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武说完那几句不按常理出牌的话之后就开始装神秘,玩起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张元济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好在书稿就在他的手里,看对方的意思,多半也是想让自己看完书之后再做商讨。
《大国崛起》这个纪录片是陈慕武高中时候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给大家放的,主要讲了九个国家相继崛起的过程,还总结了国家崛起的历史规律。
但因为这个纪录片拍摄于八十年之后的2006年,有很多在当时被看成历史的东西,现在还没有发生。
不过因为陈慕武是在回家之后才开始动笔尝试写作的,所以就这么几天的时间,他也没能把九个国家的事情全都写完。
但按照历史顺序出现的前三个国家,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他们风光无限的时间,都是在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
所以这三个国家还是比较好写的,不需要对原来纪录片中的内容做什么修改。
陈慕武交到张元济手中的书稿,也都是有关于这三个国家的部分。
因为这部纪录片脚本的幕后创作者,都是北大历史系的教授们。
他们背后又有国内外图书馆中馆藏的各种资料做引证,史料详实,内容的正确性上是没有问题的。
但大部分都是浅尝辄止,没有再继续深入地探讨下去。
所以说《大国崛起》能算是世界近代史的一个启蒙,让读者和观众对这件事情感兴趣。
但绝对不能被当做世界近代史的专业书籍来看,如果陈慕武想抄专业书籍的话,为什么不选择干脆直接抄一本《全球通史》呢?
只是专业书籍写起来麻烦,而且在现在的中国,潜在的读者数量也不算多。
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陈慕武才不愿意做。
张元济浸**出版业多年,商务印书馆能在他的手底下做大做强,靠的绝不是运气。
虽然在国外待了好几年已经习惯了用打字机打英文的陈慕武,重新提笔写汉字的字迹不是那么好看,里面还夹杂了很多简化字。
但是张元济仅仅是通过浏览了最上面几页有关葡萄牙的那一部分,就能通过他敏锐的出版直觉判定,这本书如果付梓印刷,不说达到那种童子解吟、胡儿能唱的地步,至少能在上层的知识分子圈子里,掀起一阵风潮。
商务印书馆也不稀得出那些通俗小说、礼拜六鸳鸯蝴蝶派文学之类的读物,那种败坏声誉的东西,就交给世界书店自己去办好了。
张元济觉得陈慕武那天早上自己就是找对了人,这么好的书,就必须要配全国最好的出版公司。
可是,陈慕武说这本书不要稿酬又是什么意思?
而且他还说,这书出版非得是商务印书馆不可。
那这个年青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想要商务印书馆的股份吗?
这本书的质量确实不错,但只凭一本书,就想不知天高地厚地从这里分走股份,着实是有些异想天开。
张元济心里已经给这本书定下了一个不错的价格,双方谁也不会吃亏。
但在那之前,他还是问了陈慕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说出来如此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张元济没想到,陈慕武给出的答复更加莫名其妙。
他说他这本书一不要钱,二不要股份,但是需要商务印书馆方面用书来换。
什么叫用书来换?
他这次是不想当股东,还想当分销商了吗?
从商务运印刷馆的营销部拿书,然后在四马路上自己开书店卖书赚钱?
陈慕武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张元济想了半天,也只能找到这么一种最“合理”的解释。
陈慕武盯上商务印书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的话语中故弄玄虚,导致张元济的理解出现了错误。
所谓用书来换,并不是说每卖出十本或一百本《大国崛起》,他就从商务印书馆这里拿走一本《王云五大辞典》。
何况,他要那么多词典又有什么用?
