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柴尽冬蹲在宅子外的石狮子旁,手里还抓着两个素包子,没吃。见江非夷出来,他将东西向往衣服里塞。
江非夷瞧见他的动作,上前来,说:“时辰还早,吃点儿热乎的东西吧。”
两人沿着小巷往外走,见着个小摊,要了两碗阳春面,很快面被端了上来。
江非夷从竹筒里取出两双筷子,一双给柴尽冬:“吃吧。”
柴尽冬接了筷子没动,张了张嘴,没问出口。
江非夷见他还呆着,自个儿把话说了:“在里面没吃饱,清粥适合病人吃,可我不是,我就爱吃这些个有味道的。”
柴尽冬点点头,想起什么,从衣服里掏出包子给他:“虽然是素的,但是酱味的,你尝尝?”
江非夷愣了一下。
柴尽冬以为江非夷看不上这种东西,低了头要往回收,手里却突然空了。他抬头,江非夷夹出其中一个放在碗里,吸了汤水便温热了些,两三口就吃干净了。
“好吃,可再吃一个就撑着了,这个给你。”裹在黄皮纸里的包子被递了回来,江非夷喝了口面汤,满足地说,“饱了。”
柴尽冬学着他的样子,包子和着面汤吃下去,胃里就暖和了不少。
车子在半路上抛了锚,司机有些抱歉地说可能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柴尽冬没遇上过这种情况,拿不定主意地看着后座的江非夷。
江非夷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下了车,挺了挺腰:“走着去吧,这洋东西也就开起来的时候威风些,坏了一点点都比不上自己的双腿。”
说完,他愣了愣,想起某个夜里,有人曾同他说:“我有双腿,车去过哪里,我的双腿也能走过哪里。”
一想起那个人,江非夷原本黯淡的心房就像支了盏灯,一点一点,一处一处,慢慢亮了起来。
“少爷。”司机下了车喊住他,“这会儿走着去怕是来不及了。”
司机想起前夜江非夷特意跟他提过:“明日公司有重要会议,用得上账本,我得亲自送去,你明日早些送我去城西的院子,这才来得及。”
柴尽冬也听江非夷提过这话,急得抱着脑袋四处乱看。车就停在云安路上,离公司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双腿比不上车快,要是走过去,不知道得费多少时间。
路上行人多,吵吵闹闹的声音吵得柴尽冬心里很烦躁,眼瞅着江非夷已经往前走了,突然,他耳边响起一声——
“黄包车哟,坐黄包车哟。”
走到云安路口,江非夷才发现柴尽冬没跟上来,回头的时候,只瞧着一辆黄包车直直向他冲来。他也没细看,退后一步想避让,黄包车却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柴尽冬就立在他身前,催着他:“上车,我送你去。”
江非夷瞧着他脑袋上绑着黄包车夫才有的白色布条,好笑地问他:“车哪里来的?”
柴尽冬说:“买下来了,你给我的钱,正好够。”
“那可是你的工钱。”
柴尽冬知道他在说什么:“你是我的老板,要是你赶不上送账本丢了工作,我才会变成穷光蛋。”
他的脑子有时候其实转得挺快的,江非夷想。
“那也没必要买下来。”
“那东西,”柴尽冬指着还停在路中间的汽车,“坏了就没用处了。可这个不一样,只要我好好的,它就好好的,你想去哪里我都能送你去。”
柴尽冬又说:“走吧,真的快赶不上了。”
江非夷跨上车座,坐稳后说:“这是力气活儿,工钱得涨。”
柴尽冬跑起来,迎着风,应着:“若是赶上了,再说也不迟。”
“那你可得加紧跑了。”
“你放心吧,你想去的地方我一定能送你去。”
2.
