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她最近总做一个梦,梦见我在一片无边的水里游,一边游,一边拖着哭腔唤:妈妈——妈妈——所以,她要来看我,顺便看看我的男朋友。
她从不为我的事业担心,惟一放不下心来的便是我的爱情。
彬是我的男人。不是男友。男友是个阳光的称谓,专属于那些一对一的校园情侣。而他和我是见不得光的,并且他又最讨厌情人这个字眼,所以,我只有俗气地称他为我的男人。
但是,他绝不是我一个人的男人。
我对着电话傻笑,我说:你不用过来,我和他过得很好,我们,我们过一阵子就会结婚,你知道啊,结婚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房子要钱要……
不管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总得见见这个想带走我女儿的人吧!妈妈的固执我已领教了二十多年,听着那坚定的声音,我艰难地点头:行,你,来吧!
我恨这所大房子。就是它让我和彬的关系变得这么难堪这么纠缠不清。
他刚将房子钥匙给我时,满是疼爱地看着我:房子是你的,如果有一天我能娶你,这儿就是我们的新房。如果没有这一天,希望你能和你爱的人在这所房子里结婚。
我疯狂地抱住他,吻他的脸、他的唇,不要他再说下去:房子是我的,我是你的,这儿的男主人只有一个,我随时准备做你的新娘。
那个时候我的头埋在他的怀里,没有看他的眼睛。
美容老师说男人的眼睛便是他心灵的折射,如果他在听某句话时右眼动了动,说明他心里打算对你这句话做出真实的回应,而他动的是左眼的话,说明他正打算说谎或动机不纯。
丁丁嘻嘻笑:如果他两只眼睛一起动呢?就像我这样——他眨着他那双秀气如女孩似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上下舞动的刷子,将我们这些坐着听课的美容师的脸上刷出了笑容。
——我在这个时候怎么会想起丁丁?
对着镜子我开始给自己做保养。镜子里的那张脸在柔和的化妆灯下没有任何岁月留下的痕迹,但是我清楚它像我和彬的关系一样见不得阳光,那些细小的纹路会被阳光放大,清晰显出岁月的忧伤和无情。
我问彬我是不是老了,至少应该比墙上悬挂着的照片里的我要老上许多。在**折腾一番后彬已没了评述我的力气,焦躁地拍拍我的头:睡吧,宝贝,你还是那么漂亮。
门响了。我知道是彬。
刚搬入这所层进式的套房时,我美美地笑着仿佛一个温婉的妻子将钥匙从小环上取下一个,认真地拴在他的钥匙环上。每天做好饭竖起耳朵听,门外略有风吹草动,便像得到主人召唤的猫咪一样飞快地跑到门口。他来,我狂喜如节日;他不来,我落寞如独啼自赏的金丝雀。
他站在我身后,镜子里两张脸,一张脸满是油光涂着厚厚的营养面膜,一张脸神情木讷地挂着笑容。
虽然这个时候笑会给脸上带来更多的纹路,但我还是笑盈盈地转过头:回来了!
他疲惫地躺在**,摊成一个大字,等我将脸清理干净后给他按摩全身。
我妈妈要来看我。
为什么?
忽然烦躁起来,提高了声音冷冷回话:看自己的女儿是天经地义,还需要理由吗?
他皱皱眉,将脸转向里面:来给我的腰按一下,今天开了一下午的会,坐得浑身酸痛。
他从来没有问过我今天给多少人做美容,手指工作了几个小时。他只在意自己的腰,从不关心我的手指。
我揉着自己的脸:我今天也很累!
他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不是叫你别做了吗?十个你天天什么都不做我都养得起。
坐在床边,手放在他日益厚重的腰上,用力地按下去。
他是成功的男人,我是个普通的女人,如果他愿意,可以养十个我,所以,我只是他事业成功的战利品,不是他的爱情。如此而已。
我讨厌阳光,每次行走在街上都如落荒而逃的老鼠,只有钻进美容院才能从容镇定。
丁丁还是一脸的坏笑:昨天又没睡好?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
上午的生意不多,几个床位都空着。美容师们无聊地坐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脸,我们的脸比一般人更要珍贵,它不仅是美丽,更是活广告,所以一个痘痘或一条皱纹都会引起如9·11那样的惊恐。
我给你做一下护理吧!丁丁关切地看着我说。
我躺在**,他细长的手指冰冰地抚摩着我的脸,我惬意地享受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没有给我脸涂上洗面奶,皮肤和手指之间没有阻碍地磨擦着,让我脸红心跳。
我真喜欢——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立打断了,小立说:丁丁,一会儿帮我做一下眼霜导入,自己做总觉得不够舒服。
他真喜欢什么?我,还是别的?
妈妈又打来电话,下午四点让我去接机。
我给彬打电话,问他晚上七点能不能回来吃饭,我妈妈想见他。
彬在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会儿,还没出声我已经明白答案是什么。我说:那好吧,不过,她这次来主要就是因为你,她想知道我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彬说:好的,你那个事情我们回头再谈吧,现在正忙,有时间我会给你电话。再见。
我想像着他一本正经地挂上电话,对客户或妻子或情人无奈地耸耸肩说:每天都有这么多事要处理,真烦。然后泪如雨下。
丁丁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眼泪会让皮肤发干的。不要哭。
我忽然转过身抱住丁丁:丁丁,陪我接妈妈。
阳光直直地射入大厅里,丁丁微笑着和我一起望着前方鱼贯而出的人群,他的手仍搭在我肩头,轻如拈花。
妈妈的身影落入我眼中,我叫了一声妈妈。
她快步走向我们,看着丁丁,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你是彬?常听阿雅提到你。
我有些不自在地偷望丁丁,丁丁微笑如旧,他说:很高兴你能来看我们,我和阿雅都很想你。
坐进丁丁的奥拓车里,妈妈说:带我去你们家里看看吧。
我给你在酒店定过房。我忙说。
妈妈瞟了我一眼:我不会打扰你们两人世界,但是至少请我过去坐一坐,喝杯茶吧。
我正在想法推却,丁丁却稳稳地开了口:好的,妈妈,我们这就回去。
回去?丁丁知道我住在哪儿吗?万一彬忽然心血**回到家里,两个男人一起站在妈妈面前,我该怎么向她解释?又该怎样面对愤怒的彬和尴尬的丁丁?
