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日下午,“阿弥陀佛,无量寿佛”,瘦高一个,大手大脚的阿姨模样的人走进了家门,坐下来。

“快叫你薛姨”,妈妈紧招呼。营部笑笑,叫阿姨,让水,让水果。她直摆手,慈眉善目的。最后讲,“保不齐了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不该的业障了压在孩子身上,作孽呀,如今下,世风不古,贪欲嗔痴湼。”一会,便走进孩子的房间。

“你薛姨老忙了,最难请的,人20多年了信这个,据说老神灵了。”头几天晚上,雪君上夜班时,妈妈来了讲,“常听老姐妹们念叨呢,这不还是你张姨帮忙,她讲你张叔驾鹅后她也皈依了。我们老家属的没事了大家就串串,仗着现在腿脚还方便,都没忘了,可亲了。”

“妈你喝水啊”,营部七上八下,坐在沙发等。

“唉,还是老姐妹好啊,当年一块干活,磕磕绊绊的时候也有。以前多热闹,东家走走西家坐坐的全敞着门,基地就是个大院子,人们亲,彼此照应,姐妹们在起做活、比样子、打唠说话的张家长李家短想想就多蜜甜啊,大家兑付。不跟现在住楼了一样,方便是方便,宽敞是宽敞,厨房厕所的啥都有,电灯电话了洗洗涮涮的也方便,条件都越来越好了,吃穿用度的啥也不用愁了,一个个房子,屋子,鸽子笼,防盗窗,防盗门的,平常也不讲串个门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的话也不说,谁也不知道都些干啥的。住的近,离得可远,亏得周围还有些好邻居了,上岁数的老年人,大家还串串唠唠的,彼此帮助,说道一起,我们有共同语言。”她抱着腿叨咕,絮叨,“唉,多少年了。还有二部那儿老人儿基本搬空了,全搬‘发达’小区了,去年里新建的,三大片里的都有。只剩下个傻江江,哪也不去,老讲这里是他家,别的不是,一直在二部,也是楼房了,你王姨的就常过去照应生活,队上也行,刘彪记得吧,一线回来后当他队长了,有他护着他,谁也不能欺负了,江江可怜,现在一色儿的光吃肉了老胖了鲁智深一样,有时还喝酒,耍酒疯,有时还打你王姨呢,嗔她不给找媳妇了一劲儿闹,说就要原先一块堆火车上来的,让她妈上市场给找呢,直说像人连部就他妈当年市场上给找的呢。唉他王姨也是可怜……。”

正说着,薛姨妈走出来了,笑笑,双手合十下,妈妈忙赶上前,矮了一大截,紧拉着,“咋样啦,她老嫂子。”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她紧摇头,双手合十,转身走向门口,一缕清香。

“麻烦薛姨了。您老慢走啊,我不送了。”营部笑笑,跟出了门。这个老太太,不是宝钗妈,井生他们原来老基地的,一准的。

“妈,您二老慢点啊。”

腾腾腾的,声音远去了。

营部倚着门,笑了笑。

晚上,雪君回来了。“你小子老实交代”,她吸溜吸溜俏鼻子,四处看看,“怎么有股香味”,她笑笑,盯住眼,“胆肥了是吧。背着我,说说都干了些嘛好事。”营部只好笑笑,老实交代了。

“你啊,还知识分子呢,也信这个”,她笑笑,点点脑袋。完事,两个还是偷偷地照办了。

两月余,丝毫不见动静。也就泄了气。

闲话时短,天气冷下来。这年,头场小雪后的一天,营部又去了趟北京,刚回来不久。一个上午,正当班,有人找。

愣睁时,“你小子啊,不会把我忘了吧。光自己美了是吧,也不去看看俺。”笑吟吟的,“贾宝玉”来了。

“哪啊。胖了嘿。哪阵香风香雪的把您老刮来了,我说一早眉毛直跳呢”,营部连怼几下。拉进待诊室,说了一大通。“我先回趟家啊”,他笑笑,两个分了手。中午约好,一起吃顿饭。

