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紫那时候还不叫千紫,那时候她叫杨小盼,长着像熊猫盼盼一样圆圆的脸,身子丰满得像一个吹得饱满的气球,让人想摸一摸却又怕到手后会“啪”的一声爆掉。杨小盼喜欢嚼口香糖,偶尔还会让一个小小的泡泡从口中蹦出来;杨小盼喜欢喝健力宝,咽下一口后还习惯用舌头舔舔嘴角边沾着的橙汁;杨小盼喜欢穿宽宽大大的T恤,这样她那早熟的身体就不用明显的暴露在众人面前……这些都是杨小盼喜欢的,但现在她不叫杨小盼了,她叫千紫,所以她不再吃口香糖,她吃怡口莲;她也不再大口大口地喝健力宝,她要维持她瘦削的体型,所以她只喝矿泉水,天热时再加几块冰;她更不会穿不暴露身材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力求能风情万种……

同学聚会上大家都认不出她来,她红得要滴下来的唇每动一下,那些过去的男生现在的男人都要咽一咽口水,过去的女生现在的女人都要面部僵硬一下。她明白她和他们的距离,就像饭店门口停着的帕萨特和那些自行车或摩托车的距离那么明显。

手机响了,她很快的和大家告辞。大家看着那乳白色的帕萨特开走了之后,都松了一口气,又是过去的那群小男生和小女生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大啊。

他们开始聊杨小盼。所以就聊到了赵源。

杨小盼和赵源原来是有过一场恋爱的啊。

上大学那时候杨小盼就很不一样,偌大的一个学校就她敢不戴乳罩穿着运动背心和那些男生一起在运动场上跑。她本来就波涛汹涌,再这样一跑那简直是波澜壮阔。男生往往会因为她那波而忘记脚下的波。赵源一直说自己不是被波吸引是被她那与众不同的个性所征服。可是谁信呢?

赵源天天在杨小盼身后跟着,包括到图书馆看书都紧贴着她坐。终于有一天,杨小盼爆发了,可能是她心情不好,女孩子心情不好的理由本来就多嘛,她恶狠狠地看着赵源,让他坐得离她远一点,赵源很爽快地答应了,就是不挪窝。

“滚远点儿,我在说你呢!”杨小盼声音不小,图书馆里一半的人都听见了。赵源不知是碍着面子还是怎么的,只是笑,还是不动。

杨小盼又说了一遍,所有的人都向这边看了,赵源却还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一声脆响,杨小盼的手很有力度地在他脸上奏响了。图书馆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死一样的寂静。杨小盼也有点不知所措。赵源对她笑了笑,拿起书向外挪了一个位。

杨小盼愣了一会儿,突然就哭了,书都不拿的跑了出去。

再然后校园里就多了两个甜蜜的人影,这两个冤家不打不相识,这一巴掌反而将杨小盼打到了赵源的怀里。大家叹他有艳福的同时又都不敢造次,有谁让女生当众打一巴掌还能保持风度呢?

不过一年他们便分手了,杨小盼爱上了别人。杨小盼眼哭得红红的更像熊猫盼盼。赵源跑到播音室抢过播音员的话筒对着全校广播:小盼,世上爱你懂你的只有我一个。我答应给你我的全部。你可以去别人那儿兜一圈儿,等你觉得我说得对的时候你再回来,我等着你。

女生听到了无不动容,个个主动去做说客想将杨小盼说得回心转意,仿佛不这样做就不是爹妈生养的。

在座的这些女人当年都去和杨小盼谈过,现在提到这事她们还恨恨地说:“怎么会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呢!”然后大家都不再回忆过去,互相问着:“赵源呢?”

大学毕业之后没有人再见过赵源,他还在等着杨小盼吗?

千紫的车开得很快,她飞快地跑进“红粉佳人”酒吧,冲进里面那间屋子。这是她的酒吧,屋子是她的住室。脱掉一身的红色长裙,换了件还是一样的紧包着身子的黑色长裙,跳进她的帕萨特里开得飞快地向医院冲。

康先生病危了。

千紫和这个城市很多美丽的女人一样,是被人包养的。她的一切都来自男人,以前有过方先生、李先生……现在她专属一个人——一个六旬的老头,她叫他康先生。她的酒吧、她的车全是康先生给的。老头怎么了?年轻人谁能给她这个?自从她毕业后发现这个社会对她身体的兴趣远比她美院高材生的兴趣大时,她就决定将自己最值钱的东西变卖了。方先生给她的最少,最后他老婆一个耳光将她从公主打回原形,成了丢了水晶鞋的灰姑娘。然后,她就更明白自己得从这个社会得到什么了,只是在出卖自己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那些爱过她或她爱过的男生们,赵源偶尔也会在她心里闪一下,有时她也会想:他还在等着我吗?然后就自己冲自己冷笑,他等的是杨小盼,是那个有性格的小女生,现在她是千紫,一个商品,像橱窗里的芭比娃娃,谁有钱谁就可以买到手。