如果哪天陈慕武心情好的话,倒是可以把汉语拼音给搞出来,跟这位王部长抢抢生意。
汉语拼音搞出来其实很容易,而且以陈慕武现在在国内学业的名望和地位,想要推行汉语拼音也很容易。
但陈慕武之所以没那么做,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这件事情的后果。
新文化运动里有的人矫枉过正,搞出来了太新太超前的文化,一直都在讨论鼓动着废除汉字,全盘罗马字母化。
假设的提案最终得逞的话,那么未来的中文,可能比日本的假名还有韩国的谚文还不像方块字,倒是更像南方邻居越南的越南话。
他陈慕武可完全不想成为千古罪人。
而且现在就推出汉语拼音,还有另外一件让人尴尬的事。
那就是原本就有学习机会,能识字的人不愿意学汉语拼音。
但全国大多数人,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接触到汉语拼音了。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在全国范围内搞扫盲运动。
这种魄力,反正现在的北洋政府是不会有,将来的南京政府也不会有。
至于那些个异想天开,在小县城里拿着大笔经费,搞平民教育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
还说什么和爱因斯坦并称为“现代世界最具革命性贡献的十大伟人”,被什么美国的野鸡杂志评选为“当代世界一百位最主要人物”。
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
还是说回商务印书馆吧。
陈慕武盯上的不是商务印书馆的书,而是商务印书馆下设的东方图书馆里的馆藏书籍。
东方图书馆,第一开始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附属的图书资料室。
后来,随着商务印书馆的业务不断扩大,这间图书室的规模也跟着慢慢变大。
到了1909年,甚至专门在闸北盖了一座五层的大厦,专门用来储存书籍,图书室也跟着更名为“涵芬楼”。
江南地区富贵人家的读书人们,似乎都有一种搜集藏书的爱好。
浙江人张元济也是如此,不过他收集藏书并不是为了自己藏私,一方面是扩充商务印书馆的资料库,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为了“保存国粹、延续文化”而广泛搜集藏书的崇高理想。
就在去年1925年,涵芬楼更名为东方图书馆,只不过其中的善本是仍然保留原名。
到了今年,东方图书馆更是开始每天下午对公众开放,不再局限于仅供商务印书馆内部人士使用。
在巅峰时期,这间私人企业的下设图书馆,馆藏书的数量高达四十六万余册,甚至比国立邶平图书馆的数量还多,更别说商务印书馆的竞争对手,藏书量仅约九万册的中华书局的中华图书馆了。
别说是全国第一,东方图书馆当时在亚洲也是第一大的图书馆。
就是这么一座现代大型的图书馆,却在1932年的第一次淞沪抗战里,被小日本的飞机轰炸了个灰飞烟灭。
除了几千册宋元善本储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得以保存,图书馆内其余的所有藏书,全部在炮火中灰飞烟灭。
日本人觉得这次轰炸消灭了中华传承几千年的文化,但从来没想到书籍不是传承文化的方式,人才是。
陈慕武这次找到商务印书馆,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总想为这件事情做些什么,虽然不能剧透,说自己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预见到了日本人一定会对东方图书馆动手。
这个说辞对谁说谁也不可能信,尤其是张元济,整个东方图书馆都是他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收购到的古籍善本,甚至比商务印书馆更像是他的心头肉。
凭空出来一个陈慕武,跟他说这些污七八糟的话,那绝对会被人给当成疯子的。
从很久很久之前,陈慕武就一直在脑子里思考,应该如何才能较好地处理好这件事。
他也曾经产生过各种各样的念头,第一个念头是想办法看能不能劝说张元济,把这些费力搜罗到的善本,从日本进攻的首要目标上海,转移到川渝陕这种内陆地区。
但人家商务印书馆的本部就在上海,这个要求同样也很无理取闹,把资料室搬走,以后编辑们要想查资料又应该怎么办?
陈慕武的第二个办法,是跟张元济买书。
他想的是出大价钱,把整个东方图书馆的藏书给买下来,然后再转移走。
可是这个想法,仍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
张元济本就是爱书如命的人,又花费了如此大的力气,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书籍,又怎么能说让他买走就买走?