到了中午,老一中临街,随便找了家小馆,这里清静。“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隐约声低,一角高处台上小电视播放着几年前的台湾连续剧,光盘吧轻飘飘的人景晃动,不跟正热播的《还珠系列》叽叽嘎嘎的闹吵。没去快乐老家,那人多、乱,还有三大总客气,实在是不好意思。

营部喝了酒,下午不用去。思佳不喝酒,谈锋甚健。说起过去,哈哈爽朗,又说区里的变化,营部知道,雪君讲过了。一问起施鑫、孔令旗等现在咋样了,他连连摇头不知道。

“哎,你还练家子吗”,营部只好提起问。

他点点头,会然一笑,两边俩小旋儿酒窝,白胖了,挺好看的。

“哎,你们宝贝咋样了”,他忽然问。

“嗯”,营部沉吟了一下,笑笑“挺好的呀”,声音有些虚。

“老同学了,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朗然他摇摇头,摆摆手。“实不相瞒了,我就专为此事特来的,想看看,试试。老同学了还不放心吗,我还好忽悠你了。”

营部笑笑,心里一热,又喝了一杯。

下午,两个来到家里。雪君微微皱下眉,笑了笑。“这是嫂夫人吧”,思佳笑笑,微微弓弓身,点点头,“要说起缘分来,我也算半拉媒人呢,都文学爱好者吗。”雪君红下脸笑笑,看下营部。营部摇摇头,又点点。

“去看看孩子吧。”他笑了笑,环顾环顾。三个走进房间,儿子转头看了一眼,又埋下,坐在地板上,一块几色泡沫板拼的图垫上,边角有的磨秃了,上面小狗、小熊、小猪的图案,有的不清晰了,不让扔,就爱坐在上面,搭积木、城堡,看书,画画。屋里简单,儿童床,小写字台,墙上几张大照片,中间的一张,儿子满月时,坐着圈椅里,小嘴上翘,乐着,大大的眼睛,大大的脑袋。

“我试试了。”思佳庄重起来,盘腿坐在地上,袜子雪白,闭目扬脸,气息微微,双手环在胸前,一动不动。半晌,“嗨”的轻啸一声,雪君一跳,抓紧了营部。营部笑笑,轻轻拍拍。

一会,思佳坐在了儿子背后,两掌先在脑后,“〈〉”字对称了,撑了一会,一动不动。

见儿子没有反应,他吐了一口气,营部发现他的脸红了跳了几下,随后又将两掌竖起,直接贴在儿子背上。刚刚挨上,儿子忽然回了下头,左胳膊往后一怼。

登时思佳汗出如雨,红着脸,连连后错,又笑着站起来,拍下手,“路漫漫其修远矣,佩服佩服。”雪君一脸惊愕。

营部笑了笑,让进客厅。只说几句,他就站起来,执意要走,边走边摇头,直笑,“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俩人一头雾水,送出门去。噔噔噔,楼梯响,一会儿,没了。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点点斑斑的,慢慢旋落。

“以后再不许里格隆了,听见没”,雪君看看营部,营部笑笑,摆摆手,两个一起笑了。

“是不是我当年不好,不规矩”,夜半,营部枕着头,忽然忧郁地一声,“因果,报...”雪君一把捂住了嘴,笑笑说,“不许胡说。”又贴紧了,“我相信你”,“相信明天,相信儿子会好起来的。”

“我就是你大儿子”,营部落了泪,抱紧了,两个拥在一起。

3、腾腾腾,“哎哥们,走了诶,道道别。”五月一天,笑呵呵的,张军走进办公室。

“手续都办好了。”一屁股坐进沙发,伸伸懒腰,打个大哈欠。

“呵呵,够快啊,急先锋啊。”倒水,烫杯,放好茶叶,井生直摇头,“你说你跟着凑嘛热闹。”

“嗨,一步到位吗。‘减人增效’咱也做份贡献吗。”他吹吹茶叶,玻璃杯,兜兜转转的,茸针绿叶,缓缓垂漾。

“那买断了以后你咋整,跟企业也没关系了,那点银子也不够坐吃山空了。你想干点嘛呀,有目标吗。”

