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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四角没事后,许言带着傻妞往回走。快到饭店时,许言想起来什么,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打架了?”
傻妞羞涩地低下头,手指绕着发梢,“你猜。”
许言愣了一下,“我猜不出来。”
傻妞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说,“人家晚上想你睡不着觉,就出来走走嘛,就遇到他们打呀打的,我就回来找你,你正好在这。”
许言长这么大还没被女生表白过,尽管面前的这个女孩有点与众不同,但许言心里还是一阵慌乱。
“你别乱说啊,我,我不喜欢你的。”许言想都没想就说了出去。
傻妞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许言手足无措,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傻妞的哭声越来越大,许言只得求饶道,“你别哭了,被人听到以为我欺负你了。”傻妞依旧不听,推了一把许言,一口气跑到饭店门口,老板和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站在那里等待着。
傻妞跑过去时,他们连忙迎了上去,询问着什么。
许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得出来。他连忙解释:“我真的没有欺负她。”
老板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地给了许言一个大耳光子,骂道,“半夜三更跑出来,就知道你小子一肚子坏水。”
老板娘将傻妞搂怀里哄了哄,也上前指着许言,“看着你斯斯文文的样子,我好心收留你,你竟然打起我女儿的主意来了。你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
傻妞一见这样,真傻眼了,原本只想让父母吓唬一下许言就行了,谁知一个动手甩耳光,一个要赶许言走。她跺了一下脚,噘嘴道,“我不要他走。”
可许言哪里受得了这个,走,现在就走。
反正什么东西也没带,光膀子迈开腿就行。
傻妞见许言真要走,又哭着要去追许言,被老板娘拉了回去,两口子连拖带抱,将她带回了饭店。
5
四角睡得迷迷糊糊时,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以为是蛇,连忙翻了个身子,可他忘了自己有伤在身,刚才那一动,疼得直咧嘴。
可拿起手电筒一看,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你咋又来了呢?不放心我呢,我虽然留了点血,但没伤到骨头,不了两天就好了,不碍事。”
许言坐下来,“今晚在你这借宿一晚上。”
“没问题啊。我这确实还不错吧,比傻妞家楼梯间好多了,你随时来我随时欢迎。”
“我不在那干了,明天重新找活干,你有没有靠谱的说出来听听。”
四角蹙了蹙眉,“靠谱的来钱慢啊,还累死累活。”
“这我无所谓。”
“那就去工地,你这细皮嫩肉的,吃得了那个苦吗?”
“好,去工地。”许言躺下来,刚一挨垫褥,就闻到了一股酸臭味。被子也脏,黏湿湿的,他不敢往身上的盖,蜷缩成一团。
四角用未受伤的那只脚踢了一下许言,“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不在傻妞家干了呢?”
许言只说不为什么。
四角也没再追问,他看了一眼许言,鼻子里轻哼一声,“有得盖就不错了还嫌弃呢,不盖就不盖,不盖夜里冻死你。”尽管如此,等许言睡着了,他还是将被子往许言身上拉了拉。
第二天许言醒来,看了看荒野上那轮红不红白不白的太阳,又想到自己的家乡,家乡冬天的朝阳可比这美多了,雾气弥漫,跟仙境一般。
四角用树枝给许言划了条路线,“这个工地刚开工不久,小工肯定要得多,你去应该没问题。至于我嘛,打工是不可能的,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打工。”
许言按照印象中四角所指的方向找去,果然找到了一个工地。凡是进入工地的人,都必须经过刷卡通道。许言站在通道旁边,向进出的人打听是否要小工。两个小时后,有个男人来招呼他干活,他连忙跑了进去。
刚进工地,就被安排搅拌水泥砂浆,完成之后,去上黄沙水泥,遇到搬运材料缺人时,他又被差遣过去。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工作强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总觉得喉咙处好像有血咯在那里。但令他感到满足的是,晚上下班时,领到了五十块钱。
他在工地澡堂里面冲了个澡,出来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在路边的外餐车上买了两份盒饭,朝四角的小篷子处走去。
一路上,盒饭的香气搅得他肠道**,直咽口水,一想到和四角一起分享他的劳动成果,脚步就轻快起来。可是当他兴致勃勃地回到那时,却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发现原先搭建的小篷子拆了,就连垃圾袋也不见了,只有一片被磨秃的荒草,显示出曾经被占据过的痕迹。
四角去哪了?这里肯定发生了什么。
许言完全没有头绪,眼下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他边走边吃,很快离开了那里。
走到正路上,许言想找一个可以容他休息一晚的地方,摸了摸口袋,除去买盒饭的钱,还有三十多,他不确定这点钱能不能住上一个便宜的招待所。
沿街寻找,小卖部、小饭馆、修理部倒挺多,网吧、台球室、游戏厅也有,但就是没有可供住宿的地方。
就在他有些扫兴之余,一个铺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没有制作招牌,只是用黑色的毛笔在门楣之上写了“旗花面”三个字。
许言心里微微一颤,这有可能就是四角的家。