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会议才散了。
今年米市不大景气,两位江老板商量着明天启程去天津。天津湖塔港的孟老板是前些年合作过的生意伙伴,听说如今天津港口大开,孟家趁此机会大力发展米商行业,念着往年的交情,也许能帮着鸿丰打通些门道。
江选跟江非夷交代着:“邑北到天津就要不少时日,我跟你父亲可能还得多逗留些日子,现在说这话可能尚早,可是这公司迟早要交给你接管,趁着这些日子历练历练,也是件好事。”
江淞坐在长桌的另一边,听见江选这样说,心里有些松动:“大哥,你莫太消极了。”
江选像是释然了一般:“找了这么多年一点音信也没有,我早应该猜到是怎样的结果。要是还不肯松手,就是偏要自己难过,她那样的一个人,连我皱眉都揪着心的人,不会愿意我这样难过下去。”
江选坐下来,望着桌上的画像,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像是真摸着他惦记了许多年的人,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他自己知道,他有了这样的念头不是因为沉于消极之中,而是认清了事实。若是他的妻子还活着,若是他的孩子还在,怎么可能连一点消息也寻不到?纵然世上真有密不透风的秘闻,可到底,不会连一个活人的踪迹也探寻不到。
江淞见他如此,摇摇头,不再提此事,又问江非夷:“你母亲今日心情可好?”
江非夷坐在两人中间,本来一言不发,听见江淞问他,答着:“还跟从前一样,总是发呆,不大爱说话。”
江淞听此低了头。
周筠搬去城西院子的前日,他其实有打算一同去的,只是收拾好的箱子被周筠扔进了衣柜里。她置气,反问他:“我是去养病,又不是游山玩水,你跟着算什么?要是大娘知道了,指不定背后训你什么话。她本就因为你不是她亲生的对我们有嫌隙,你再跟着我,她又该说什么了。”
他本是她的丈夫,他本应该在她身边做伴,可她却不愿意,这样的事情说起来,真不是件乐事。
江淞说:“她这人,就是太犟。”
江非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想起早上周筠说的话,心里生出苦涩的滋味。
交代完公司的大小事务,两位江老板便离开了公司。江选要回江宅陪母亲宋兰九去城南的唐家一趟,江淞则一个人去了城西的院子瞧周筠,他想着回来的日子未定,怕周筠担心,去天津的事得同她好好说。
两位江老板一走,江非夷便回了账房。
柴尽冬昨晚没睡好,这会儿正支着手在打瞌睡。桌上的饭盒还热着,是特意给江非夷留的。
江非夷怕吵着柴尽冬,提着饭盒去了账房旁边的小屋,吃一口饭菜看一眼账本,才吃了一半,柴尽冬就找了出来。
“这屋子黑,也没窗户,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非夷见柴尽冬醒了,便收拾着回账房,他无心地顺口问:“昨晚没睡好吧?”
柴尽冬想起昨晚的那场闹腾事,却不记得江非夷是在什么时候走的:“我差点儿忘了,昨晚你也在。”
江非夷没答他,赶紧吃完饭,整理好饭盒,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你下个月的工钱,加上你今日买的那辆黄包车的钱,都在这儿。”
柴尽冬不明白他的意思:“那辆车……”
“那辆车,”江非夷截住他的话,“是给我外出用的,算在公司的账上。这钱你拿着,该怎么用就怎么用,都是按你出的力气给的,是你应得的。”
午休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这会儿公司的职员都用完饭回来准备开始下午的工作。
江非夷瞧了一眼账房外的大厅,人到得差不多了。两位江老板去天津的事得跟下面的人说,还得交代后面的事宜,他同柴尽冬这样说着,便出了账房。
柴尽冬等江非夷走后才敢拿走那个信封,捏着有些厚,他拆开来,里面不多不少,正好装着一百块,够还柴小添的赌债。
3.