嘿嘿张军笑了笑,“也想好了我。”屋子单间,四白落地,说话随意。之所以想主动出去,一方面了感觉这两年的好像政工不吃香了,干着也没劲,他喝着水,捂捂茶杯。“前两年在机关劳动服务公司挂职锻炼挺有收获的。我观察了,其实好项目还真不少呢,感觉还是管理上管的人差点劲儿,不上正道不琢磨正事。实不相瞒了,我就看好其中的一个汽车修理厂,大集体性质,我寻思了,想先承包下来再说。”

你能行吗,懂吗,有点把握吗,井生不免担心。

“嗨,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了。不行就学呗,大不了从头再来,以前又不是没吃过苦受过罪。咱小老百姓,工人家庭,工人出身还怕啥呀,弄到现在知足了。”大不了也去卖菜卖肉卖冰棍卖早点修自行车倒腾衣服卖百货嘛的小商小贩了人外地没户口的都能干,打工扛活的修理油烟下水道搬砖头老民工还不行吗,“我就不信了,还真干不了活不下去了不成,哪也有口饭吃的。”他笑笑,随手翻着桌上的台历,一页页的有的窝着角,硬了边儿。“再说咱哥们还不至于这么惨吧,咋也国企,历经多年教育培养锻炼。”

井生笑了,续上两杯水。不能太烫了,70-80度就行,绿茶讲究这个,千万不能用滚开水了‘急水’,伟群主任讲过,“黛玉还老外呢,‘雪水’,妙玉人可不掸她。”

“哎,你没想过这次去那边吗。”一会,他踱到窗前,转过身,指指北面。

“嗨,老一套,咱不后勤部队吗,没人带着玩。再说了,咱离得远,知道消息时黄花菜都没了。”井生笑笑,“光忙着‘抓阄’了,各处室都有减人指标,我们这俩‘帮忙的’走了,闫哥廖姐几个到点的退的退休的休,属自动减员。只‘伟主任’这回真的走了,去了真街道,地方不建街道、居委会吗,企业的过去不少。”他晃晃小茶叶罐,“这不,临走他送的吗。”

“我说这茶味儿不错呢,呵呵,我说谁送的呢”,张军拿过端详,里面衬了层细宣纸,针针叶叶的茁润。

两个一起笑了。

四月时,集团公司分成了俩大部分,原来后端生产的二级单位整合了,成为了上市公司,叫优化资产,上市。相应机关的管理部门分出去一部分人马,去了新组建的新公司机关继续办公。留下了大头,前期生产和生活后勤的单位是另一家,还叫集团公司,有个别号,叫“存续企业”。“一点文化没有,起个啥名词不好单叫了这名,怎么听怎么叫的怎么不寻思不想了都让人有泄气之感,还没日薄西山呢。再说了没有前哪有后啊,怎么也不舒畅,讲不通”,伟主任直摇头。“有病啊,脑袋叫驴踢了,存续存续的混吃等死啊,那个斜屁眼琢磨的,他咋不顶雷扛着炸药包上呢。”有人就骂开了。

“你们这次不没冲在前面吗,不进一步发展壮大了吗”,张军哈哈,又转悠回来。

“哪呀,就卫生的合过来了,一样…”井生低头翻着抽屉,想找点嘛了,好送张军…

“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这时,楼道里,小广播响了,声音回拢。

张军吓一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原是几年前征询合理化建议时他提的,活跃机关生活,加强身体锻炼,提高效率,振奋精神,职工文体活动之一,上下午的中间各一次,大家做做广播操活动活动,也正好休息休息。

他不由摇摇头,笑笑,看看表,遂站起来,握了握手。

“以后有事没事的就过来啊”,井生拍拍肩膀,有些不舍,送出来。走廊里,两端,楼梯口处宽敞些的地儿,几个姐姐,抻胳膊踢腿的。

两个笑笑,侧侧身,不打搅,下了楼。

这里是后楼了。原开发公司搬走了,作为主体,打散了,也搬到了北面,就是靠着开拓路与向阳路交汇路口新盖的办公楼,见棱见角的设计,正对着“求是”小区东面,早先盖的典式楼区,新起了的三栋高层住宅,最顶层的尖帽子上,避雷针粗大,遥遥向天,两相对拜一样。原来的副书记做了那里的一把手,熟人里劲松、京生等一干人也随着过去了。这边留下的同学里,天放因故办了停职留薪,去外面闯**了。大庆还在原地没动。