和赵源分手是因为那个高年级的男生——言。言追她的时候说得很有性格:“我知道你和赵源在一起,他不配你。只有我才能发掘得出你的价值。”那时的她就着了迷地信,听到赵源在广播那样说时她也能硬着心肠接受言的爱抚。言就是和赵源不一样,言像烈酒,只一口她就醉了,而赵源是家酿米酒,那种味儿是要慢慢品的。她是一个小姑娘,本身射手座就是个不负责任易受**的星座,很容易她便爱上了快速的迷醉。可惜的是言说分手也一样的有性格——“在你身上我已经没什么可挖掘的了,你不需要我了,但是别的姑娘需要,所以我必须得离开你。”这话真×××混球,为什么明明是他对我失去了兴趣却说得好像是救世主?想到这里,千紫就忍不住骂人。她后悔她早早将自己的身体给了言,让他像玩一个玩具一样的玩厌再丢掉。分手那天她看到了赵源,赵源看着她,手动了动仿佛想拥她入怀,仿佛在说你回来吧!可是她丢不起这个脸。

车停了下来,她进了医院上了电梯,很快来到了康先生的病房。房里满满的都是人。他在内地的太太、他的儿女,热热闹闹的围了一群。

她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想了想,自己又进了电梯。康先生不省人事了,她没必要在他要死的时候还给他带来家庭纷争。病房里一道目光盯着她的背影,她没发现。

遗产分割时很自然没有她的事儿,而且由于酒吧的所有权不明,很自然的要被康先生的家人拿走。

千紫冷静地调酒。这个是她的拿手戏,调得最好的便是红粉佳人,酒吧也是因此得名。

康先生生前是怎么对她说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小乖乖!这个酒吧是为你开的,你要打理好它,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至少你还可以让它陪着你。

那一刻她真的有点爱上康先生了。她抱着他的头吻他的白发,感激得快要哭了。这是她的衣食父母啊。

可是现在呢?他突如其来的中风,连遗产都来不及分配。

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红粉佳人。她的红粉佳人梦。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粉佳人。这酒像她一样的迷人,带着迷乱和堕落。她是用心调着它的。它是红粉,她是千紫,这两个是最浓烈的色,最**人心魂。这样的酒这样的老板娘,酒吧想不红都难啊。只是,它再也不是她的了。

进来一个人。

“打烊了!”她说。

“我是康军。康先生的儿子。”他没说别的,但在千紫听来就是:这是我的酒吧,我想来就来了。

迷离的灯光下她笑了起来,嫣然的,风情的。

康先生可以给她这个酒吧,康军为什么不可以?

她对男人是有一套的,她会征服他的。

“来,尝尝我的酒!”她将红粉佳人送到他唇边。

红酒,红唇,不知道她到底想让他尝哪个。

康军尝了一点,忍不住夸好酒。她得意地笑了。

“如果你喜欢,我天天调给你喝!”

康军皱了皱眉。

她的身子靠近了他,黑暗中她并不能看清他的脸,但是想来应该样子不坏,康先生年老了还那么有风度,何况一个年轻的儿子呢?

“子承父业!很好啊!”她说。手却已伸到他胸口。

“你爸爸的,都是你的。所以,我也是你的。”她不觉得有什么羞耻,这些年,她早就没了这种观念了。

康军说:“酒吧给你。”

她缩回了手,吓了一跳。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你,我会给你我的全部,我会等着你。”

她抖了起来,哆嗦着将灯打开,一个很瘦的男人,和康先生并不相像,但是这张脸是那么的熟悉,只是比过去要瘦、要有棱角。

杨小盼可以叫千紫,为什么赵源不可以叫康军?

“上大学时我用的是我妈的姓。”他说。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她哈哈大笑起来。红粉佳人碎了一地。

“杨小盼疯了!”他们说。

他们又开同学会,这次没有艳光四射的千紫或杨小盼,也依然没有赵源。

“她的红粉佳人现在也关了,据说当年包她的那个人死后什么都没留给她,她经不起打击就疯掉了。”

“谁说的,杨小盼和赵源在一起呢。前不久还听说他们要结婚。她又不叫千紫了,恢复原名杨小盼。”

“赵源会要她?她都是……”

“有什么不可能?赵源当年能忍她那一耳光,能忍她变心,怎么不能忍她被人包?”

他们说的都好像真的,却没人有可靠的根据。谁知道杨小盼怎么样了,谁知道赵源是不是还在等她,谁去关心这个呢?他们很快的就聊到各自的孩子各自的工作上来。

“学校收费可高了,但是私立学校才有档次嘛,我们吃少点也得让孩子上啊。”

“裕兴房产的地价下去了,怎么样?合伙买一个楼盘炒炒?”

“你怎么不吃这个?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怕什么?再胖你老公也不敢说你胖啊!”

“昨天那个电视你看了没?哟,我得早些回去,那个片子我天天都看的,今天不看明天就接不上了。”

……

红粉佳人的牌子没了生气,在五彩的夜中独自暗着,像一个迟暮的美女,给人无尽的伤感。

杨小盼呢?

这些年了,有谁见过杨小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