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图书出版业的三大巨头,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世界书局,全都位于上海公共租界的四马路上。

尤其是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这全国出版业的前两名,其营销部也都是坐落在四马路和棋盘街的交叉口,两家公司甚至还是邻居,可见这两家之间的竞争有多激烈。

后来随着慢慢发展,商人们嗅到了文化出版事业有利可图,也都纷纷入场。

于是就在这两大出版公司附近,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书店,都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四马路沿线冒出了头。

后起之秀世界书局,虽然不在棋盘街这一带,但仍然在四马路上,是徐志摩请陈慕武吃饭那间杏花楼饭馆的邻居。

即使商务和中华这两家大公司,在做大做强之后,都在租界以外的华界里开办起来了自己的印刷厂、编辑部和藏书楼,但营销和办公所在地,仍然保留在公共租界里的四马路。

陈慕武出了杏花楼,沿着四马路一直往东走,走到棋盘街路口,就又开始向南,跨过道路中央的有轨电车道,然后又路过了路口第一家中华书局。

他之所以不选择中华书局,而是选择商务印书馆,是有自己的考虑。

这三大巨头虽然都是出版商,但是主要的出版方向各不相同。

第三名世界书局,创办成立的时间最晚,也是最势单力薄的那一个。

所以他们为了生存下去,一开始是以赚钱为目的,于是在出版内容的选择上另辟行径,以供普罗大众阅读消遣的通俗读物和杂志为主。

鸳鸯蝴蝶派著名的那几本杂志,比如《红玫瑰》、《礼拜六》等等,都是世界书局出版发行的。

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因为是在《红杂志》上连载,因而合订本的出版,自然也是《红杂志》幕后的世界书局。

如果那天陈慕武公文包里装着的手稿是《天龙八部》,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出了杏花楼就往西走,直接去世界书局找他们的总经理沈知方。

沈总经理还是陈慕武的邵兴老乡,说不定还能给陈慕武的小说开出大价钱。

姚馥兰就是陈慕武似乎已经是圈内的一个公开的秘密。

张学良知道,沈知方自然也清楚。

自从《射雕英雄传》在北方的《益世报》上横空出世,把在《红杂志》上连载的《江湖奇侠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以后,沈知方就想通过各种途径把这位姚小姐给挖到世界书局来,好盘活自家的出版事业。

几经打听,才知道姚馥兰的真正面目如何。

在陈慕武闭关的这段日子里,沈知方也曾经去陈家递上过自己的名片,希望能和这个学术小说两开花的大才见上一面。

就算是吃了闭门羹,沈知方也一直都在幻想着会不会有朝一日陈慕武出关之后,会带着小说的手稿找上自己。

而中华书局,则是通过编辑印刷教科书起家。

虽说民国时期学校的数量,和后世完全没法比。

但教科书永远是图书出版行业的一个主要的市场,每年都有新生入学,每年都要出版印刷。

中华书局就是靠着在共和之后,飞速推出了第一版适合民国学校的中小学生教材,因而才在国内的图书出版行业站稳了脚跟。

后来中华书局又开始在出版教科书的同时,出版一些中国传统的古籍之类。

一直到后世,中华书局也都是著名的古籍出版社,但是教科书这门起家的业务,却消失不见了。

如果陈慕武公文包中装的是物理学教科书手稿的话,那他选择中华书局也没什么问题。

但陈慕武的这份手稿,既不是通俗的武侠小说,又不是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物理学教科书。

所以他的目光就盯上了出版方向最丰富,同时也是出版业务最完善的商务印书馆。

商务印书馆不愧是现在全国最大的出版公司,除了出版的书籍包罗万象,馆内的编辑队伍,也始终都是人才济济。

现在在商务印书馆里当编辑的,有未来的著名作家叶圣陶和沈雁冰。

然后在商务印书馆的营业部里,还有另一位更厉害的店员。

陈慕武当然也抱有一定地想要和这位店员来一次不经意地偶遇的心思,但他来到商务印书馆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自己出书。