穿过中间的水泥场地,两边篮球场地,画线清楚。右侧是小食堂,这时早晨中午,都能去吃饭了,有卡。挨着的是中央空调泵房,2个大圆柱装置火力猛烈,冬暖夏凉的四季如春。走进前楼后门,穿过大厅后两个出得大门,走过小广场,此时大楼三处拐弯,铁艺栅栏围了,有了围墙。东侧前后楼之间,二楼连廊下,通道向外有个小门,早中晚班时定时开闭。大楼广场,正南是主大门,旁边有门卫室,保安站岗,出入凭局办发的证,有个伸缩门,左侧墙上金属金字镶嵌着公司大名,两边铁栅上,不时张挂应时的宣传横幅。来到了马路边,两个再次握手。

“要说真的走了没感情是瞎鬼,毕竟曾战斗过的地方”,张军笑笑,拍拍肩膀,“山不转水转,同在一片蓝天下,回头少不了来往的,你没事了也去我那看看啊”未说完,招招手,一低头就走了。

井生站了好一会儿,慢慢往回走。眼前大楼,壮观依旧。

这年三月里,又一次改革后,他终于进了,机关大楼。

晚间,爸爸走进来。“哎井生,医院打好招呼了吧。”

“放心吧,卫生科的早都给说好了”,井生笑了笑,电脑旁站起来,随手摁了小横‘ω’键,屏幕一时黑了。

台灯光跳几跳的。井生愣愣红了脸。

好一会,特特特的拖鞋响,爸爸又进来了。“看看,可杀不可辱”,哗哗抖着张报纸,“也忒猖狂了吧,大使馆炸了还胡说八道,简直没边了。”

“谁叫人NB呢。爸您就别跟着激动了,也不您能操心的事。”井生笑笑,拿过报纸,叠好了,放在一边。

“哎爸,卫生科的大姐说了,那可是个老老大夫了,老专家返聘的,老太太一直没走,她一个人一直哪也不去。放十个心吧,一点问题没有。”

“我也不是不放心,现在都啥年代了你说,科技突飞猛进,有的是办法,就是心里头总有点没着没落恍恍惚惚的,觉也睡不踏实。你姐太不容易了。”

“就是,没问题的,爸,您就放心吧。”井生眼里,心底都发酸。看看他,递过自己的水杯。

“唉”,爸爸笑了,接过来,又拍拍电脑。

“哎爸,知道吗,肖大夫直跟我说呢,说您的‘字儿’提高了好大一块。说你们老年大学,就是人才辈出。”井生转移话题。

“是吗,他这样说的呀”,他连喝几大口,长寿眉抖抖颤颤的直动,又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不行,还不行,我还得努力了,向肖大夫学习看齐,他练萨克斯了,罗老师讲吹得不错,他自己练的,倍儿刻苦啊,每天早晚各两小时风雨无阻,就在防病站屋里,二楼房上,他直挑大拇哥呢,他住‘兴旺’小区,爱去防病站,文革前的老大学生,学师范的,一笔好小楷,端庄清秀,他还写诗呢,擅长七律,肖大夫直夸呢......”

