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米从来都没有安全感。

她害怕回家。母亲看她的眼光沉默锐利,像把小刀子凛冽地削过她的身体,刻下三个字:“我恨你!”

这绝不是错觉。

乔米曾在母亲的书桌上看到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有一句话被红笔划上着重号:“如果一个母亲是人格化了的牺牲,那一个女儿便是无法赎补改变的罪过。”

乔米常常会在梦中听到一些话语:丝巾,脖子,用力,浓硫酸,玻璃器皿,江水……有时候她会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遇上母亲来不及收敛的狰狞表情——天天躲在化学实验室里的母亲脸上有着不见天日的苍白,青色的血管略带神经质地在皮肤下曲张,眉心因为经年的纠结聚成了一道川字。

母亲眉心那道川字,像一条死亡之河,将她吞噬,挣扎了这么多年,乔米已经很累了,有时,恨不能停下手脚在河里自溺。

和其说乔米是个缺乏自信又极度自傲的女人,惊慌不安地盯着这个世界,像一只刚刚驻脚的兔子,疲惫且警惕,随时做好逃跑的姿势,哪怕在**时。

乔米只有面对和其时才略略心安。他们都不承认世界上拥有爱情这回事。而且和其遵守三三原则——如果你一下子与某位女人连续三次幽会,以后就肯定告吹;要是你打算与某位女人的关系地久天长,那么你们的幽会,每次至少得相隔三周。

他们每三周会**一次,他们是打算将关系维系得久长些。因为虽然他们身体里跳动着毫无关联的心脏,却有着同样的频律。

绝望,焦躁,还有着自己不愿正视的仇恨。

和其在十四岁时便被少妇洗礼成了男人。很不凑巧,少妇又在一个月后成为他的继母。他无法尊敬一个被她侵略过肉体的女人,而被父亲强迫着叫她妈妈,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他憎恶自己,更憎恶那个女人。她曾将他的手拉上她的胸口,让他知道那里面跳动着一颗多么有生命力的丑陋东西。她说:生命本身就是一场骗局,两个人永远是两颗挨不着的心。

乔米躺在**听和其讲述自己的故事,忽然笑了出声。和其受伤地看着她。她羞愧地红了脸,说:“对不起,我只是正好想起一首歌。”

她想到的歌是首老歌,幸福的童声在歌唱:“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述那过去的事情……”

那种正常的幸福是别人的,他们生下来便是悲剧,别人的喜剧对他们来说只余下讽刺意义。

乔米没有父亲。小的时候她对母亲提过一次父亲,结果是被丢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天一夜,她哭哑了声音,也从此明白有关父亲是这个家里永远不能触及的话题。

她曾经去过母亲的实验室,看着那些干净透明的试管默默流泪。她宁可相信自己是母亲培植的试管婴儿,至少试管会用脆弱的身体拼死捍卫她的安全。

母亲对硫酸有着可怕的热爱。她对它赞不绝口:“乔米,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可以消化一切丑陋的东西,除了干净的玻璃。”

乔米更喜欢那些试管。它们看上去脆弱,却可以抵挡最有腐蚀性的**。

和其没有母亲。关于母亲给他的记忆就是病房里刺鼻的药水味儿和刺眼的白。看她的照片时,他会感觉陌生。小时候,他可以很长时间抱着妈妈的照片坐在地板上,错愕地看着似曾相识的面孔,麻木地唱着妈妈再爱我一次。

生命不过是场漫长的骗局,他一直在等待死亡。

他患有红斑狼疮,虽然控制得不错,没有在身体出现丑恶的疮疤,但是他总能听到暗夜里内脏腐烂的声音。

他恨父亲,不仅仅因为他娶了一个将他逼进畜生道的继母。

他恨母亲,不仅仅因为她没有履行母亲的责任,让他孤单成长。

这些都是次要的,他们对生命的不负责任才是他最最憎恶的事情——母亲患有红斑狼疮,不应该生育却明知故犯,硬是制造出生下来便嗅到死亡的气味的他。

这些事情,只有乔米能理解接受,别的女人只能看到他光鲜的外表,乔米却能抚摸他千疮百孔的心。

乔米微笑地答应他,一旦病情控制不住,她会帮助他。

“你会如何帮我?”

“杀掉你!”

“丑陋地死掉,留下丑陋的尸体。”他叹息,生命连结束的形式都不能如意。

“不会那样。”她很有把握地说。

钟安保持着僵硬的微笑,使声音一个小时内听上去都和蔼可亲。每天都是这样,重复着听伤心的爱情,重复着分析失望的生活。这个世界里有多少人是快乐的?白天每个路人的脸上都平静从容,他知道,他们所有不快是夜晚才敢放心浮出水面的鱼。有时候,他挺同情自己,他的不快在夜晚也无法浮起。

宽慰完一个怀疑男友的忠诚的伤心女人之后,他随便选了一首音乐。重金属的冲撞声在城市夜晚的电台里响起,饶舌歌手正声嘶力竭地说唱:“Love you ! Fuck you! Kill you……”

钟安被音乐吓了一跳,正手忙脚乱准备换音乐时,导播切进电话。

他如释重负,友好地说:“你好,希望刚刚的音乐没有吓着你。你有什么心事想与大家分享呢?”

