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雨中,青山湿染。

立于雨中的的人,默然无言。任凭风雨侵蚀,无动于衷。

直到一柄伞,轻轻撑在他的肩头,挡住了风雨。

可遮住了风雨又能如何。

身已湿透。

心已伤透。

怎能如初。

他本以为,就算一路风雨,只要自己不离不弃,就能陪她到最后。

可结果,不过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罢了。

你不回头,本是两个人的故事,只靠我的一厢情愿,如何走下去?

雨依旧落下,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赫连葭看着那个无人回顾,只影阑珊的人,叹道:“不要怪她,人生一路红尘漫漫,能有几回顾。她不回头,对你们都好。”

“我们?”龙钰苦涩道:“她的眼中,会有我的存在吗?”

赫连葭轻声道:“我说的你们,是你与小铮。其实做出这个决定,伤的最深的,是她自己。”

见她为楚倾辩白,龙钰神色微微一怔,有些意外道:“你似乎,并不怪她。”

如姐如母,一手抚养赫连觞长大成人的赫连葭悲凉道:“有什么好恨的呢?当年玄武门下他不也满身血腥,甚至连你的姐姐信昭长公主与小钥也未曾放过。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举起屠刀者,也必将死与屠刀之下。因果轮回,皆是命罢了。”

信昭长公主……

这个称呼,自她远嫁成为楚国大皇子妃后,龙钰已经许久未听人说起了。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洛阳牡丹甲天下,年年花开满城。可千百年来,被称国色天香,能以一裳红衣醉王城,万人空巷,唯有姐姐。

可为何红颜,总多薄命。

他的心,又因过去,沉重了几分。

雨幕之中,一个刚刚失去弟弟的姐姐,与一个失去姐姐多年的弟弟。

默默的伫立着,望着这场落下的雨,缅怀着逝去的人。

静默半响,龙钰才继续开口道:“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要独自承受这些,以她的聪慧,本应该有更好的选择。至少不用到了最后,只剩自己,独自走完这一程。”

赫连葭睫眸轻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感慨道:“你觉得她本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可她却不能把你当做选择。”

龙钰不解道:“为什么?”

楚国长公主微微抬眸,看着眼前万千雨丝,眼眸似也蒙上了一层朦胧水汽,烟波动人。

“这世间的相爱,皆是需要名分与肯定。所谓的名分,不是那些形于上的俗礼,而是流于表的喜欢。你可以不在意那些,一心一意的对她好。但现在的她,心中满是荆棘,连一个肯定的回答都无法给你,又该用什么身份去接受你对她的好。”

龙钰幽声问道:“就像长公主,始终无法接受大哥一样吗?”

“我早已……无法接受任何人了。”赫连葭垂下眼眸,耳畔的雨声,如她的低语在这世间回**。

“本就不相信爱情的人,受过一次伤,疲了,倦了,也怕了。”

龙钰转身看着她道:“为何不给他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有过一次,方知艰难,两情相悦都未必能有始终,我还能相信什么。”雨中的女子,满怀萧索离恨,“我相信爱情,却不认为自己能幸运拥有。抱着这样心的我,如何去好好爱一个人。”

“所以你不肯给大哥任何机会,拒绝让他走进你的心,也拒绝自己走出那个囚牢。”

“答应他,我便会幸福吗?如今的我,在皮相腻味之后,他看到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心,只会更失落。”

“如果你曾让他走进你,就能填补你心中的空白。”

“重新敞开心扉是需要莫大勇气的……而我只有恐惧。”赫连蒹轻轻将手中雨伞放在他的肩头,转身走向隐明宫,“我害怕被伤害,更害怕伤害别人。”

龙钰轻轻握住伞柄,落在伞上的雨滴闷闷作响,他望着那失落的背影,不知道能在说些什么。

失去雨伞的赫连葭被天地间的风雨刹那吞噬,而她走向隐明宫的步伐依旧优雅从容,似乎早已习惯这些风风雨雨。

她的声音,透过风雨,传入伞下,“入内躲雨吧,不要让雨将你衣裳湿透。你与她,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未来……

若定与她一生,人生未来漫漫,那么眼前的悲喜得失,是否就无足轻重?