“都是人才啊,社会主义文艺事业一定会繁荣昌盛,百花盛开的。”井生顺着逗,看他高兴的样子。

“哎爸,时间不早了,您也该早点安歇了。”又不忘了提醒。

“哈哈”,又聊了会,他最后走了。

夜里,好长时间睡不着,井生枕着脑袋,胡思乱想,忽想起了妈妈,妹妹。他裹了枕巾,翻过身去。

五月的熏风窗外,软,热,月光移动着,钻过了云层,穿过静静的楼宇,于小区茸茸暗暗的绿地里,白蜡居民自栽果树之间夹竹桃耷拉着脑袋,投下大块大片的阴影。

“咔嚓咔嚓”,咬牙切齿般的脚步声,于客厅墙上,分时秒针齐努力追赶着。对面月晕亮起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行楷墨影,两联静静垂挂,眨着眼。

“起来吧,井生。”星期天一早,爸爸推醒了。吃完饭,两个下了楼。向阳路边,一中的西面路口,等上车,去了市里。

一路上,井生瞌睡了一道。

上午,来到中医一附属,拿了药。“岁数太大了”,胖圆脸的女大夫直推眼镜,抓几次了,爸爸问的还那个细啊,‘有病啊’,浓妆细弯眉的表情烦躁,不谁有病啊,膻腥一股香水味。井生捂捂鼻子,不时擦把汗,想尽早离开,诊室内外,走廊过道墙上女性器官过程丑陋,到处也说不清一股涩濡的味道。

“这里原来有个科技书店来着,包括医药啥的可全了,咋没了”,爸爸指指,中午时分,两个出了新华书店,往前走出不远,右侧起了一家品牌专卖店,器宇轩昂的,噢来噢来啊“清晨的大街上薄雾飘**,美丽的少女走过身旁”噢,快乐宝贝组合欢蹦乱跳的歌声里,门口几位小姑娘靓丽,白衣超短裙长腿活泼,笑语介绍,手往里迎。

井生笑了笑,又往前走。步行街水泥路面,明显宽了,也窄了,密集两侧商业门脸,大小高低前后参差了,各行各业各色的都有,其间有的装修豪华阔绰,有的装饰别出心裁,抵是姹紫嫣红,琳琅满目。只是难掩拥挤,百舸争流乱度,门前簇簇朵朵散摊游摊兜客,外地人模样的多,有的黑皴了沧桑满脸,本市模样的穿插了,叫买叫卖的乡音无改,多数大老爷们,支架小车小篮塑料布,有的挂在身上,玄在手里地吆喝着,忽然,灰蓝大盖帽一闪,顿时叮当乱响,支离破碎,呼啦潮的,乱纷纷,脚步杂沓,马蜂蜜蜂一样,作惊弓之势,鸟兽林散,断了片一样。须臾,接上了恢复,市声又如潮起来。爷俩笑了笑,一通好走。一侧的“大明眼镜店”依旧在,大玻璃门窗雪亮,对面又变成了家外贸的,早以前是个邮局,书报杂志丰盈,邮票的也比较齐、全,多年前和海英来市里每次必去的。再往前,右侧老字号商场对过,“江南食品店”一样人进人出,对面的“正兴德”茶庄门前清净,铁窗铁木厚块灰青砖,“要自个买就上这,贵是比市场贵些,绝对正宗有味”,姚主任挑大拇哥的地方。井生望望,摇摇头,笑了笑。

过稍斜交叉两道的宽路口,中间地上“大铜钱”图案圆满繁缛,饱胀溜光,离不远大洋马拉黄包车黑铜塑像前后左右,拽着咧着抢座照相的纷纷,“金街”的标志也是的。两个避让着,一直又往前穿梭了,到了古色庄重的‘民国饭店’前路口,来到花园街边,打上车,爷俩奔了古籍书店。

“‘文琳阁’也黄了”,直可惜时,进了门,爸爸立住了,井生在后小心带好斑斓木玻窗门。只见屋里乱,地上到处堆满了书,有的打成捆儿,白的、绿的塑料包装绳,五花大绑,面目狰狞,有的书被挤得呲牙咧嘴的,随处“残花败叶”。有的装进了麻袋,鼓鼓铮铮地,铁丝、布绳捆着,透不出气来,屋里潮燥一股尘味。“师傅,别动”,店员阻止,爸爸缩回手,红下脸,笑笑。“这是要搬家了,哪里去啊”,他搭讪,有些怅然。

“谁道呢”,其中的一位,撇撇嘴笑笑,“不定黄呢。”

“这多可惜了了,没了多不好啊”,爸爸苦了脸。

“这老师傅,还怪哏的”,另一个也笑了,“都嘛年代了,谁还看这些老古董。”