进了门之后,陈慕武没看到他想要见到的那位店员,只能向其他的店员打听,总经理在哪里。

商务印书馆早期最有名的一位掌舵人,张元济,和陈家还算是有那么一点关系。

他曾经是南洋公学的第二任校长,陈慕武他大哥的老前辈,又同样是浙江人,也算是陈慕武的同乡。

就是在张元济管理的这些年,让商务印书馆从一个小的印刷作坊,一跃成为全国第一的出版公司。

因为徐志摩的宴请事出突然,所以陈慕武也就没靠家里的关系先和这位张总经理搭上联系,而是在吃完饭以后就自己一个人径直杀了过来。

他对店员所说的总经理,指的就是张元济。

结果店员却告诉他,夏总经理今天不在店内。

原来是因为就在陈慕武回国之前,张元济决定退休,他辞去了在商务印书馆的所有职务,然后被推举成了董事长。

现在的总经理是夏筱芳,他也是商务印书馆创始人夏瑞芳的儿子。

“筱”字算是“小”字的一个通假字。

清末民国时期,有一种给自己孩子的取名方式,就是只更改父亲名字当中的一个字,用小或者筱来代替。

就比如说假如之后陈慕武结婚生子,他就可以用这种方式给自己的孩子取名陈筱武。

这个汉语人名的取名方式,和英语名字当中的Jr.(junior)基本上有异曲同工的效果。

幸亏当天夏总经理也不在,否则兴致勃勃走上门的陈慕武一定就会闹出个笑话来。

而且这个新上任的二代总经理手里有多少实权,谁也说不清楚。

陈慕武想要办成他的这件事,必须要联系到商务印书馆幕后的那位张元济老先生。

扑了个空的陈慕武转头就要离开,但店员突然说了另外一句话。

虽然总经理不在,但今天恰好有编译所的王所长正在店内值班。

店员说着话,还指了指摆在店内显眼位置的一本书。

去年刚刚出版的《王云五大辞典》。

陈慕武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位王所长是谁。

但这本辞典标注了作者的名字,因而王所长是谁,也就跟着不言自明了。

民国时期,国内的奇人、神人实在是太多了一点。

王云五在其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经历比较有特色的一位。

他是先总理的广东老乡,也曾经给先总理当过秘书。

然后他又编纂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辞典,这本辞典采用了和康熙字典完全不一样的检字方式,由王云五发明的四角号码检字法。

在五六十年代,这种利用四角号码检字的办法,还会出现在当时的字典辞典。

但是随着基础教育的普及,汉语拼音的推广,四角号码已经渐渐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但是这个四角号码,却不是王云五人生中最重要的发明。

王云五人生中最有名的发明,也是最大的污点,是在民国末年担任财政部部长时,他推出了用金圆券代替法币的币制改革方案。

虽然这个方案很大程度上是替某不知名的光头背黑锅,但最终也让王云五进入到了战犯名单里。

店员可能是见陈慕武打扮得衣冠楚楚,举止投足之间又都带着浓浓的文化人气息,似乎找总经理确实有什么要事相商。

所以他才告诉陈慕武了这么一条自认为很有用的信息。

王云五虽然在商务印书馆内的地位也不低,但陈慕武想要办的这件事情,非要找张元济不可。

中午吃饭想看的乐子没看到,到了商务印书馆想见的两个人也一个都没见到,陈慕武觉得自己那天出门没看写着“诸事不宜”的黄历,只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回到家之后,他通过大哥那边的门路,和张元济取得了联系。

陈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愿意这位每天宅在家里,不是像唐三藏那样唠叨不停,就是躲进自己房间里动笔写东西的小弟赶快出门去见见太阳。

徐志摩请他吃饭算是开了个好头,于是陈慕侨也乐于帮他牵线搭桥。

而且三弟出门也不是为了风花雪月为了享乐,而是拜访出版界的人士,陈慕侨估摸着陈慕武可能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又写出来了一些什么新的东西。