许言走近,站在门口朝里面看了看,光线很暗,顺着水泥墙边堆放着一袋袋面粉,旁边是一台机器,最中央的是一个玻璃台,左侧空出一个过道,通向里面的院子。院子里面有光,还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许言正想敲门时,从里面传来筷子“啪”的摔在桌面上的声音,“找什么找,让他死在外面算了,我就当我从来没有这个孙子。”
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威严。
“老头子,你就只会说说气话,嘴上说不找不找,心里比谁都急……被我说中了吧,你那脾气上来,拦都拦不住,你也不想想,以前我们还能知道孙子住在哪,你把他那窝一拆,上哪去找他去。”
原来这真是四角的家,四角那篷子是爷爷拆的。
“他爱上哪上哪,我老了,不想再操那份闲心,我绝对不可能去找他。”
“可真这样,我们怎么跟他父母交待………”
这句话说完,两人没再说话,只有一声叹息落地。
许言听出来四角不在,正准备离开时,听到里面急切地问道,“是不是四角回来啦?”接着,便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外面的灯也亮了。
两个老人站在离自己三米远的地方,脸上满是惊讶和狐疑。
“爷爷奶奶好。”许言微微欠了下身。
“你是谁?想干什么?”爷爷喝了声,听上去很不友好。
许言唯恐他们把自己当成想进门偷东西的人,连忙说,“我来找四角,我是他朋友。”
一听这话,奶奶先缓了神情,打了一下爷爷的胳膊,“老头子,孙子的朋友啊,别吓着孩子。”
她走近后招呼着许言,“孩子过来过来,哟,看看这孩子长得多体面的,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咱四角有这样的朋友,我心里就放心了。”
爷爷的表情也软和了,问许言吃过了没有。
“四角那狗窝你是见过的,能住人吗?这大冬天的,狗都知道找个舒适的地方呆着。我也知道他为啥不愿住家里,不就是嫌我们唠叨吗,我们不管能行吗,不管由着他上天?由着他不学好?不管我们怎么跟他爸妈交待?”爷爷说到最后,神情一下变得悲凄。
奶奶在旁边抹起了眼泪,“孩子,你跟四角是朋友,我们的话不听,你的话他肯定爱听,你劝劝他,他不想上学我们不逼他,不上就不上,只要他好好地找件事情做,我们就放心了。”
许言心里觉得惭愧,四角中途辍学,那自己现在又算什么。
“四角爸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话一问,奶奶立即将头扭了过去,爷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回不来啦,两口子出去打工,第二年就出事了,人在北京就火化了。四年了,我们没敢告诉四角,连葬礼也没敢办。四角以前也不像现在这样,可懂事了,书也念得好。可后来两口子一直不回来,四角心里不痛快,越是这样,我们越不敢告诉他,怕这孩子受不起这种打击。”
奶奶已经泣不成声,屋里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
许言心里也堵得难受,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四角不是事实孤儿,是真正的孤儿。
“孩子,你就帮我们老两口一点忙,劝劝四角,将他引上正道。这孩子本质是好的,就是命苦,没爹没娘,但凡有一个活着,他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可一定要劝劝他。”爷爷拉着许言的手,拍了又拍,叮嘱了又叮嘱。
5
尽管爷爷奶奶挽留,许言还是离开了四角家。
他倚在一面路灯旁的墙壁上,耳畔回响着四角爷爷奶奶所说的话,再想想自己,从小到大,母亲对自己的照顾都是无微不至的,父亲去世后,更是付出了所有。如果说自己是母亲的生命,一点都不为过。
可是现在,自己不辞而别,离开了母亲,为什么?
惩罚?
对。自己看到的那张图片,令他蒙羞,他想惩罚一下自己的母亲,想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是现在看,又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了。
父母对孩子的爱与孩子对父母的爱,从来就不对等。
这两年,许言明显地感受到了母亲的小心翼翼,母亲在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维持整个家庭时,还有一点讨好自己的意味。自己可以和母亲据理力争,无所顾忌,但只要自己稍稍流露出一点嫌弃或是不耐烦时,母亲的脸上就会掠过一丝惶恐。
自己现在对母亲施予的惩罚,令自己感到满意了吗?并没有,反而越来越心虚。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指责自己的母亲,但自己不可以。全世界的人都在指责自己的母亲时,只要自己站在母亲这一边,母亲就会无所畏惧。
相比较四角,自己已经太幸福了。
哦,还有张小蔓,自己也比她幸福。她现在还好吗?期终考试发挥得好吗?
他出来时总想回老家,好像那里才是自己精神之源,现在看来,其实真正的家,就是母亲。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许言想着这一切,泪流满面,他想回家了,他想停止对成江梅的惩罚,同时觉得应该接受惩罚的是自己。
不过在回家前,他想找到四角,见四角最后一面。
6
虽然后来在街角找到了一个小旅馆,但身上的钱远远不够,许言还是选择了睡在了某个商场的走廊上。夜里寒风阵阵,地面像硬邦邦的冰坨,许言被冻醒了好几次。第二天早上,就感觉身体不对劲了,轻飘飘的,眼睛睁得费劲,再一摸额头,滚烫滚烫的,他明白自己发烧了。
他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四角,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家再做决定。
可走了一段路,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将自己拽进小巷子里。
光闻那人身上的味道,就知道是四角。
“你丫的去哪了啊?”四角叫了起来。
许言无力地晃了晃身子,嘴唇猩红,四角发觉到不对,“焉不啦叽的,你别吓我哦。”
“你家里有没有感冒药,附近有没有药店?”
