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找的人?”唐好甜跟江非夷面对面坐着。
她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可又觉得不对。
“找什么人?”江非夷跟她打着哑谜,然后有些不乐意地瞧了瞧自己闷响的肚子,“咕噜”一声,其实很轻。
他看着众人,不好意思道:“一路往这边来,瞧见不少好吃的,可我来这里之前三叔已经在准备晚饭,说是有我的一份。”他站起身,只看着唐好甜,话却是对着众人说,“回去吧,我饿了。”
麻三确实准备了一桌子的菜,有荤有素,想着家里来了客人,不能太寒酸了。
见一行五人从坡上悠悠下来,他招呼着:“快着些,菜要凉了。”
唐好甜两步跑到糖水铺里,帮着麻三摆放碗筷,后面四人也跟了上来。
一落座,徐织雨惊呼一声:“柴小添,你……你……”
“你”了半天,后面什么话她也没说出来,手指着柴小添裤带的地方,再往下一点,全湿透了。
“哈哈哈哈,柴小添,你几岁了还尿裤子呢。哈哈哈……”唐好甜瞧清了那块湿漉漉的地方,笑得直不起腰。
柴小添赶紧捂住裤裆,可不能全捂住,夹着腿往自个儿屋里跑,还不忘回头:“唐好甜你笑个屁啊!”
等了小半会儿也没见人出来,唐好甜敲着碗沿,不耐烦地跟柴尽冬说:“你还不去看看,别是掉茅坑里了。”
柴尽冬起先没动,是江非夷轻轻搡了他一下,他才起身从竹架上取了条晾干的裤子,步子不紧不慢,像是故意让那人等着。
他进了屋一看,果然,柴小添只急着跑,没顾上拿换的裤子,拥被子包着下半身坐在**发呆。
“赶紧的,大家都在等你。”柴尽冬把裤子扔在**,转身要出去。
“哥!”柴小添叫他,“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尽管柴小添怕他哥怕得厉害,可平日里他哥哪里像现在这样真动过气的?就这一天,他就难受得不行,要是再多一天,他可能就得疯了。
柴尽冬没看柴小添,身子斜倚在门框上,不点头不摇头也不说话,只是在那里等着。
靠着往日里的默契,柴小添知道,他哥柴尽冬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哥。”身后的人又在喊柴尽冬。
饶是柴尽冬脾气再好,也被柴小添磨磨蹭蹭的动作磨没了。
他转身,正想说两句,就见两条白花花的腿站在**,裤子被蹬在了地上。
柴小添放软了声音,撒着娇:“帮忙捡捡。”
桌上的人已经动筷子了,见柴小添缩在柴尽冬身后往这边来,唐好甜憋了许久,人一到跟前,她彻便底憋不住了,笑声在黑夜里散开。
徐织雨盛了碗饭递给柴小添,她脸上的神色一如往常,没笑,也不像是刻意憋着的。
“快吃吧。”她把炒鸡蛋推到他面前,“好甜给你留的。”
柴小添红着脸,筷子在碟子里戳了又戳,就是没夹起来。
筷头被打了一下,唐好甜黑着脸:“要吃就吃,你戳给谁看呢,不吃别人要吃呢。”说着伸手要来抢。
柴小添眼疾手快地把半盘柴鸡蛋全划拉进自己碗里:“吃吃吃,你特意留的,撑死也得吃。”
唐好甜没搭理他,转眼看见低头轻笑的江非夷,想起正事来,问他:“你说的那个拖着黄大夫去警察厅的人,不是你找来的?”
麻三一听“警察厅”三个字就慌了 ,问唐好甜是不是又去惹事了。
徐织雨解释着:“没呢,三叔,是那个黄大夫自食恶果,惹了人上铺里找他麻烦。”
麻三松了口气:“没惹事就好。”
柴小添见唐好甜给他使眼色,跟麻三说:“叔,有汤吗?噎着了。”
“你慢些吃。”麻三听这孩子声儿不对,起身说,“我赶紧烧个汤去。”
2.