翻出上海电话公司赠送的电话簿,他给这位南洋公学的前辈打了个电话。

听说是陈慕武想要登门拜访,张元济想都没想就立刻应允,并说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当晚就能在家恭候陈博士上门。

主人也着急见面,客人也着急见面,于是当晚,陈慕武就坐着家里的小汽车,去到了浦西极司菲尔路四十号的张公馆。

极司菲尔路本来不算是公共租界的势力范围之内,但是随着租界的工部局一次次地越界筑路,不断向外蚕食,这一带也就随之划入到了租界的范围之内。

和静侒寺路一样,极司菲尔路周围也是租界里有名的住宅区。

据说现在胡适也住在这附近,不过幸好当时他已经出国赴美,所以陈慕武才很“遗憾”地没和这位热情的胡教授见上一面。

但极司菲尔路上最有名的名人住宅,不是胡适家,也不是张元济家,而是这条路的七十六号。

虽然现在浦西还不算是上海的歹土,七十六号也不是那个令人作呕的魔窟,但是在天黑之后的夜里拜访极司菲尔路,还是让陈慕武觉得有些不舒服。

上海名士,每个人都交友广泛,张元济也不例外。

经常有外地的好朋友来到上海时不选择住旅馆,而是借住在朋友家。

张元济家就经常成为蔡元培在上海的落脚点。

最长的一次,蔡校长一直在张家住了多半年,从1923年上半年辞任北大校长离京开始,到下半年婚后登船赴欧为止。

陈慕武拜访那天,一个客人都没有的张家还算清净。

这也算是行了个方便,让他不必参与到无意义的社交当中去。

张元济和陈慕侨的关系,也只是都曾经在南洋公学,也就是如今的交通部南洋大学工作过但素未谋面的人,和陈慕武更是第一次见面。

两个人自我介绍完,又相互说了一堆漂亮的客气话。

——主要都是作为年长者的张元济在夸陈慕武,说他什么年少有为,学富五车,成就斐然,为国争光云云。

张元济早就在报纸上看到过,陈慕武回国这个消息。

如果他是那种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的书商,肯定早就会登门拜访,花大价钱请陈慕武随便写些什么文字编纂成小册子,利用陈慕武的名气,凭借这本畅销书,在市面上大赚一笔。

但张元济没那么做,他和他背后的商务印书馆,有自己的骄傲在。

让商务印书馆出版通俗小说,那是不可能,出版一些学术专著倒是可以考虑,只是究竟选什么题还要开会讨论,又怕贸然登门的话,会吃到闭门羹。

张元济从没想过那天会接到陈慕侨的电话,说他的弟弟想要登门拜访自己这个已经退休了的老家伙。

陈慕武深夜上门究竟有什么事?

张元济摸不着头脑,只能在不停的恭维声中,试探这位浑身上下充满着自信的年青人。

因为没有手机,所以陈慕武的作息时间已经被调整的十分规律。

他不想再和张元济打太极拳,于是就从公文包里掏出了自己的书稿。

那份自从回家之后就一直在自己房间不断涂改、又陪他东奔西走整整一天的书稿,终于也在那一天的最终时刻,交到了它该交到的地方去。

张元济拿到手上的一沓稿纸,第一页上只写着四个汉字,《大国崛起》。

于是他顿时明白了这个年青人找自己来是为了什么事。

张元济笑着拒绝了陈慕武的请求,他说自己已经从商务印书馆的总经理位置上退了下来,现在是不问馆事,颐养天年,帮不了他这个忙。

他虽然觉得陈慕武很有名,这个选题也很有意思,但还是不想破例走后门给他出版,让他走商务印书馆出版图书的正规途径。

然后陈慕武的回答,又让张元济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他说自己这本书一分钱稿酬都不要,但必须交给商务印书馆来出版。

当晚的张元济再次疑惑。

他不清楚,陈慕武这又是在搞什么幺蛾子。

哪有人写书不要钱,这是看不起商务印书馆,把它当成一种施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