“家里没有,药店嘛,我带你去。”
四角带着许言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一路颠簸,许言问:“药店很远吗?”
四角说:“附近几家的药店不能买,都认识我,一见我,就打电话给我爷爷了,我不能让我爷爷找到我。”
“你还没有回家?”
“回个屁的家,要不是因为要找你,我才不会猫我家附近猫半天。”他凑近许言,“我有个计划,我们去北京闯闯怎么样?”
北京?许言一直想去北京读书。而不是像四角所说的那样去混。
“你为什么想去北京?”
四角看了看窗外,低声骂道,“那两鸟人魂掉在北京了,我再不去捞到他们,他们就要犯遗弃罪了。”
许言心里一阵难过,该怎么告诉他真相呢?
公交车在清阳市某一站台停下,绕过一道街,就到火车站了。天空下起雨,不少行人撑起了伞。
“这地方我门清得很,前面就是药店,你进去买药,我去火车站买,时间可能长些,你在这里等我。”四角说着,很快又改变了主意,“算了算了,火车站人多,你不一定能找得到我,还是我先陪你买药,然后咱们一起去火车站。”
就这样,他们穿过天桥,在人流中穿梭。
张小蔓看见他们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但很快,他们走出了张小蔓的视线,尽管后来张如静来找过,但那个时候许言和四角已经离开了。
在药店里面买了一点药,几乎花掉了许言身上所有的钱。他又买了一瓶水,服下药不久,感觉呼吸平稳了很多,额头也不那么烫了。站在人流如潮的火车站前,许言问四角,“你有买票的钱吗?”
“有,”四角拍了下自己的裤兜,“昨晚上去找傻妞借的,够够的。”他停了一下,又嘻皮笑脸地说,“其实傻妞人不错,家里又有钱,就是有点傻,你要是娶回去,其实也不错。”
许言没有心思与他争论,躇踌着说,“四角,我觉得你不要去北京了吧,这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回家过年的,没准你爸妈这个冬天就回来了呢?”
四角呸了一声,“鬼才信,这把戏玩过好几次了,我可不会再上当。”他抽出手要去掏烟,干瘪的烟盒,一根烟也没有,“有烟没?”
许言摇头,“我不抽烟。”
四角有些鄙夷,“不像个男人。”他晃了晃身子,“走,去售票大厅。”
“四角。”许言叫了一声。
四角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没理会,自顾朝前走,许言一下子挡在四角面前,伸出了双臂。
“咋了?”四角疑惑地问。
“咱们不去买票。”
四角挠了挠头,哦了一声,“我忘了里面人多,你这感冒还没好,行,你在这里等我,我买完票就回来。”
他又准备迈步,但许言还是拦住了他,“你不能去。”
四角有些烦了,“啥意思啊,兄弟?有话明说,别整的跟个女的似的。”
许言定定地看着四角,看得四角心里直发毛,突然爆笑一声,开玩笑似地说,“你这样子,不会是爱上我了吧,我性取向正常的很,你可千万别找我。”
“你爸妈走了。”许言也不清楚,这几个字是怎么从嘴里溜出来的,说出来后情不自禁地深呼了一口气。
但四角一时没反应过来,“废话,我爸妈不走,我能去找他们吗……”话音未落,他的眼神倏地一变,意识到什么,喉咙滚动了一下,连语音都变了,“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四角,我昨天晚上去过你家,你爷爷奶奶告诉我的,你爸妈走了,他们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许言说着,一把抱住四角,四角像头小蛮牛力气惊人,很快挣脱掉许言,“你他妈骗人,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许言趔趄着,靠在了柱子上。
四角扑上来,一只手揪住许言的衣领,呲着牙吼道,“你混蛋,我爸妈没死,他们没死!”
许言由着他发泄,眼前晃动着四角近乎疯狂的脸,“因为怕你受不了,所以爷爷奶奶一直不敢告诉你,连他们的葬礼都没有办。”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四角放弃了许言,用手去捶柱子,捶着捶着就顺着柱子瘫在地上,目光空洞,嘴上依旧不断重复着,“我不信,我不信。”
许言蹲在四角的面前,“走,我带你回家。”
四角没有反应,一直保持着瘫坐的姿态,泪水不断流淌,脸上糊成一片。许言默默地陪在旁边。冬天的日光很短,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幕色笼着火车站,人流依旧奔流不息,在这幅流动的画面中,两个少年靠着柱子,一个将头垂在臂弯里,肩部不停颤抖,一个半仰着头,看向虚无处。他们都一动也不动,如一帧忧伤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