麻三一走,四人纷纷放了筷子盯着气定神闲还在夹菜的江非夷,像要在他身上盯出个洞来。
江非夷也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方帕擦擦嘴,才说:“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他从小牛儿那里听明白了他们为何临时起意要去济世堂,又听闻了黄大夫的为人,说是妙手仁心,其实赚的是杀人钱。别人称他一声大夫,他却轻视人命,这样的人,是恶,这样存着药材的医铺,更像是坟茔。
江非夷追着柴尽冬的脚步去,其实是为了拦下唐好甜,他们这般没由头地去,到了警察厅,反倒是怪他们生事。
可不巧,也许是老天看不过眼,他在路上碰见个要去济世堂问路的男人,身材魁梧健硕,身边跟了两个小厮,瞧着不像善人。
这般的人去了济世堂,治好了是黄大夫积德;若出了岔子,便是自寻死路。
四人听完,竟不知道该是谢他还是怪他。
恰巧麻三烧好汤出来,这事儿便没人再提了。
徐织雨用过饭便走了,说家里人外出一整天,这时候也应该回来了。
唐好甜本来叫了柴小添送徐织雨,可她说不用了:“我以后总来,若每次都要你们送,太麻烦了些。况且好甜,我不是那种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的人,我在草原上长大,我善马,招式也会耍一些。”
柴小添却问她:“再会耍也不过是个女娃,要是对方人多,你能赢?”
一听这话就是存心堵她,况且他今日下午还看见她被三个男人围着没法动弹,要再遇上一遭,保不齐他能及时拦下。
徐织雨知道柴小添在拿下午的境遇说事,也不驳他,只是仰着张脸瞧他,瞧得他避开她的眼神,嘴皮子不利索地说:“你……你瞧着我做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唐好甜支着手看两人。
没想到徐织雨却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没错,要是对方人多,我双拳难敌四手,身边有个人能护着我,肯定是好的。”
她话头转得太快,没给柴小添反应的时间,又听见她说:“那就麻烦你送我回去了。”
柴尽冬是和他们一道走的,说是有事要处理。
“他能有什么事?现下跟着你,平日里倒是挺清闲的。”唐好甜擦着灶台,越想越不明白。
江非夷还在桌前坐着,手里多了账本和算盘,小小的一个,随身揣着。
听见唐好甜这般问,他反问她:“听尽冬说,你教他认过字?”
唐好甜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儿。
那会儿他们刚来邑北,不太熟悉,她窝在房间里无聊,从窗户里瞧见柴尽冬守着糖水铺打瞌睡,便想着教他识字。
“可他太笨,常惹得我头疼,他自己也觉得难,便不跟着我学了。”
“那你呢?学上得多吗?”
唐好甜摇头:“不多,只在学堂里上了两个月,便赶上了瘟疫,学堂停了课,就再也没去过了。”
那时候瘟疫来得突然,家家闭户,更别说学堂了。就算她心里想再学下去,也没机会了。
“那以后我来教你。”江非夷提议。
“教我?”唐好甜好笑,“你的日子也很清闲?”
“晚上这时候来,还能喝糖水消消乏,是件顺手事儿。”
唐好甜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儿,只是——
“那些道理我不爱听。”
“那就不讲道理。”
“功课我也不爱做。”
“那就没有功课。”
江非夷答得很快,好像教她念书识字真的只是件信手拈来的轻松事。
唐好甜却不满了:“你这先生过分轻松了些。”
江非夷轻笑着,身子微微后仰,说:“是我的学生体贴,不愿让我多操劳。”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梢也上扬着,以前她没发现,这会儿却瞧见他眉角的地方有颗痣,淡淡的,难怪平日她没发觉。
他还在笑着,唐好甜却不看他了。她发现,他一笑,她也会笑,是那种不自觉地跟着他自然牵动嘴角的笑意。
3.