爸爸摇摇头,笑笑。

“这么的吧”,一个老些的,好心,“您留个电话啊。真落实了地方,我就转告您。”

“那谢了,谢谢您了”,爸爸直拱手,恨不得作揖,上下摸,哆嗦着掏出笔,激动地写上姓名,电话,家庭住址。井生拽拽衣角。“啪”的一声,他回下手,井生蹲下去,击中要害了。

剩余的书架上,全是半价,爸爸开始抢购。《古文观止》《资治通鉴》家里有,也拿上,《四书集注》,岳麓的,浅黄皮黑竖道,翻了翻,放上去,地上迅速竖起几座“小柱”。《黄帝内经》,中华的,《本草纲目》黑蓝硬壳人民卫生出版的随手也放上,他擦擦汗,喘口气。

井生东张西望,脑子嗡嗡着,随意翻翻扒拉扒拉的,现代的也有啊,一架高处拿过本,随远几抹蓝色,参差长短扭曲卷转斜折分叉云样溪河流状路道抽象图案的前面,黑色三个小人样地上走着三块阴影,《浮躁》黑字印刷电脑体字在左下,下面的作家出版社小四号字大小行书体,封面颜色越往上越粉,红,皱皱巴巴的,1991年井生翻翻,拍拍尘土又搁回去。一侧书架底下,斜躺着本厚厚的《白鹿原》新新的,人民文学1993版的,书脊红色、封右蓝色条块鲜艳,灰白云天前,白须发黑眉眼弯下角浅赭灰脸鼻手黑蓝袄略勾腰沧桑一老者大爷拄着双手,青筋嶙嶙,望着井生。井生笑笑,扶正了。站起身

往前,脚下一软一实的他停了,俯身拾起来,轻轻拍拍。

浅蓝绿底儿封面,白描勾皴石、叶片、一枝挺拔俏凌六瓣花两朵旁舒细长只苞蕾婷婷,左竖粗白俊楷《钱注杜诗》四字,简装上下两册,上海古籍1979版,他翻着,殷殷油墨香,《兵车行》《卖炭翁》《春望》《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高中都学过,《望岳》,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喜欢,便收好了。

又转到碑帖图册区,破旧一摊小儿书里,厚厚的一本吸引了他,《铁道游击队》,久违了,难得还上下两幅一页的,白描劲畅婉转清晰,竟九成新,边角整齐,无掉页,不禁心花怒放了。

啧啧“这爷俩,不要钱赛的”,“神经病”嘻哈讪笑中扎捆了四摞,付完账,500多,滴沥当啷的两个提着,费劲地走出来。

“咋走呀,咱‘打的’回家吧”,路边,井生为难扶着腰。

“不行,太贵了,不值实”,爸爸东西南北望,喘着气擦汗。“这样吧,先打的去河边。车一来,咱就搬上去,行李又不用打票,大包小包民工啥的不都这样吗。”

“呵您可真能算计,太会过了”,井生笑了。

依计,满载两个而归。

第二天,上班却晚了,碰头会迟到了。另一间屋里,鼾声若雷。为此,井生腰,也疼了好几天。

哈哈哈,“来,让我们大家同举杯,共祝贺。”爸爸一饮而尽。金秋十月,硕果累累,小区绿地里枣树核桃小苹果的无花果嘀里嘟噜,夹竹桃粉红雪白。“登登,登登,登登”,电视里,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威武地回**着。

姐姐扶着肚子,小心地站起来,有点黑了,红疙瘩满脸,一块块的,有的爆了皮。井生瞅眼小心服侍的姐夫,笑了笑,“十月怀胎”可真是不容易。

结婚以来,流过一个后就再没怀上,爸爸偷偷讲过。这些年里吃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医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究竟谁的问题,小舅子单身,没法问。“唉,我就纳闷了,天经地义这还能叫个事了”,爸爸着急,有时嘀咕叨咕的“以前啥条件,一嘟噜一块的跟屁虫一样,哪家不三个五个仨瓜俩枣的乌扬乌扬轰鸡赶鸭一样,满世界地飞,跑,丢一个半个的也不在乎。这还说讲计划生育呢,光是经你妈的手了就有多少”,说时,看看桌前年轻的照片,摇摇头,叹口气。“那时基地里也没见谁家没个孩子的。就像你姐当年队上的小菊还小竹的七朵金花了,稀里哗啦全嫁了,杠杠的生一堆秃小子不带换样的,气的老头直扇自己骂自己。你说这不常理吗,多简单的事。”呵呵井生笑了笑,您就少说这些了,小时都这样的。

