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了下班时间,柴尽冬还窝在账房里没出来。

江非夷轻敲着桌面:“还不走,天要黑了。”

柴尽冬手里捏着信封,没说话。他觉得自己该跟江非夷说声谢谢,人家想着法地让他不太难堪地收下这笔应急钱,是好心的。可他心里还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这样不好,你已经欠江非夷太多了。

常年在长江边拉船,他整个人被晒得黝黑,连手指也不例外,只有指节的地方还能瞧着些泛白的地方。

江非夷拉开椅子坐下,跟他平视着:“柴尽冬。”

“嗯?”柴尽冬也看他。

“虽然你跟我同岁,可仔细论起来我比你长两个月,除了雇佣关系,你叫我一声哥也是应该的。”江非夷没由来地讲起这些话,又自觉地绕了些弯子怕柴尽冬没听明白,“柴小添是我的朋友,你也是。”

柴尽冬不好意思:“是小添运气好,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他低了头,后半句没说出口。

他一个在长江边卖力气活的糙人,没那么好的运气。

江非夷跷着腿,身子微微斜倚在桌边,纠正说:“这跟运气好不好没关系,而是你自己是怎样的。你跟了我一个月,对我耿直仗义,光就这样,我就已经拿你当朋友,你呢?”

柴尽冬的喉结动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当初一个人从奉州来到邑北,家人在瘟疫中没了,后来遇见了唐好甜,才有了现在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太闷,嘴笨,常惹得唐好甜不高兴。可他们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吵不散。他做过很多工,自然认识不少人,可他跟那些人说不上话,也许是嫌他总冷着张脸,看着就不好相处。

他没有别的朋友,唐好甜和柴小添就是他的全部。

所以,当有个人跟他说,我拿你当朋友的时候,他有些慌张。

大厅里最后一个人准备走时,特意来跟江非夷说过一声,然后熄了灯,只剩那间账房还亮着。

江非夷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柴尽冬的回答。

他站起身抻了抻脖子,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又想起什么,从抽屉翻出本书:“这几天我都得待在公司,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书。”他翻了翻递给柴尽冬,“念过书吗?能识字吗?”

柴尽冬站起来接着,回答他:“好甜认得,以前她也教过我几个,可我太笨写不会,后来我就不学了。”

江非夷点点头,又翻出一样东西,是本绘画本,简单的词句和易懂的画像。

“那先看这个吧,先从简单的认起,然后再学别的。”

柴尽冬犹豫着接过书,不明白地问:“我学这些……”

江非夷说:“比起力气活,坐在这里打算盘就显得轻松许多是不是?”

他这样一问,更让柴尽冬不明白了。

江非夷点明了说:“我从小被逼着要往高处走,起初不乐意,后来待久了,自己也想去更高的地方看一看了。既然你跟着我,就得跨山攀登,这样才能送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外人眼里,柴尽冬是冰冷的,说话冷冰冰的,做事冷冰冰的,时间久了,他自己也这般觉得。

可现在,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滚烫了起来。

给抽屉上了锁,将钥匙揣进衣兜里,江非夷走到门边,突然有了兴致:“昨晚的糖水还没喝着,今天得多喝一碗。”

他叫柴尽冬:“走吧,回去了。”

2.

糖水铺里只有麻三一个人在。

他端上糖水,又从灶旁的箱子里倒了盘瓜子送来。用抹布擦着手,他跟江非夷说:“不巧,刚有个女娃过来,好甜跟小添陪着她出去了。”

江非夷隐隐猜到是谁,顺口问了一句:“是个姓徐的姑娘?”

麻三曾听小添这样唤过那姑娘:“哎,是,来这儿坐了一下午,倒挺安静的,没啥人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就一起走了。”

坡上下来三个人,冲这边喊着:“三叔,舀碗糖水喝喝。”

麻三冲江非夷摆摆手,示意自己忙去了。他转头一看是小牛儿,吆喝着:“这是去了哪儿,出一身汗,快擦擦。”说着递了块帕子过去。

小牛儿瞟到柴尽冬也在,跟麻三小声说:“刚才我看甜儿哥往黄大夫那边去了。”

麻三听了心里急,没灾没病的,往那里去做什么?