正是六月,夜风闷热。
唐好甜从屋里翻出两把蒲扇,跟江非夷坐在院子里乘凉。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夏虫声,此起彼伏地叫嚣着,难得的是今夜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萤火虫,提灯在半空中飞舞着。
小小的一只落在桌上,虽然只有点点光亮,却叫人看了心里喜悦。
唐好甜起身想抓,靠近时萤火虫却飞走了。
她有些气馁,站在原地瞧着江非夷微眯着眼睛扇风,转念又想捉弄他。她轻手轻脚地靠近,正弯下腰,他微眯着的眼睛就睁开。
“别动。”
他声音很轻,可听见他这样说,她便真的不动了。
一只手向她颈肩靠近,她的目光顺着看去,才看见自己的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只萤火虫。
她屏着呼吸,等着他的动作。
他的手很快,只觉得一阵微风拂向了她的耳边,就听见他说:“抓到了。”
小小的萤火虫被放进瓶子里,瓶子封了盖,萤火虫便飞不出来。
唐好甜拎着瓶子仔细瞧,发现它的翅膀扇得很快,在瓶身里四处碰壁,心里突然陷了一块,掀开瓶盖放了它。
“不是喜欢吗?放了它做什么?”江非夷侧着身子问她。
“它有翅膀,就应该飞翔在天地间,而不是因为我的喜欢被困在这个小小的瓶子里。”唐好甜看着萤火虫四处飞舞着,好像自己也跟着飞了起来,在天地间自由穿梭着。
唐好甜想起她的娘亲,那个眼盲的女人,总是抱着她,一声声叫她,翊儿,翊儿。
“我在奉州的时候,有个名字,是我娘取的,随她姓,叫唐翊。”
“唐翊?”江非夷坐起身,蒲扇放在双腿上。
“立羽翊。”她手点在蒲扇上写给他看。
江非夷点点头:“双翼竖立,雄鹰欲飞。”
“我娘也这样说。”唐好甜抱着双肩,“可那时候我不懂,我明明不是雄鹰,为什么要飞在上空,双脚不能站立着,是件多累人的事?可是后来我换了名字,才懂她每次叫我翊儿的时候,对我的期望从来不是要我高飞,她只是想着在我身处泥泞的时候还有双翅膀能带我脱离险境。”
江非夷不知道唐好甜提起她母亲的时候心底有多柔软,但是他知道,她被她的母亲深深爱着。这样的爱,让他很是羡慕。
“她很疼爱你。”
唐好甜依然能想起那张让她动容的脸:“是,因为有她疼爱过,所以我活得很知足。”
她总觉得现在度过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明明那时候,是她先染上瘟疫,是娘亲没日没夜地照顾她,四处求药熬汤,让她的身体一日日好起来。后来奉州封城,娘亲带着她逃出城,却在城墙外倒下了。头发凌乱的女人支撑着跪起来,不是要让自己站起来,而是用尽自己的力气推着她往前走。
大雪袭城,雪粒子打在脸上化了水,她分不清从眼角滑落下来的是雪水还是泪水,只听见跪着的女人破碎的声音:“走啊,翊儿,走啊!”
她手心冰凉,里面攥的是娘亲出城前交给她的秤砣。娘亲说,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带着它往南走,到了邑北,就能回家了。
唐好甜说:“我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来邑北的路上,遗失了那个秤砣。找不找得到我的父亲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只是觉得我很过分,连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都弄丢了。”
人有时候是不自知的,就像唐好甜现在。她以为她在这些年里铜锤铁打已经能够很平和地跟人谈起这些往事,却不知道泪水已经自眼角滑落了下来。
江非夷慌了神,他从怀里掏出方帕,猛地想起曾用它来擦过嘴,只能用袖角去帮她擦眼泪。
布料碰上肌肤,唐好甜只觉得心脏骤停。
她屏住呼吸,等布料离开皮肤,眼神不自觉地落在了江非夷身上。
她听见他说:“别哭,好孩子。”
好孩子。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讲出来,竟让她有些飘飘飘欲仙。
“你说我?”唐好甜看着江非夷,眼里很快起了雾。
江非夷笑着,见她眼里蓄起了泪水,索性伸手抵在她的眼睑上,接住泪珠。
“是。”
他只答了简单的一个字,却叫唐好甜的心无限下沉,跌落进一个柔软的地方。那里灯火通明,她能看见自己身在光明里。
4.