沉默了片刻。纤细的女人声音响起:“音乐很好听。正好适合我的心情。”

“是吗?”钟安笑,人真是多重性,听起来矜持的女人会与这种粗暴仇恨的音乐有共鸣。

“我答应过他,在他开始变得丑陋的时候,帮他结束掉自己。”

“你是指情感?”钟安漫不经心。

“不是情感,是生命。”她依然平静。

“你在开玩笑?”钟安紧张起来,给导播发了信号,让他追踪来电号码,并切换成内线,让刚刚那声嘶力竭的音乐唱在电波里。

“虽然他一直控制得很好,但是还是不能抵挡红斑狼疮在身体里扩散,他身上开始出现一块一块的红斑,有的已经开始腐烂。他说是我帮助他的时候了。我们最后一次**,在他睡熟之后,我用丝巾扼住了他的脖子。”

钟安在明亮的直播室里忽然毛骨悚然起来,她的声音诚实思路清晰,所陈述的故事却又如此骇人听闻。

“你没有开玩笑?”钟安重复。

“这种玩笑有意思吗?”女人轻笑。

“你杀了他多久了?”

“两个月!”

“尸体呢?公安局没有发现?”

“我用两个月才处理完他的身体。”

钟安忽然有作呕的冲动,处理完身体,这是什么意思?

“我将他用浓硫酸泡在浴缸里,等他慢慢被化解。每天,用玻璃瓶盛起一些,倒进江里——你知道,浓硫酸腐蚀性有多大,如果让它顺着下水道走的话,下水道也会被腐蚀掉的。两个月,直到今天,我才处理完最后一瓶……”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没有人相信。”

“你为什么需要别人相信你杀了人?”

“因为我需要人帮我完成死亡。”

钟安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默默地呆着,听到对方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挂掉电话。

走出直播室,他与导播互看着,导播干干地笑:“要不要报警?”

钟安无力地点头:“报吧。宁可信其有。”

钟安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每天的直播开始时都会心跳加速,接完最后一个电话之后,便像从高空坠地,忽然松懈失落。

又是一天的直播,最后一个电话响起,他微笑着说:“你好!”

“钟安,我知道你在帮我,谢谢你。”

是那个女人。

钟安忽然知道了这些天自己等待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想死亡?”钟安又一次违犯了制度,将音乐切换出去,与她在内线说话。

“为什么要喜欢生命?”

她的反诘让他哑然。

“我和他都认为,生命本身就是一场骗局。我们只不过是想提前结束这种被愚弄和欺骗。”

“这样很不负责任,你不但是你自己,还是父母的女儿,老师的学生……”

女人又轻笑起来:“知道吗,我父亲也是被母亲用这种方式解决掉的。”

钟安又一次感觉到寒意袭人。

“你的故事编得很完整,但是你却忘记了一件事情——浓硫酸市场上是不许随便出售的。”

“我忘记告诉你,我母亲是科技人员,研究药剂。所以,别人找不到浓硫酸,我却可以。你见过浓硫酸吗?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可以消化一切丑陋的东西,除了干净的玻璃。”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安便急不可待地打通了公安局朋友的电话。

“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朋友知道钟安生活规律,下午常常是一天的开始。

“我上次告诉你的那个谋杀案——”

“还在想着那件事儿啊!甭理她,这年头,什么样的神经病都有。根据电话号码查到了户主。是一个叫和其的男人。”

“男人?”

“是的,两个月前死了,现在房子空在那儿。”

“死了?”钟安紧张起来。

“不过不是什么被人谋杀,而是死于坠机,‘十一’期间那次坠机。全球每年几乎都会掉几架飞机,死的人多了,要是人人都编这种故事,我们还不得累死……”

朋友开始抱怨,他也习惯将不快像倒白开水一样毫无忌惮地向钟安灌去。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钟安打断他。

“好像是叫乔米,生长在单亲家庭的女孩子,这种人常常心理都有些不健全的,可能男友意外死亡让她的脑子受了刺激吧……你怎么对这件事这样感兴趣?是不是想改行做侦探了?”

快要过新年了。新年的意义可能就是拿来冲淡落了一地大雪的凄凉。钟安不喜欢冬季,做夜间节目的他在冬的夜晚总会特别消极。

女人这一个月里没有打过电话来,她仿佛已经从人间消失掉。

他对工作的厌倦越来越明显,每天被人揪着脑袋看那些隐私那些伤口,自己还惊魂未定, 那些无耻的人们已经好了伤口忘记了痛。

他写好了辞职报告。今天是他做的最后一期节目,明天以后他会好好思考人生的真谛,并努力用幸福来填充生活。

最后一个电话。

成熟且冷静的女人声音。

她说:“钟安,你好。”

“你好,你有什么心情想与我们分享?”

“我的女儿失踪了。这些日子我才发现,我原来一直都爱着她,虽然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渴望她能从我面前消失……我在做知青时被强暴,怀上她,甚至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她毁了我一生的幸福,她那张融合了不知道是谁的特点的脸,仿佛在提醒我不要忘记那个肮脏可怕的夜晚……我不止一次想解决掉她,但是一直下不了手。”

“解决掉?”

“是的,可以悄悄地杀掉她,然后人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她的尸体。”

“用浓硫酸!”钟安冷笑。

女人显然惊愕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而且我还知道普通人无法买到浓硫酸,当然,如果您是研究药剂的科技人员的话除外。”

女人沉默了很久:“你认识乔米?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