“我没听她说身子有不舒服的,是不是风疹又犯了?”唐好甜有风疹的毛病,发起来的时候就浑身痒,一挠就红一块,也瞧过大夫,说称不上是病。

小牛儿也不晓得,只说:“瞧着不像是去看病的,小添在人家门口堵着。”他猜,“怕不是去惹事的?”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就怕叫柴尽冬听见了。昨晚那场闹腾事他是知道的,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能叫柴尽冬发那么大脾气的事儿,可算不得是件小事。

麻三摆摆手,像安慰自己似的说:“好甜这几日乖着呢,可没惹事,也许……”他给自己下剂镇定剂,“也许就是风疹犯了去抓些药。那东西虽然不碍事,可真痒起来了,人也熬不住。”

小牛儿听他这样说,也不乱猜测了,转头跟旁边两人嘟囔:“抓服药特意跑三条街,甜儿哥是闲出屁来了?”

旁边两个人不会看局面,敞着嗓子问:“甜儿哥才不会,倒是小添哥才是个没事的主儿。”

小牛儿被他这一声吓得丢了魂,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骂骂咧咧着:“你说话小声点儿。”

被拍了一掌,小混混特委屈:“我说的可是实话。”他看着旁边的人问,“你还不知道吧?昨晚小添哥被尽冬哥给揍了,你说这些年谁见过尽冬哥发这么大脾气,肯定是……嗯嗯……”

后半句还没说完,嘴就被小牛儿给捂住:“你找死啊,没看见人……”

“小牛儿。”身后传来冷冰冰的一声。

小牛儿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多嘴的小弟,又换了张脸转身:“尽冬哥你也在啊。”

他心里想,完了完了,柴尽冬得怪他大嘴巴将昨晚的事儿给宣扬出去了。

柴尽冬在小牛儿跟前站着,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盯了他半晌叫他心里直发毛。他脑子一转,赶紧想了个蹩脚的理由给搪塞过去,可惜柴尽冬根本没提这茬儿。

柴尽冬问他:“你看见小添了?”

“对啊,往黄大仙那边去了。”旁边多嘴的小弟又插话。

黄大仙?柴尽冬一时没想起是谁。

多嘴的小弟提醒他:“就前些日子被砸了店的那个黄大夫,不是骗了不少人诓了不少钱财嘛,大夫变大仙。”

柴尽冬记起来了,又问:“他们去那边做什么?”

小牛儿支支吾吾着,不晓得该不该说,只能扯个由头:“也许是去那边瞧瞧景儿,不是说那边要建栋新楼嘛,这两天正热闹着呢。”

“废砖废瓦的,哪里来的景儿瞧呀?指不定是去找麻烦的,牛儿哥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嘛。”

小牛儿气得腮帮子鼓鼓的,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眼前这个多嘴多舌的人。

他又换上一张谄媚脸跟柴尽冬解释着:“我就胡乱一猜测,你晓得我这人,看热闹从不嫌事大的,也许……也许……哎,尽冬哥你别急着走啊,万一真是我乱猜的……”

他号着嗓子想把柴尽冬喊回来,可是人已经跑远了。

这下完蛋了!

小牛儿一巴掌抬起来,旁边小弟赶紧把脑袋凑过来:“老大,我错了。”

眼见着巴掌落了下来,多嘴的小弟吓得闭了眼睛,然后听见一声闷响,脑袋却不疼。

他睁开眼,听见小牛儿说:“你错个屁,我就不该跟你提这一嘴。”

小牛儿气鼓鼓的,旁边两个小弟也不敢惹他,闷不吭声地喝糖水,连再叫一碗的勇气也没有。

说错话的人再说话是错的,连呼吸也是错的。

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背上被人轻拍,小牛儿没忍住火,正要发作,一看人,蔫了下来。

“那个黄大夫,在什么地方?”