柴尽冬从赌坊里出来的时候,路上已经没了人。
他怀里揣着字条,上面的字大多不认识,只是听旁人说:“字不字的不重要,你看见那个红章没?有了这个,这事儿才算清了。”
可他心里到底不踏实,蹲在赌坊外面的台阶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他从到邑北城开始就做力气活儿,不识字的活路其实很多,他的选择从来不只是在长江边上拉纤绳一个而已,可他这些年愿意待在那里,只是因为工钱比别处的多。
街灯一盏一盏暗了下来,黑暗里,他没发觉有个人在向他慢慢靠近。
一直等到那人在他身前蹲下,他都觉得是不真实的。
“少爷。”他不确定地喊。
江非夷叹了口气:“尽冬,我说了,这样就生疏了。”他揉了揉眉心骨,“你大可以叫我的名字。”
“这不合规矩。”他说话的时候脑袋仍是蒙蒙的。
“我们是朋友,你忘了?我说过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必如此。”
江非夷拿过柴尽冬手里的字据,简单看了两句,拍着他的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柴尽冬摇头,他觉得,这只是开始而已。
刚才在赌坊里,要不是有人提醒他要拿了字据事情才算了结,这一百块钱,差点就白送给了人。字据拿到手,他心里又生出不安,找着那个好心提醒过他的人辨认了上面的字句,才放了心。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他以前的想法过于天真了,靠力气做活,来去要半年才能赚够十块钱。若真要他自己来填补这一百块,要好几年的光景。
可要是……
可要是他能识字,他不会再吃亏,还能帮衬着江非夷。就算他脑子不灵光,也能算清这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少……”他顿了顿,“非夷哥,你说教我念书识字这事儿,还作数吗?”
江非夷拉着他站起来:“当然。”
“那从明日起……”
“就从明日起。”
于是第二天一离开公司,江非夷便跟着柴尽冬一道回了武泗坡。
柴小添见江非夷手里拎着一捆书就头疼,赶紧躲到灶台边认命地拉风箱。
风箱是刚添置的,使起来比蒲扇方便。那玩意儿,一扇烟就往脸上喷,把他脸都熏干燥了,还是偷抹唐好甜的雪花霜才救了回来。
麻三特意腾了张桌子给江非夷、柴尽冬、唐好甜三人上课,他手里抓着抹布,脸上乐呵呵:“好事儿好事儿,就是麻烦江少爷了。”
“三叔客气了,我每天来白喝糖水挺不好意思的,这不能使些力,心里便不愧疚了。”
唐好甜手里抓着笔,挺久没使,不知该怎么抓,心里正烦:“就是,那些糖水可值好些钱了。”
麻三给了唐好甜一个栗暴:“说什么胡话,好好看书。”
唐好甜挠挠脑袋,然后跟手里的笔较劲儿,先是五指合握将笔抵在掌心里,瞧了柴尽冬的招式,有样学样,笔杆搭在无名指上,写了两笔,觉得吃力。
江非夷见了,摇摇头:“不对。”手里抓着笔给她看,笔杆应该搭在中指上。
可唐好甜发轴,死活搭不上去,另外一只手使力好不容易给搭了上去,没写两个字,又滑落了下来。
柴尽冬看着她搭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好,想帮忙,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同麻三说完话,江非夷再回头时被唐好甜抓耳挠腮的样子逗笑,他轻声咳着,然后站在她身后,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带着她写让她适应。
“多练练就好了,不用急。”他弯着腰,下巴贴着她的耳郭。
唐好甜只觉得耳边痒痒的,歪着脑袋,耳朵蹭了蹭肩膀。
江非夷见她如此便松开她的手,后退了一步:“你先握会儿笔,等适应了再写。”
唐好甜埋着脑袋点点头,她觉得脸上滚烫,不敢抬头也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