淋湿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冰冷的湿意沿着肌肤渗进,袭入心中,无处可躲,更挣脱不得。

只能任由冰冷,凉透全身。

失去全部的温暖,便不会再感到冰冷。

那一日,岁羽宫下,她独自行于雨中,也是这般的滋味吗?

龙钰望向她离去的方向,雨水濛濛中,已经不见楚倾的身影。

目光所见,唯有远处青山,经历着风雨,不曾倒下。

他不明白,为何这片天地,对她如此无情。

步入隐明宫赫连葭脸上挂着晶莹水珠,她不曾在意,又从宫中角落处拿出一把油纸伞。

拿起雨伞的她,看了一眼依旧在雨中出神的人,微微叹息,对一侧发呆的赫连清鸢道:“鸢儿,我们回去吧。”

小女孩道:“但是父亲还在这里。”

赫连葭俯下身子安慰道:“我们先回去,你母亲还在家中,稍后他们会将你父亲送回来的。”

提起逝去,孤独躺在家中的母亲,赫连清鸢眼泪又不由主的流了出来。他们相继离去,只留下自己孤独一人。

之后任由着赫连葭牵着她的手离开隐明宫。

大手牵小手,二人与来时一样,又重新步入雨中。

只是不同的是,赫连葭手中纸伞已换。

而赫连清鸢……

左手依旧被自己姑姑握着,只是来时原本空**,无处安放的右手,找到了归宿,紧紧的握着越王古剑。

幼小的心中渐渐生出一个简单的心念,只要有这把剑,自己便可以做到任何想做的事情。

而赫连葭看着那把越王剑,心情却极为复杂。

赫连霜死于赫连觞之手,赫连觞又亡于楚倾刀下。

楚倾教会了她去仇恨,却又将赫连霜的剑交给了她。

她终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剑,来自他父亲所犯下的仇恨。

而那时她若想要以越王剑去为自己父亲复仇,又是否应该先偿还她父亲造下的杀孽?

楚倾安放在她心中的仇与恨,会伴随着她成长,但她手中的利剑,却会让她慢慢理解杀伐与罪孽的真谛。

未来的她应该何去何从……

赫连葭叹息……

凉凰公主的育儿经,看似离经叛道,实则诡变怪绝,真是一言难尽。

若是将来她自己生了孩子,不知会教出怎样的娃儿。

零散的念头不合时宜在脑中闪过,赫连葭已走出隐明宫,眼前绵阳宫道上,落满雨水。

她自宫道尽头处走出,却有人从宫道的入口处,朝她走来。不长的宫道,在两侧红墙的限制下,似也变得十分狭小。

雨声,水声,脚步声,声声入耳。

漫天雨丝如帘,翻涌串起无数回忆,丝丝入心。

在离走来之人,尚有一段距离时,赫连葭停下脚步,拉着赫连清鸢侧身让路,以示尊重。

她为楚国长公主,在楚国能让她让路的人,寥寥无几。

他本不在其中,只是楚国儒学治国,帝王最重文人,而他是百官之首,文人领袖。

因而初见时,她便主动让路,随后半生,并未同行。

雨中白麟侧身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微微张口,却不知能与她说什么。

岁月催人老,自己两鬓已生霜白,而她只是比初见时,更加优雅动人。

两人之间,蹉跎太多岁月,也有了太多空白。

“丞相安好。”

赫连葭轻施宫礼,优雅从容。

白麟记得,第一次相见,她这也是这般。

“长公主安好。”

