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帝王薨逝,按照惯例,天下寺庙皆要鸣钟三万。

钟声响了一天一夜,还在继续。

细雨也落了一天一夜,没有停息。

在细雨钟鸣声里,一个时代悄然消逝,楚国迎来了年后的第一场大朝。

也是属于楚皇铮的第一场大朝。

而在一处名为隐明宫的偏远宫殿中,一个女子坐在窗边,透过重重雨幕,望向今日大朝的保元殿。

屋檐雨帘下,一个新的时代,在旧时代落幕的瞬间,揭开了序幕。

女子静静的望着,出神着。

安静的殿内,只有雨声哗哗。而她的心事无声,亦无人知晓。

雨声渐大,风声渐狂,窗边的女子,在冬雨冷风里,萧条而孤瑟。

有轻轻的叹息,回**在殿中。是谁的心事,还未开口,已然终结,而后化为悄然的温柔,轻轻萦绕着窗边女子。

“你昨日方才淋雨,今日不该再受冷风。”

窗边的少女,却浑然不在意,声音如窗外风雨般凄凄切切,“就算得病,也只是风寒罢了。”

身佩双剑的男子,关心道:“风寒虽小,亦能摧人清减消瘦。”

女子笑了笑,轻声道:“瘦了,那就多吃一点。”

如往常一般的笑容与俏皮言语,落在龙钰的眼中,竟是这般苦涩沉重。

也许她不曾变过,只是今日才渐懂她心中荆棘。

龙钰望着窗外的风雨,看到的却是不同于她的风景,低声道:“楚国皇城兵力受损,此刻又在举国大丧……也许,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了。”

含糊其辞的言语,闪烁其词的人。

有些话,他没有说明,但有些话,他已开口。

楚倾轻轻垂下眼眸,眼中满是黯然失落,“其实你也不笨,看来你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她不曾回头,而龙钰也微微低头。

谁也不敢看对方,谁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当楚倾亲手杀死赫连觞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明白之后的一切。而龙钰却是后知后觉,等到恍然大悟时,才发现,她已将自己逼入那无可挽回的绝境之中。

龙钰不明白,她明知结果,为何依旧独行。

楚倾似乎感到了疲倦,轻轻趴在窗边,轻声开口,喃喃自语。

“你觉得他会杀我?”

窗外雨声绵绵,席卷着冰冷寒意。

雨声中。

她在问他。

也在问自己。

有些东西,她知道结果,有些问题,她没有答案。

机关算尽,可终究看不透人心。

龙钰环顾着这冰冷潮湿的陌生宫殿,低声道:“无论会与不会,你的选择,都是留下,又何必问我。”

楚倾浅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选择,又何必开口。”

身后的声音,沉默许久,才在这雨声中缓缓响起,“离开,虽然是在逃避。但可以让你们都不用面对那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他不用在煎熬中选择,你也不必在等待中折磨。”

女子轻轻伸手,接下屋檐落下雨水,“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想要一个答案。选择很痛苦,却……”

她感受着雨声从指间滑落,只余冰冷湿凉,伤感道。

“不会留下遗憾。”

窗边的女子侧影,雨幕为景,雨声作伴,她美的动人心魄。

他很想拥有,却不再争取。

因为望雨的少女,始终没有转身看他。

就像北渝无数的日夜里,观星的女子,不曾回头。

他不言,楚倾却轻语道:“雨碎江南,这场雨很美,你不陪我看看吗。”

他痴痴的看着望雨的少女,柔声道:“很美,我亦在看。”

殿中突然安静,唯有这场很美的雨,与很美的人。

楚倾道:“你不过来陪我一起看吗?”

龙钰轻轻起身,走向她。

此刻她,离自己是如此近,只有三步之短,他可以轻易迈过。

那自己与她的心呢?