小牛儿认得江非夷,上次在鸿丰公司闹事,就是他给平息下来的。

他眼珠子一转,觉得这事儿江少爷也能解决,指着路:“从坡上走,到了惊鹊路再往左,过两个路口看见济世堂的招牌就是了。”

3.

济世堂的对面是间茶汤铺子,捎带着花生瓜子卖,赚点儿小钱营生。

老板跟麻三是同乡,自然认得唐好甜。

老板的老婆子提了晚饭来,招呼着唐好甜:“丫头,在这儿坐了小半个时辰了,该饿了吧?”

唐好甜把手里的瓜子扔进碟子里,拍拍手,坐了过去:“刘叔,那家济世堂不开门了?”

刘叔听见“济世堂”三个字就来气:“那个老混账,半个月前惹了事被人砸了店,警察厅的人来瞧过,说是不准再开店,可这两天吃了虎胆子,开了条小缝,偷着做生意。”

徐织雨问:“警察厅不管?”

刘叔喝了口汤,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管,怎么不管?可这济世堂的主儿是个滑头,花样招式多得只当个大夫都委屈他了。”

唐好甜捏紧了拳头:“他要是以为能躲过法治,那他可能没想过,在法治之外,一样有法子能治他。”

刘叔知道唐好甜的脾气,劝着她:“丫头,你可别做糊涂事。”

唐好甜笑着说:“刘叔,我虽然是个粗人,可有些道理我懂,那些做不得的事我不会做。”

刘叔这才放了心,叫自家老婆子回家再炒几个菜来。

唐好甜拉着刘婶:“婶子,你别忙活了,我们就走了,家里有饭菜呢。”

刘婶不爱说话,拿不定主意,只能看着刘叔等他做主。

刘叔不爱勉强人,笑着摆手,让刘婶回家把腌鱼装两条来,又跟唐好甜说:“这个你就别推托了,上次回乡的时候自己家里腌的,算不得好东西,可你爹好这口,带回去给他尝尝。”

唐好甜就不再推辞了:“谢谢刘叔。”

“自家孩子,客气啥啊。”

趁刘婶回家的工夫,徐织雨拉着唐好甜问:“我们这就回去了?”

唐好甜没说话,眼睛瞥着一直没开腔的柴小添。

柴小添吐了瓜子壳,幸灾乐祸着:“甜儿哥就不是个安生主儿,肚子里闷了不少坏水呢。”

唐好甜肯定着他的话:“我可不是好人。”

徐织雨听得心里像有只爪子在抓痒:“你有什么法子?”

柴小添起身:“等着吧,等天黑了,法子就想出来了。”

“你干什么去?”唐好甜瞧他出了茶汤铺子。

柴小添扯了扯裤带,一点儿也不知臊:“撒尿。”

再转身,他的脸色就变了。

他手往后胡乱地攀着,攀住了桌沿,声音抖着:“甜儿哥,完了完了。”

唐好甜被他挡住视线,偏头去看,就看见了人影急匆匆往这边来,心里唏嘘着,跟徐织雨摇头:“真完了。”

柴尽冬是跑来的,路上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倒不是因为喘,而是怕唐好甜真做了什么出格事。

他额间生了汗,站在跟前,盯着徐织雨问:“惹事了?”

徐织雨被他问得蒙了,摇摇头,老实回答:“还没呢。”

还没呢。就是想惹事却还没付诸行动。

柴尽冬坐下来,喘着粗气,提壶灌完了水,平复了呼吸又说:“那就回去吧。”

桌上一声闷响,是杯底砸在桌上的声音。

“我事儿还没办呢。”

唐好甜看也不看柴尽冬,觉得有些恼。

这个人,总是坏她的事。

“什么事儿?”柴尽冬压着嗓音问,“要砸店还是砸人?”

话说到这份上,是存心要激她的。唐好甜晃悠着两条腿:“都砸呗,反正是家没良心的店,砸了反倒救人。”

柴尽冬知道唐好甜的性子,越说越犟,索性不接话了,就一道坐着。

他在这里,她也不会有动作。

唐好甜猜到柴尽冬的想法,哼了一声。离天黑还有一会儿,她一点也不急。

徐织雨跟柴小添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只能老实待着。

可怜柴小添憋着泡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4.