白麟也躬身回以礼节,也如初见时那般,恪守臣子本分。

赫连葭斜垂伞沿,挡住白麟的目光。

令他无法看清自己,也让自己不再看他。

她起身,不再多言,拉着赫连清鸢从他身侧走过。

宫道狭小两人可以短暂相遇,可惜方向相反,注定不能同行。

白麟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逝在雨幕中,不曾回头。

世人皆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自己与她一路相识,相知,相思……

这么多年过去,却始终无法相伴,到了最后,只能如初见。

初见,终究是陌生。

人生初心虽不易得,最难求者……

是始终。

雨中,赫连葭走在宫道上,身后喜欢的人和事都变得极为遥远。

她很早就知道,她等不到结果。

因为他是楚国丞相,如果娶太子的亲姐姐,那么就会失去自己原来的立场,变为太子党。

当感情政治纠结,又能有什么结果。

但她还是傻傻的等着,直到今日。

曾经,赫连觞还在的时候,他无法放下楚国,他知道她在等他,却无法跨过心中的那道坎。

如今,赫连觞不在了……

她又该怎样跨过心中的痛,去和一个谋害自己弟弟的人在一起。

有风动,斜了雨,淋湿了两人。

赫连清鸢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着这世间最后一个对她好的人,雨中的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孤独,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白麟,开口道。

“姑姑,他好像在看你。”

赫连葭的脚步却没有因此停下,只是道:“当初他离去时,姑姑也是这般看着,也只能看着……”

年幼的赫连清鸢不解问道:“那为什么不留住呢?”

“对啊……”赫连葭笑了笑,满是苦涩沧桑,“为什么不留住呢?”

赫连葭都不明白的问题,清鸢自然也不会有答案,想了一会,便不再去想,而是关心道:“姑姑,你的手好冷。”

赫连葭平静道:“在雨中久了,都会变冷的。”

雨中,两人渐行渐远,消失在白麟的目光中,与过去告别。

走出皇宫,转向太子府的行道上,本就鲜少有人。如今太子身死,朝中大局不定,更是无人敢上门。

而今日雨中,竟有立身宫道上,静静守候。

雨中的瞎眼老人并未打伞,只是拄着竹杖。雨水淋湿老人的衣裳,原本苍白凌乱的发丝黏在一起,正在滴落着雨水,显然在雨中,已等候多时。

在他身后,两名剑侍卫如雕像一般,默默站立着,凝视着赫连清鸢手中的越王古剑。

等赫连清鸢走进,才认清雨中的瞎眼老人,便是在那个花灯夜,与自己母亲一起听曲的老人。

她停步在老人面前,想起自己母亲曾让自己叫过他一声伯伯,莫名觉得亲近。心中顿时觉得委屈酸苦有人诉说,泪水又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

她哭道:“伯伯,我母亲死了,我父亲也死了。鸢儿没人要了。”

双目已盲的老人,听着小女孩稚嫩的声音,神色更显哀苦。

他抬头,“望”那个哭泣的小女孩许久,感受她身上传来的阵阵熟悉的剑律。

风雨中,这名曾在北渝红梦楼里一剑倾楼,背着当时红梦楼花魁,一路杀人断刃离去,如折枝摧梅的绝代剑客。

楼中百位高手不曾伤他一分,而只因她一句话……

他留下了一双眼睛。

瞎眼老人轻轻的,俯下身躯,臣服在这个小女孩面前。

雨中,他手握竹杖,单膝跪地。手心中有鲜血,顺着竹杖滑落,融入地面雨水之中。

在这越王世家古老而神圣的仪式中,瞎眼老人沙哑出声。

“越南川,参见剑首。”

身后两名剑侍见此,背后利剑瞬间出窍,划破手心,以剑驻地,以血立誓,齐声道。

“参见剑首。”

自小享受过许多跪拜的赫连清鸢,愣愣的看着眼前一幕,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此刻手持越王剑的她,已成为越王世家千百年来,年纪最小,也是唯一的一位女性剑首。

无论她明不明白,历史都已为她记下这雨中一幕。

而她也从此刻开始,只身走进了历史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