徐织雨这两天在家里待得够呛。
草原上长大的人生来就是自由的,能把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的奔跑欢呼当作玩耍。可现在举家搬来邑北,房屋修在山脚山腰山顶,她睁开眼是山,推开窗是山,眼睛能望到的地方只有山,她觉得这样的景物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是在这个下午,她终于忍不住出门,本来打算四处走走,透透气就行,走着走着却到了武泗坡。
她在坡下张望着,能看见糖水铺前的那棵黄葛树,却没瞧见糖水铺里的人。
她又想起上次柴小添说的坡下那家包子铺,便打算买些上去给大家尝尝。
等她买好包子再往坡上走时,朝她迎面走来三个人,瞧着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纪,只是看她的眼神带着戏谑。
她在与他们对上目光的刹那又移开,心里有些不痛快。
没想到那三个人胆子很大,直直撞向她,嘴里吹着口哨,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徐织雨想避开,三人更是猖狂地将她围住。
她面前的那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说着:“哪里来的小妞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伸手去撩她的头发,“这里可是整个邑北城最黑最脏的角落,住的可都不是些好人哦。”
徐织雨打掉他的手,瞪圆的眼睛里有隐隐的怒火。可偏生她这人有个坏毛病,眼睛一使劲儿睁着就爱往外涌泪珠,叫拦着她的那人还以为这妮子怕了。
“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来都来了,”那人伸手想揽她肩膀,“就陪哥几个玩玩呗,你一个人不也没乐趣嘛。”
见他伸手过来,徐织雨往后躲了一步,却没料到撞进了围着她的另一个人怀里。
“该死的。”她小声骂了一句。
被撞的那人跟旁边的人笑着说:“牛儿哥,这妞儿还挺烈的。”
小牛儿收回手抱在胸前,笑得十分猥琐:“看出来了,不仅烈,还会使欲拒还迎的招数。”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人这时候换上谄媚的表情:“还是牛儿哥厉害,念过书的人就是厉害。”
徐织雨听见这句没由来的马屁,突然就气笑了。
刚刚拍马屁的那人也兴奋着:“牛儿哥,她被你迷住了,我夸你她就笑了。”
小牛儿这人得了便宜就卖乖,手又不老实,要去拉徐织雨。
徐织雨被三个人围着,没处躲,手捏成拳头等着他们不安分的手再靠近些就挥出去。
“干吗呢?小牛儿,一天没看着你皮就痒了?”
旁边有个声音响起,徐织雨觉得有些耳熟。
听见这声儿,小牛儿不敢再动作了,手立马收了回去,交叉搓着,他跟旁边两人使眼色,那两人立马撤到他身后。
“没呢,小添哥,这不有姑娘问路,我给她指路来着。”明明小牛儿比说话那人还大两岁,可那人偏是武泗坡小霸王家的,他可不敢惹。
身后两人听小牛儿这样说,像捣蒜一样跟着点头。
三人看着徐织雨身后的方向,徐织雨好奇地回头,瞧见是熟人。
柴小添瞧清被拦着的那姑娘,脸上有些诧异:“你怎么又来了?”
徐织雨往上提了提手里的袋子:“上次你说这家包子好吃,我路过这里就想着买来一起尝尝。”
小牛儿听出话不对,尴尬地笑着:“大家认识啊,那就好办了。”他看着徐织雨,死命扯着嘴角,“你不是问路嘛,问他就是了,我……我就先走了啊。”说着就扯着旁边两个人跑远了。
徐织雨瞧着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觉得好笑,又转头问柴小添:“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好甜呢?”
柴小添手里掂着一袋米,轻轻一挥扛在肩上:“在铺子里坐着晒太阳呢。”
“那走吧。”徐织雨说。
“走?”柴小添觉得她太自来熟,当糖水铺跟自己家似的。
徐织雨回头叫他:“想什么呢,快跟上啊。”
柴小添下意识地抬头,就见明朗少女脸上泛出微微红色。
上坡路费脚力,容易叫人发汗,她应该是因为这样才红了脸。
可就那一眼,柴小添觉得,徐织雨跟别人不一样。
“哎,快跟上啊!”先他几步的人又喊。
柴小添回神,跟上她,不确定地问:“你刚刚真是在问路?”
徐织雨摇摇头,额间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打湿了耳边的碎发,她抬手将碎发掖到耳后,笑着说:“本来是想活动活动筋骨的,可是你来了。”
可是你来了。
柴小添轻轻念着这几个字,低头笑着。
4.