“还有就是你妹,人不也俩了吗,多好,儿女双全。”井生笑笑。春节前又回来过一次,黑头发的是老大男孩,小的女孩黄头发,两个一会不闲着,比着爬上爬下的谁也不让谁,偶尔蹦几个中文,笑嘻嘻的乐。“闺女随爹,儿子随妈,中国老话讲的好”,汉斯听不出“外道”了,人也胖点了,戴副金丝眼镜。妹妹好像长高了,更丰满了,脸上有红道白的,夫唱妇随俩人一块做社会学研究,有国际基金支持,全世界各地的跑,研究个什么“战争或灾难中对妇女、儿童的侵害”的课题,井生听了,隔行太远,搞不清楚。直到随后发生了印尼有组织迫害华人、强奸华人妇女的暴行见诸报端后,想起那个课题时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

一个晚上,汉斯忽笑笑对爸爸说,“谢谢您培养了红雨这样纯洁,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我们讲血统,正统人家也不是随便的,我们有信仰....。”井生在旁,挠挠头,笑了笑。

“敬..礼。”“一,二,三,四”,“敬礼”...,“咵咵”的,“隆隆”着,“横横”的,此刻随着天上地上,四面八方,一行行,一列列,一架架,一队队,一辆辆,一排排,昂首阔步,展翅翱翔,排山倒海,地动山摇,九天揽月,五洋捉鳖,四海翻腾云水震怒,阅兵式到了**,轰隆隆的一栋栋一具具,刺破青天锷未残,驱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导弹部队出来了,壮怀激烈潇潇雨歇,“好诶炸他个××的。打他妈的李登辉小日本×的”,爸爸拍手拍腿,解气解恨。一家人笑了起来,满目光辉,爸爸觉察失态了,红红脸直笑,收敛起来,眼睛紧紧盯着屏幕。

晚上姐夫搀着姐姐走了。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啪嗒’,竹竿掉下来...”,灯光一跳。看着有点费劲,繁体大字,油油的竖排,有些字只能前后猜着看,加上想象,灯光人影,井生在看本小说。正在这时,“特特特”的,拖鞋声近了,下意识他合上,抓过一本扣上,笑了笑,抬起了头,咚咚的,心跳脸热。

“总这样也不是事啊,爸知道”,和颜悦色他立在身边,又过问了,“是不是可以....”。

井生猛地站起来,“爸,又来了。我知道咋做,你不用管了好吗。”说着,连推带搡地送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半个月亮爬上来。“唧唧唧”的,窗外秋虫呢喃,“唧唧”的,屋里响,好像也有两只。夜风吹动着窗纱,摆来摆去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躺不稳,身上一阵阵的,火烧火燎。一会,噔噔噔地,轻声,走进卫生间。

“咔”的一声回应,门,紧紧锁了。

这年里,浮躁,比较热。也风言风语民间流转散布了,就像营部有本书里还讲呢,外国人写的预测大师,讲多少年一周期,2000年世界末,也有人惶惶不安了,祈求方舟,飞船,就像科幻小说有外国电影里也演了一样。

到了年底,也没见咋下雪。也许是去年的一场大水,需要更多的能量蒸发吧。其时子弟兵们冲在前面,身体做桩、做盾,同样后方支援,上下同心砥砺前行,赈灾义演场面亦宏大感人。单位也组织了募捐,井生捐了200,群众100,他转正了,两个部室合并后一个支部发展了两名,高级职称也一次通过晋升了。“双喜连门啊好事多多,好好干啊”,爸爸连连搓手,家里喜事不断,今年姐夫当科长了,在作业一区一工区的机关。一家人全兴奋。