正在左思右想,却发现车向一个陌生的方向开去。
满心狐疑地跟着丁丁下了车,发现自己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区里,四周是整齐的小树和清爽的草坪,这儿远远没有我住的小区华美考究,却也温馨整洁。
妈妈的眼里仍是笑容,她说,哦,这儿的环境挺好。
进了丁丁的房间,小小的双居室,一尘不染,连吊灯的银色金属边都是锃亮的。
妈妈随便坐,阿雅陪妈妈聊聊天,我去倒茶。
看着丁丁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忽然觉得瘦削的他伟岸无比。
深夜,电话骤然响起。吓得我蜷在被子里的身子缩得更紧,接通了,却是彬。
你妈妈走了吗?他问。
走了,昨天刚走。
好,那我一会儿回去。
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边已是滴滴的盲音。
妈妈在这儿的三天彬像是从人间消失,不见身影不见电话。每天和丁丁一起将妈妈送回酒店,再坐着丁丁的车回到自己的住所,一路上丁丁不停地说些笑话,让我只顾着呵呵地笑顾不上让心情低落。
送妈妈走的那天,丁丁还给妈妈拎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补品护肤品,满满地占住妈妈的手。最后一刻我还听见他认真地告诉妈妈:记住啊,用温水洗净脸并按摩到发热后再上眼膜,那样容易吸收……
妈妈悄悄告诉我:过年和彬一起回去吧,我很喜欢他,这样的男人,将你交给他我放心。
那一刻,我冲动地想告诉她这个男人不是彬,他叫丁丁。
丁丁却握住我的手,对妈妈说:常来看我们吧,下次我给你做一次皮肤去皱护理。
门外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彬走了进来,笑容满面:亲爱的,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扬着手里红色的礼盒,扯开丝带打开盒盖却是一条水晶珠链,我黯然地笑,将睡衣解开,让半个胸裸在外面:你上次已经送过我一条了。
脖子上的水晶亮亮地泛着让人心寒的光,手中的水晶眨着嘲讽的眼睛:也许,他的某个抽屉里放着几盒这样的东西,随时安抚自己的情人;也许,他的身边每个女人的脖子上都有着这种亮晶晶没有温度的东西。
他恍然大悟地笑:原来早就送过啊,我都忘了,我只记得你喜欢水晶,所以每次都想着给你带这个回来。
我不喜欢水晶,我喜欢钻石。我挑衅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如果下次他会送我一个镶着钻石的指环我会更开心。
他脸上的表情冷竣起来,他说阿雅,清醒点,我四年前没有和你结婚,四年后更是不会。我以为你早就明白这点。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水晶上,在水晶上停住,折射出斑驳的光,攸然滑落。我分不清,手里捧着的那团亮晶晶的物体是眼泪还是水晶。
你打算永远让我这样见不得光,躲在黑暗里吗?我问。这是个很傻的问题。
他摇摇头:傻孩子,你可以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我要了你,却没有要你的一生。
看着他像将鱼放还水域的渔夫一样露出假模假样的慈悲,我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过程像每个失落到失心的妇人能演出的一样,结局也是一样:他离开了房间,地上躺着那枚银闪闪的钥匙。
两枚钥匙并排摆在梳妆台上,他的那枚明显的要新。
他将我放生了,留给我这套房子,算是对我四年青春的补偿。
泪水干枯在脸上,紧绷绷的难受。我拨了一串号码,对着电话说:丁丁,我需要你。
然后放声悲嚎。
丁丁穿着红格子衬衫一脸关切的出现在门口,我扑进他的怀里将他的衣襟用泪水湿透。
他抚摸我的脸,将泪水慢慢擦干,手指在我脸上打着旋:不要哭,会伤害你的皮肤。
我不怕受伤害,心的伤害都能受,皮肤又算什么。我大声地说。然后仰脸去寻找他的唇。
他却推开我,慢慢坐进沙发,艰难地说:对不起,阿雅。
为什么?我在泪水中睁大双眼。
我不喜欢女人。他认真地说。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右眼先动了一下。
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我喃喃地说,已失去了信心。
我喜欢你的皮肤,你的笑容。但是我只将你当做好朋友。帮你应付你妈妈,也只是因为觉得你可怜,阿雅,原谅我,我没法和女人恋爱。
丁丁慢慢地说,因为讲出了自己的秘密他的神情怪异无比。
我说丁丁,看着我,我要看你的眼睛。
那双秀气如女孩子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两排长长的睫毛轻轻地在空气中刷动,将我的泪腺刷开,哗啦啦关不上闸。
两枚钥匙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上。镜子中的女人那双眼睛已肿成两个饱饱的水袋,双眼皮也撑得没了痕迹。
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阳光从薄薄的窗纱后透进来。
我眯起眼睛,让阳光沐浴着我的脸。
水晶珠子满地滚的都是,两条链子都被我扯断了。
我坐在阳光铺满的地板上用从枕巾上抽出的金丝小心地穿着那些珠子,仿佛穿着一个一个温暖的太阳,然后,将长长的一串太阳挂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