唐好甜又被麻三训了一通。
本来是叫她看着火,他去后院支簸箕,等小添把米取回来好晒晒的。等他忙活完后院的活儿,出来时锅里已经往外冒煳味,再瞧看火的那个人,趴在灶台边睡着了。
麻三一巴掌拍醒唐好甜:“你也不怕烧着,露着两根白萝卜在外面,再睡熟点儿准给你烧成烤萝卜。”
唐好甜睡得迷迷糊糊的,还没清醒,听岔了话,惹得嘴还馋,问着:“烤红薯?香!我也要吃。”
麻三被她气得脑袋冒烟,瞧着柴小添回来,他取了米便一声不吭地往后院去。
柴小添见唐好甜还没醒,靠近她蹲下,一只手在她面前晃悠:“哎,甜儿哥,睡傻了?”
唐好甜闻见包子香味,咂巴咂巴嘴,傻气地说:“饿了。”
旁边徐织雨第一次见唐好甜这样子,觉得可爱,在她对面蹲下,跟柴小添使着眼色。
柴小添鬼花招多,捏了个包子在唐好甜鼻尖给她闻,问她:“想吃吗?”
唐好甜点点头:“想。”
徐织雨抿着嘴笑,不敢出大了声儿把唐好甜叫醒。
“那叫声哥哥听听。”柴小添这会儿是真不怕死。
唐好甜想了两秒。她天生嘴角往下,木着张脸不说话时给人发狠的错觉。可徐织雨不晓得,身子微微后仰,怕唐好甜这时候已经醒了要出手。
包子在鼻尖移了移,香味忽远忽近,唐好甜怕它真跑了,甜甜地喊了句:“哥哥。”
身后,麻三抖着米袋出来,看唐好甜还犯浑呢,大声喊着:“还发什么呆,两根萝卜要烤煳了!”
他就离着她两步远,声音响,把唐好甜给震清醒了。看清面前的包子和捏着包子的柴小添,还有对面憋笑的徐织雨,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一口咬住包子。
还有……
“疼疼疼!”被咬着手指的柴小添叫唤着。
“疼疼疼!”两条胳膊趴在灶台上被烤得疼的唐好甜终于反应过来。
徐织雨发现,她在糖水铺待了一下午,不过只是从在家里发呆变成了在糖水铺发呆。
她跟平常一样两只手支着下巴坐了一下午,没人跟她说话,也没人叫她。
不过好一点的是,她能看见更鲜活的人。
麻三和唐好甜还有柴小添,三人吵吵闹闹地斗嘴,明明争得面红耳赤了,因为有人来铺子,大家就闭口不再吵了,憋得脸都红了,等人一走,看见对方的样子被逗得捧腹大笑。
徐织雨想,要是她家也是这样该多好。
“这有什么特别的?谁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唐好甜手里剥着炒花生,有些莫名其妙。
柴小添蹲在凳子上,像只猴子似的左蹦右跳,手里转着茶杯,也不懂。
“你还记得我弟弟吗?你在长江边上救下来的那个孩子。”徐织雨问唐好甜。
“记得啊,好像是叫……是叫……”她一时有些想不起。
柴小添嫌弃她:“宝子,叫宝子。”
“对对对。”唐好甜应着,看柴小添的时候又想揍他。
徐织雨说:“宝子两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烧坏了脑子,偏赶着那时候草原上的马都借给了商会,没能马上寻着医生救治,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想起那时候还软软糯糯的娃娃烧得浑身通红,徐织雨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这些年,我阿爹阿娘一直托人四处求医,问着了邑北的黄大夫曾经治好过这种病,阿爹阿娘想也不想便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搬了来,说是方便治疗。可等我们什么都置办好了,才知道那个大夫是个骗子。”
“黄大夫?”唐好甜觉得有些耳熟。
柴小添提醒她:“就是上次小牛儿扎破手去的那家黑医馆,缠了两卷纱布,要了两块钱。”
柴小添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那段日子小牛儿借此缠着他借了不少钱。他一个穷光蛋没有钱,小牛儿就带着他去赌坊,尝了一次甜头就还想尝,一尝再尝,就欠了不少钱。
唉,说到这个,他哥肯定还在生他的气呢。
唐好甜也记得这事儿,那时候小牛儿整天来糖水铺骂骂咧咧,然后趁机骗糖水喝。她赶过两次,最后人又被麻三给喊了回来,转头说她太不近人情。
要是这样,说来说去,好像都是这个黄大夫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