等待着,盼望着,焦急着,紧张着。

“嘟嘟嘟”的震动响,静音手机不安。家里的电话,连续的几个。“嘟嘟嘟”的,周一,正开例会。爸爸绝少打电话,一定出了急事。井生四处瞅瞅,低低头,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知道了,马上到。”下楼梯时,崴了下脚,人机差点分离。要车是来不及了,车队周一安全会,全体司机都要参加。一瘸一拐地,他跑过篮球场,后门,大厅,门口,广场,出了大门,站在路边拦出租,奇了怪了,平时噌噌的一辆辆的眼前无聊过去,此时根毛不现,井生急的一身汗气。“嘟嘟”,一辆“蹦蹦蹦”停在了眼前,残余的,交通、城管的都抓呢。救命稻草一样,翻身他而上,电光火石一般“蹦蹦蹦”地剧烈颤抖着,“突突突”的狼烟四起,接上小区门口“着了火”似的爸爸,“风驰电掣”了一路歪歪扭扭的,向医院狂奔。

“多了多了,给多了”,倔强的西北口音声中,父子俩百米冲刺,噔噔噔地,脚底生风。

“宫缩剧烈。还没生出来,你们别着急啊”,老主任一头银发,有些矮胖。“不让剖,非要自己”,她摇摇头,“真是没治没见过这样的,多大岁数了。”爸爸呼呼直喘,脸色煞白。井生紧紧攥住了手。“主任,想想办法吧,求求您了,我姐不容易”,眼泪掉下来。

主任笑笑,“真是拿你们一家没办法。”她抚抚头发,走向产房。“不是开玩笑的”,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灿烂一笑,“不过呢,我会全力的。”晃了下“V”字,大步走了进去。

井生赶紧擦把脸。姐夫在一旁,不住地转圈,头低着。旁边一身农村妇女打扮了的大娘,他妈,一直围着他看,手不停地在身上磨搓。姐夫也可怜,从小爹就没了,跟着妈妈姐姐长大的。姐姐病了,没敢告诉她,大娘就一个人从老家千里迢迢赶来。啥说道也没有,提前到了姐姐家,不停地干着干那。至此,井生对姐夫有了理解、好感,以前一直不喜欢的,很少说话,一直以来,他觉得姐姐太亏了。

“哇哇”的,婴儿哭声,惊天动地,2个多小时以后,井生一下跳了起来,爸爸双手高举,使劲地伸,伸。

“大小平安”,“自己生的”,护士来报信,声音清脆,喜鹊一般。热泪盈眶姐夫紧紧拽着妈妈的手,大娘不住地抹着眼睛,狂喜中,大家回过味来,一起奔向病房。“嗞啦”慌乱中,姐夫的衣服挂住了门把手,他一把扯开,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生了,生了,是个女孩,女孩”,又一个护士进来。井生笑了笑。又转头看了看姐夫,见笑意满脸,慢慢凝住了,一阵红一阵白的,傻了。

大娘在旁一劲儿地央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娘娘保佑,大人孩子平安就好,就好”,双手合十,不住地抖动。

“都好都好,绝好绝妙”,爸爸沧海几大声笑,满面春光,“太好了。太好了。一切平安。”他不住地拍大腿,嘴合不拢长寿眉直颤。“普天同庆普天同庆,造化,造化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澳南’吧。应时应景,今天澳门回归,行使主权。现在是十二点多一点,生在中午,太阳向南。前后又是如此的艰难,契合,艰难的‘难’也通南方的‘南’字音‘难,南’两两相对了,相化了,渡尽劫波,前嫌尽释,艰难就是容易,坦途,幸福,光明的前景,预示美好的未来。冬天是冰,是水,也一样一样的,上善若水,涓涓不息。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再有世纪之交,千载能逢,人生几何人生几何啊,虽不是小龙子了小龙女,可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到处有草,有的是萝卜,好养活好养活。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有意义有意义,天意,天意。”

“就照您说的办。太好了,太好了”。

一家人,终于一起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