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看着楚倾所坐的椅子。

宫廷之中的椅子做工精美,材质更是上上之选,但是椅子太小,只容得下一人。

这一刻,她变得极为遥远,触不可及。

他在她身后轻声道:“你身边,已没有位置了。”

楚倾微微一愣,随后看了看空****的身侧,似乎明白了什么,苦涩笑道。

“对啊……”

她抬头,看着天空万千雨丝飘零,不知该归何处。

“已经没有位置了……”

远处青山,在雨中渐渐朦胧。

楚倾疲惫的合上了眼睛,不在望雨,而一直看着窗边少女的龙钰并不知道。

她看的不是雨……

是雨幕中的青山。

朦胧烟雨中,有青山屹立。

我见青山,青山见我。

不曾回头,我亦是在看你。

绵绵雨声之中,忽有杂音,嗒嗒沉闷,那是雨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楚倾微微睁开了眼眸,烟雨之中,有女子缓步而来。

华服宫装女子左手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经过岁月沉浸后的容颜,早已没有豆蔻时的青涩,宛若花开正好的幽兰。优雅而从容,婉约典雅如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在这烟雨之中,凌波而至。

她往隐明宫而来,却非来找楚倾。

因为隐明宫并非只有活人,还有死人。

穷则不隐,通则大明,身死而名弥白。隐明宫,本就是安置死人的所在。

此时的隐明宫之内除去楚倾与龙钰,还有三具尸体被安置在此。

赫连霜与她的越大剑首,以及……

前太子赫连觞。

楚帝国丧在前,无暇顾及太多,只能将他们一同安放至此。

身穿华服的绰约女子牵着小女孩走到屋檐下,收起手中雨伞靠在门口,方才入内。

看到窗边的楚倾之后,微有惊异,但还是点头问好。之后目光落在一旁的龙钰身侧,轻轻开口,声音如芙蓉泣露香兰笑,煞是好听。

“龙钰公子,许久不见了。”

龙钰看着眼前人,也是长长一叹道:“许久不见了,长公主。”

楚国的长公主,自然只有一人。

北渝大皇子的梦中情人,白麟的心中恻隐之痛,以及……

赫连觞的同胞姐姐。

赫连葭。

“这位……”这个如画一般的女子看着楚倾,神色复杂至极,“便是凉凰公主吧。”

楚倾还未开口回答,赫连葭身侧的那个小女孩却拉了拉她的大袖,已经哭红的眼睛里泪光闪动,喏喏小声道:“姑姑,我父亲呢。”

赫连葭怜爱的摸着她的小脑袋,眼眶泛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楚倾看了那个小女孩一样,缓缓起身,不在看风雨,道:“他不就在那里吗。”

说罢,看着一侧被白布掩盖的高木台。

殿中,有两处高木台,三人的尸体便安放在木台之上,赫连霜和越青衿摆在一起,赫连觞则孤独的摆放在一边。

经历过一次至亲离别的赫连清鸢并没有成长多少,只有六岁的她,垫着脚尖艰难掀开白布,看到自己父亲也和母亲一样抛下自己,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后,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只能呆呆的站在自己父亲身边,握着他的手,哭泣着。

命运的无常,在几天之内,本该是天之娇女的她,此刻却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看着这个哭泣的小女孩,恍然间,楚倾看到了自己。

曾经,自己也和她一样的年纪,也这般握着至亲的手,无助的哭着。

而哭泣,只是开始罢了。

等待你眼泪流干以后,你会发现没有父母的人生,就像四面透风房子,处处都是伤人的冰冷。

这种冰冷,会在你无尽的岁月,永远陪伴着你。

无人问你饭可饱。

无人催你冷添衣。

楚倾看着一旁强忍悲伤柔声安慰的赫连葭,心中叹道,幸运的是,你还有一个姑姑……

可惜,仅有安慰,是不够的。

曾经拥有,而后失去的那种空白,无人能弥补。但这种痛苦能够转移,只有你拥有一个,可以理所应当去恨的人。

就像那个叫楚倾的女孩,恨着西凉皇后一样……

她开口对那个小女孩说,就像幼年时,无数个哭泣的日夜里,她对自己说。

“没有人会可怜你的眼泪,杀死你父亲的人还在沾沾自喜,以后也将逍遥度日,她夺走了的一切,毁去你原本应该幸福美满的人生,你还要哭到什么。你的眼泪唤不醒你的父亲,也杀不死你的仇人。”

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下意识的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楚倾道:“好好活着,然后长大。只有长大,你才有能力为你父亲报仇,不是吗?”

“报仇,我要为我父亲报仇。”赫连清鸢呆呆的转过头,满是泪水的双眸,空洞而迷茫,问道:“那么,你是谁?”