到了戌时,天才算彻底黑了下来。

茶汤铺子里来来回回不知来了多少桌客人,单最外面的那桌一直没动。

柴尽冬帮着刘叔清理着茶渣子,搭着两句话,活儿很快忙完。

徐织雨支着手摇摇欲坠着,猛地听见一声巨响,吓得人险些跌下凳子,幸亏胳膊被人扶着。

她抬眼,是柴小添搀着她。

“怎么了?怎么了?”她脑子里钝钝的,下意识地问。

柴小添拧巴着一张脸,抬着下巴指着济世堂。

“好甜动手了?”徐织雨有些紧张,说不出是因为兴奋还是担心衍生出来的情绪。

“没呢,有人先我们一步。”清清冷冷的声音响在徐织雨身后,她回头,唐好甜正一手提着一条腌鱼站着。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望着济世堂的那双眼睛黑溜溜的,像草原上的窖洞,用于储藏牛羊肉的,很深,得吊下很长很长的绳索才能到底。

济世堂里动静很大,谁也没说话,都盯着那边。

那声巨响,是木门被撞坏发出的,一边门框颤颤巍巍地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着,要是再来股风,一准垂落下来掉在台阶上了。

里面有凄凉悲切的惨叫声,传出来吓坏了不少人,谁也没敢在济世堂门前站着,拥在街的对面往里瞧着,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借着街灯,瞧见里面跑出来一个人,步子不大稳,又跑得急,最后摔在了路中央,那人双手抱着脑袋号着:“打人了打人了,要打死了。”

刘叔也被这动静闹得心里发了毛,往前两步去看,指着那人:“是言七,济世堂的言七。”

那人听见有人喊他名儿,便往这边爬,一边爬一边喊:“刘叔,帮帮我。”

刘婶扯着刘叔不让走,女人家怕事,也不愿祸事惹上自家人。

是柴尽冬去把人捞回来的,那人被扶上长凳。言七扯着柴尽冬:“掌柜的还在里面,他要被打死了。”

唐好甜冷着眼道:“打死了才好呢。”跟着朝柴小添使了个眼色,叫他去瞧瞧。

柴小添挪着步子走得慢,等到济世堂门口,里面已经没了动静。他趴在门边瞧着,里面没亮灯,只能借着街灯瞧个大概。

“砸得稀巴烂的,姓黄的没看见,”他猜着,“死了?”

言七吓得缩在地上:“我说了不该不该,这下完球了,完球了。”

“什么完球了?”

平和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众人循声而去,见江非夷一身清朗地立在茶汤铺子外。

他跟唐好甜笑着,又对蹲在地上安抚着言七的柴尽冬说:“你跑得太快,我追不上。”

话有些不对劲儿,可谁也没多想。

徐织雨挨着江非夷站着,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了?”

“听说你们要闹事,我来瞧瞧要不要帮忙。”江非夷看着面前哆哆嗦嗦的人,“闹完了?”

徐织雨扯他:“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什么都还没干。”

“哦?”江非夷挑眉,“你们真是想闹事的。”

“是啊。”唐好甜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的有些火,“江少爷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收场的?”

言七这才听明白,面前这伙人原本也是要去店里惹事的,身子缩了又缩,把自己缩成个球紧紧抱着,怕他们也痛揍自己一顿。

江非夷坐下,想了想,说:“场我能收,事我也能闹,就是你们不带上我,我心里不大痛快。”

这句话叫所有人蒙了。

柴尽冬不解道:“少爷,你这是……”

“尽冬,这样就生疏了。”江非夷面色有些不好看,可这不好看的神色只有维持了片刻。

他手里举着茶杯,想起什么,跟言七说:“我来的路上,好像瞧见个人拖着黄大夫往端详路那边走了。那个方向,好像是去警察厅的。”

言七一听,心道,不得了,赶紧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