再者说,商务印书馆又不缺钱,也看不上陈慕武那仨瓜俩枣。
到最后,陈慕武只能想出了这最后一条办法。
那就是自己写一本能吸引到张元济目光的书,来和他做交换。
不过这个做交换,不是以书换书,陈慕武想到了另外一种方式,所谓胶片。
虽然现在照相机技术也就那样,陈慕武在卡文迪许实验室,还在用把显像剂涂在玻璃板背面那种最原始的照相底片,但是缩微胶片这项技术,却已经开始运用到了图书馆的藏书保存备份当中。
尤其是陈慕武最近一段时间还在报纸上读到,比利时的两位工程师保罗·奥特莱特。
和罗伯特·戈德施密特早在1906年就开始进行对缩微胶片的研制和改进工作,后者还曾经作为东道主,参加过第一个第二届的索尔维会议。
而且到在最近,这项技术也已经开始运用到了商业环境当中。
只不过最早的使用场景,不是图书馆,而是美国的银行。
美国的一个银行家,为了让自家的银行不必再储存那么多已经过期或者注销的支票副本,研制出了一种“支票记录仪”的专利,把这些没用的支票制作成缩微副本,以便于银行能够永久保存。
这个专利后来被美国的柯达公司给买了下来,并借此大赚了一笔。
缩微摄影的技术总算是成熟了下来,既然能又能用于拍摄支票,当然也就能拍摄书本了。
事实上就在最近一两年,没有底蕴的美国国会图书馆,就开始采用缩微摄影的这种方式,德语大英图书馆超过三百万页的藏书和手稿进行拍摄。
距离1932年的时间太短,陈慕武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阻止那次“一·二八”惨剧的发生。
但是他总可以通过这种办法,把东方图书馆中的书籍做一个备份,也算是为那场惨剧准备了一种最坏的兜底方式。
虽然纸质的书籍可能会灰飞烟灭,但至少还可以把书里面的内容,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
诚然,和张元济说,要用商务印书馆的书来换这本《大国崛起》的出版权,是陈慕武说了大话。
在他和这位出版界前辈解释清楚之后,一直摸不清陈慕武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的张元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陈慕武给出来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他没说是自己要这批书,而是说最近正在国内访问的这位瑞典王储,一向对中国的文化很感兴趣——不然他也不会冒着战乱的风险,千里迢迢到东方走这么一趟。
他这次找到张董事长,就是在其中牵线搭桥,想给瑞典方面做一份东方图书馆馆内藏书的备份。
如果有机会的话,也希望每年都能和东方图书馆进行图书交流,挑选一批书籍运送到瑞典国内进行展出。
陈慕武的这本《大国崛起》,算是给商务印书馆的一份见面礼。
如果商务印书馆能点头答应促成此事,那么瑞典方面也会拱手送上一份缩微底片的副本作为备份。
陈慕武脸上带着笑意地说完这一切,但是他的心中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肉疼。
这个缩微摄影的机器,肯定是自己出现,通过奥本海默家里的门路,到美国那边淘换过来。
但是落下的好名声,却拱手送给了对此事一无所知的瑞典王储。
说不定在张元济的眼中,自己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并为之跑前跑后,根本就不像是一位堂堂的物理学家,反而像是为瑞典方面跑腿的买办而已。
但就算是背骂名背黑锅,他也必须要做这件事,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就好了。
张元济原则上同意了帮馆内的藏书拍摄缩微底片这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但至于说图书交流,还是要再考虑考虑。
毕竟东方图书馆里的书都是自己和同仁们辛辛苦苦搜寻而来的,运送到国外,万一出了什么变故,这一腔心血不就白白浪费了吗?
当时张元济对陈慕武的《大国崛起》更感兴趣,他问这个系列一共涉及到了几个国家,又问已经写好了的这三个国家,能否先当做第一辑出版。
如果换做一般人,肯定就会占了陈慕武这个大便宜。
但张元济还算很仗义,他还承诺这本书一定会照价给稿费,绝对不能让陈慕武白辛苦这么一趟。
有钱总比没有强,也不知道这笔稿费,能顶他向美国公司订购缩微摄影机器费用的几分之一。
火车沿着贝加尔湖湖畔缓缓开行,和来的时候时值盛夏不同,现在的车窗窗外,满是湖滨秋景。
奥本海默仍然在包厢当中的对面铺位,对自己的中国旅行日记做着修改。
陈慕武也终于写完了经过大幅删节后的《大国崛起》美国篇,也是这个系列的最后一篇。
他打算等火车到达了此行的终点站鄚斯科,就拜托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帮忙寄回国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