刀上涂了什么毒药。准男爵从不会让对手死得痛快利落,他喜欢展示稀有毒药的药效,他会站在竞技场中,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受害者,指出毒药有趣的副作用。这名奴隶有害怕之意——但没有惊恐万状。
菲德-罗萨高高举起钩刺,用近于问候的态度点了点头。
角斗士猛扑过来。
他的佯攻和防守反击是菲德-罗萨见过的对手中做得最好的。一次精准算计好的侧击,差一点就砍断了准男爵左腿的脚筋。
菲德-罗萨一跃而开,将一根带有倒钩的长矛扎在了奴隶的右前臂上,倒钩完全刺入肌肉,不伤到筋骨是不可能拔出来的。
看台上不约而同响起了惊呼。
这声音听得菲德-罗萨洋洋得意。
他知道叔叔现在的感受,他正和来自宫廷的观察员芬伦伯爵夫妇坐在一起,不可能对这次角斗进行干预。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留意着。对于竞技场上发生的事,老男爵只会用一种方式作出理解:有人要威胁他。
那奴隶后退一步,用牙齿咬住刀,用旗布将插在手臂上的倒钩长矛绑在了手臂上。“简直就是蚊子叮!”他大叫道,接着再次向前逼近,刀子握在了手里,以左侧身子面对对手,身体后倾,最大程度地利用半个屏蔽场保护身体。
这些动作也没有逃过观众的眼睛,尖叫声从家族包厢中传来。菲德-罗萨的助手也在喊叫,问是否需要他们上场协助。
他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回警戒门。
我将给他们奉上一场前所未有的精彩表演,菲德-罗萨想,场上没有待宰的羔羊,不会让他们舒舒服服坐在那里,从容欣赏屠宰的场面。今天的角斗将攫住每个人的五脏六腑,让他们胆战心惊。当我成了男爵,他们会记住这一天,每个人都会因我今天的勇猛而对我畏惧三分。
那奴隶像螃蟹一样侧身前行,菲德-罗萨则缓缓让出地盘。竞技场的沙土在脚下嘎吱作响,他听见奴隶的喘气声,却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
准男爵稳步后退,他闪到右侧,手中第二根钩刺已经就位。那奴隶跃到一边,菲德-罗萨似乎绊了一下,只听见看台上一片尖叫。
那奴隶再一次扑了过来。
上帝啊!好一个勇猛的斗士!菲德-罗萨立即跳开,心里想着。他全仗着年轻人的矫捷身手才保住了一命。但他还是把第二根带钩长矛插在了奴隶右臂的三角肌中。
看台上顿时爆发出刺耳的欢呼。
他们在为我欢呼,菲德-罗萨想。他能听出喝彩声中的狂热,正如哈瓦特说过的一样。他们以前从来没为一个家族斗士这么欢呼过。带着一丝冷酷,他想起了哈瓦特和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更容易被你钦佩的敌人吓倒。”
菲德-罗萨敏捷地退到竞技场中央,好让观众看得更加清楚些。他抽出长剑,屈膝蹲下,等待奴隶的冲锋。
那奴隶耽搁了片刻,将第二根长矛绑在手臂上,接着快步追了上来。
让整个家族好好瞧瞧,菲德-罗萨想,我是他们的敌人;让他们一想到我,就想到我现在的勇猛吧。
他抽出短刀。
“我不怕你,哈克南猪。”那角斗士说道,“你的折磨伤不了死人。在你的助手碰我之前,我就会自我了断,但在那之前,我会让你为我陪葬!”
菲德-罗萨狞笑着,抽出涂有毒药的长剑。“来试试这个。”他说,并用另一只手上的短刀发起佯攻。
那奴隶把刀换到另一只手中,向内一转,格挡开准男爵的短刀——那把白手套握着的刀,按惯例应该涂有毒药。
“去死吧,哈克南人!”那角斗士气喘吁吁道。
两人扭打着侧步而行,穿过沙地。菲德-罗萨的屏蔽场和奴隶的半身屏蔽场相交,迸出蓝色的闪光,周围的空气充满了来自屏蔽场的臭氧味。
“死在你自己的毒药上吧!”奴隶咬牙切齿道。
他开始用力把菲德-罗萨戴白手套的手朝内扳去,将他认为涂有毒药的短刀朝菲德-罗萨身上刺去。
让他们好好瞧瞧!菲德-罗萨想。他挥下长刀,然而叮当一声,刀砍在了奴隶手臂上插着的长矛上,没有伤到他。
菲德-罗萨只觉一阵绝望,他没想到带钩刺的长矛竟会帮了奴隶,它们成了他的另一个屏蔽场。还有,这奴隶真是力大无比!短刀竟被无情地逼向了自己。菲德-罗萨不得不想到一个事实:一个人也可能死在一把没涂毒药的刀上。
“人渣!”菲德-罗萨喘着大气念出了这两字。
听到这个关键词,角斗士的肌肉听话地松弛了下去,对菲德-罗萨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推开奴隶,在两人间腾出挥舞长刀的空间,接着,涂有毒药的刀尖轻巧一划,在奴隶的胸膛上划下一条红色的口子。毒药立刻造成了致命的痛楚,那奴隶放开了手,踉踉跄跄朝后退去。
现在,就让我亲爱的家族成员好好瞧瞧吧,菲德-罗萨想,让他们想想这个奴隶,他企图把他认为涂有毒药的刀扭转过来刺我,结果呢?让他们想想,一个被送入竞技场的角斗士,怎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最后,让他们时刻记住,他们永远也无法确定我哪只手里会握着毒刀。
菲德-罗萨静静地站着,看着奴隶缓慢的动作。那人迟疑不决地晃动着,每一名观众都辨认出了他脸上神情的意思,死亡就写在那里。奴隶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自己是怎么送命的。不该涂毒药的刀上涂了毒药。
“你!”那奴隶呻吟着。
菲德-罗萨朝后退去,给死神让出空间。毒药的麻痹成分还没充分起效,但奴隶迟缓的动作说明它在慢慢生效。
奴隶摇摇晃晃向前走着,像被一根绳子拉着似的。拉一下,向前摇晃一步,每迈出一步,他的意识里就只有这一步。他手里仍然拿着刀子,刀尖颤动着。
“总有一天……我们……的人……会……杀死……你。”他喘着气说道。
奴隶的嘴悲哀地微微一拧。他瘫坐到地上,浑身一僵,接着面朝下倒了下去。
整个竞技场一片寂静,菲德-罗萨往前走去,脚尖伸入奴隶身下,将他翻转过来,好让观众看清他被毒药扭曲的脸、**的肌肉。但角斗士已经用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胸膛上露着刀把。
沮丧之余,菲德-罗萨微微感到一丝钦佩,这名奴隶竟能战胜毒药的麻痹效果,最后了结自己的性命。钦佩之余,他意识到这里面有一种真正令人恐惧的东西。
令人恐惧的就是使一个人成为超人的力量。
菲德-罗萨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他意识到周围的看台上正爆发出狂热的喧嚣,人们正放肆地欢呼着。
菲德-罗萨转过身,抬头看着他们。
除了老男爵、伯爵和他的夫人,所有人都在吹呼。老男爵用手支着下颌坐在那里深思着。伯爵和他的夫人正盯着他,笑容像假面一样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