“我吗?”楚倾浅笑低语,落在小女孩的眼中,如鬼如魅,“不就是你的杀父仇人。”

“鸩姬楚倾。”

屋外寒风呼啸,雨声愈发激烈。

屋中,小女孩突然止了哭声。

女孩本能畏惧后退,随后喃喃道:“我应该杀了你,为我的父亲报仇。”

楚倾平静道:“杀人,需要利剑。”

人们皆道,人之一生,应该去爱一人。

但如果可以让自己活出新的自己,恨一个人,又为何不可呢。

卧薪尝胆可以被世人传唱千年,楚倾也可以在她心中,种下一颗复仇的种子。

因为拥有仇恨的人,更经的起风雨。

“剑……”赫连清鸢猛然惊醒,想起花灯下,自己父亲持剑为自己母亲报仇的那血腥一幕。

“对,我要为父亲报仇……”小女孩突然面目狰狞,忘记了悲伤,“剑,我有剑……我的父亲有剑……”

小女孩围着自己父亲的尸体转了一圈,想要去拿放置在他身边的那把朱雀羽。

只是刚刚接触,便被炙热的朱雀羽剑气所伤,白嫩的小手上,红肿一片。

剧烈而刺心的痛楚,让她眼泪直流,却死死咬牙,强忍着不出声。

“看来,你用不了你父亲的剑。”

仇人的声音,在赫连清鸢耳边响起,令人感到无比的厌恶,但年幼的她不知该如何辩解,只是心中更加悲伤委屈,而那个声音却还在继续道。

“听说你母亲姓越……”

赫连清鸢还未回答,又听到一声闷响,一把天下名器如同垃圾一般,在地上跳了几下,毫无尊严的滑到了赫连清鸢的面前。

楚倾说道:“以后你就用这把剑吧。”

赫连清鸢想要拒绝仇人的好意,但莫名的,她觉得脚下的长剑很熟悉。

于是她轻轻伸手,捡起这把长剑,入手刹那,却不觉冰冷,反而有一种血肉交融一般的温暖。

就好像母亲的手……

她呆呆问道:“这是什么剑。”

楚倾看着她,轻轻开口,仿佛命运兜转,回到原点。

“越王剑。”

小女孩轻轻拔出长剑一寸,越王剑独特的花纹剑锋倒影着她幼小的眉眼。

持剑的少女,她的命运,在这一刻,走上了另外一个方向。

一个楚倾都不曾想过的方向。

而此刻,门外的雨声突然小了。

因为有更大的声音,掩盖了雨声。

楚倾不在看那个小女孩,而是转头看向大门,只见无数铁甲御林卫士出现在隐明宫外,将这小小宫殿,围的水泄不通。

雨中被冲刷之后的利刃,更显明亮冰冷。

刚毅的楚国男儿立于雨中,一片肃杀。

大太监陆鹤龄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并未入内,开口恭敬道:“凉凰公主,陛下有请。”

陛下……

楚倾突然感到一阵悲凄可笑,宫廷十余年,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称呼如此陌生。

她缓步走到门口,看到赫连葭靠在门边的油纸伞后,突然开口问道:“你叫赫连清鸢对吧。”

“恩……”手持越王剑的小女孩,仿佛找到了一丝安全感,面对这个在她心里无比恶毒的女人,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楚倾笑着拿起那把油纸伞,道:“我送了你一柄越王剑,这把雨伞归我,此后我们互不相欠。”

说罢,轻轻撑开手中油纸伞,走出大门。

身后小女孩突然喊道:“鸩姬楚倾,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杀你。”

门外,风雨横天,铁甲林立。

女子一伞,走入风雨,平静道:“我等着,如果……”

她的声音,莫名的,在这雨幕中,随着雨声,化为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凄凉,与天地同悲。

“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就在她走入雨中的刹那,身后一人,无声跟随。

于是她停下脚步。

身后的人也停下脚步。

雨中,她有伞,可避风雨。

雨中,他无伞,衣裳渐湿。

她不曾回头,他没有后退。

于是她开口,在两人之间,划出一个界限。

“你不用跟来……”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依旧担忧着她的安危。

楚倾轻叹着,起身往前一步。

身后的人,也欲继续跟随,然而楚倾的话,却如同天下最锋利的剑,刺穿他本就薄弱而敏感的心。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这一句话,成了世间最深的鸿沟,摆在了龙钰面前,无情的斩断一切念想。

在千军之前,仍然敢双剑冲阵,斩帅夺胜的他。却在这句话面前,停下了脚步,没有任何勇气向前。

此刻的她,心有所属。

他无法再靠近,一丝一毫。

因为……

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