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之外,总管太监陆鹤龄匆匆入内,夺嫡之争落幕,他本是准备给贤妃道平安。但在看到苏醒的楚帝,惊异之后,立即急忙上前跪地道,“参见陛下。”
楚帝看着这名陪伴自己多年的贴身宦官许久,才开口问道:“宫内情况如何?”
有时候,知道真相,竟也需要这莫大的勇气。
陆鹤龄迟疑筹措了一会,言简意赅道:“铮皇子无恙,已经苏醒。太子谋逆,已被诛杀。”
一子无恙。
一子命陨。
身为人父,究竟该喜,还是悲?
楚帝呆呆的望着殿顶许久,忽而狂笑道:“朕的丞相果然布下一个好局,竟连……”
未说罢,已是咳声连连,脸色更加阴沉。
陆鹤龄急忙道:“请陛下保重龙体,诛杀太子之人并非丞相,而是西凉公主楚倾。”
楚帝惊愕道:“怎会是她。”
“此事是御林军和玄甲军,数千人所见,奴婢不敢说谎。的的确确是凉凰公主亲自动手,一刀刺死了太子殿下。还有霜公主也……”
陆鹤龄突然止住了,有些不敢开口。
骤然听到女儿,楚帝怒吼道:“霜儿怎么了,快说。”
楚帝发怒,陆鹤龄更不敢抬头,惶恐道:“霜公主与相恋的那位越王世家的公子,被太子殿下双双刺死在御书房之中。”
蓦然的,房间内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一个年迈的苍老父亲在几声激烈的重咳之后,独自流泪。
身在皇家,天伦之乐本就是奢求,帝王之家的残忍血腥,他也曾经历过一次。
可自己行将就木,竟还是躲不开,骨肉相残,白发送青丝。
过了许久,楚帝才缓缓开口,沙哑哽咽的声音里尽是浓浓的疲惫之意。
“让白麟与铮儿来见朕吧。”
“奴婢遵旨。”
陆鹤龄飞快的退了出去,因为他知道,这位帝王,在接连的打击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在得知楚帝苏醒之后,赫连铮与白麟立即赶来,同行的还有御林军统领王左仁。
“参见陛下。”
“参见父皇。”
三人跪倒在床榻之下,几声此起彼伏的参加之礼回**在卧室之内。
像是一个时代的晚钟,轻轻敲响。
楚帝轻轻摆手,在贤妃的帮助下,艰难起身,端坐在床榻之上。
龙虽老矣,却依旧有呼啸风雷之声,此刻楚帝神已不见悲伤,依旧是那个手握天下的无上帝王,凌然威严道:“王左仁,玄甲军何在。”
王左仁心中一凛,不敢有瞒,回道:“回禀陛下,太子身死,玄甲军失主,已被微臣控制,等待陛下处置。”
“处置……”楚帝冷眼一瞥,不怒自威,“皇宫有人谋乱,太子领玄甲军入宫勤王,何须处置。太子既亡,以后玄甲军编入御林军之中,觞儿不谙治军,对玄甲军多有放纵,以后你要多加管教。”
“微臣尊旨。”
王左仁脸上不动神色,抱拳应道。可心中早已在不断推敲,太子赫连觞文武全才,玄甲军更是不弱御林军,又怎么会不谙治军。
楚帝此话的用意,耐人寻味。
只不过更让王左仁在意的是,双龙夺嫡,自古败者满身污秽。可楚帝之意,太子却非谋逆一方,那这谋乱罪名,又该落在谁的身上。
“丞相。”楚帝又唤了一声,却不曾看白麟。
这对曾经亲密可以同榻而眠的君臣,此刻,竟是如此陌生。
白麟含泪顿首应道:“微臣在。”
“传朕谕旨,西凉楚倾借和亲之名入楚,又以治病为由。于药方之中下毒,谋害铮皇子,之后嫁祸太子,挑拨离间,以致皇宫生乱,骨肉相残……”
楚帝还未说完,赫连铮已是心中泛冷,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为她辩解道:“父皇,不是这样的,倾儿……”
“住口……”楚帝一声怒吼咆哮,却引动心疾,连连重咳。贤妃连忙上前轻抚他的胸口,楚帝接过她手中药布捂嘴,等到咳声微停,布上已满是鲜血。
赫连铮看着眼前这一幕,轻轻低下了头,不敢在多言。只是双拳不断紧攥着,如他的内心,纠结痛苦不堪。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抵抗着那份锥心之痛……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这天下最无用的男人,竟然为心爱之人辩白几分,也做不到。
楚帝喘息顺气许久,方才继续道:“朕今日大限已至,太子又被奸人所害,楚国无主生乱,皆为西凉阴谋所祸。外有强敌环视,国不可一日无君,朕今日传位于三皇子铮,乱世不必拘泥礼法,即日承接大统,登基为帝。”
“微臣……”白麟声音沙哑,叩首道:“遵旨。”
群臣同心戮力多年,最后在生死面前,却依旧分道扬镳,那份愧疚与遗憾,此生终究无法弥补了。
遗言既留,楚帝心头仿佛卸下千钧重担,摆手疲惫道:“朕的旨意你们既然知晓,便退下吧,以后好生辅佐朕的儿子。”
“微臣遵旨。”白麟与王左仁轻轻叩首,各自退了下去。
只不过白麟微微抬头,多看了楚帝一眼,流泪难以抑制。
他知道,这一眼,便是诀别。
两人走后,楚帝看着依旧跪拜在地上,双拳紧握的赫连铮,这个他最宠爱的儿子。
他本有四子,但到了最后,只剩下这最后一人。
楚帝看着跪在脚下的儿子,许久,许久……
他知道他的不甘,他知道他的痛苦,他更明白,他对她的感情,是何等的真挚炽热。
因为这些,他都曾经历过。
而现在,命运兜转,落在了他的身上。
楚帝缓缓开口,无情而冰冷,“铮儿,登基之前,赐死凉凰公主吧。”
赫连铮不可置信的抬头,无比陌生看着自己的父亲,震惊的目光中,满是煎熬。心中的痛楚,自心口蔓延,撕裂者每一寸肌肤。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开口,带着无比的悲凉之意,哀求道:“父皇,你应知她在我心中是何等的重要。我为她选择为王,可父皇你却告诉我,我为王的第一步,就杀死自己所爱之人。”
楚帝微微合上双眸,不忍去看眼前的儿子。
欲带王冠,必先承其重。这不止是一句空话,说说而已。
“你还不明白吗?从她亲手杀死觞儿的那一刻,你们便永远不可能了。她为你揽下所有罪孽,为你收敛血腥,只为你能登基的名正言顺。”
“儿臣……当然知道。”想起那雨中毅然离去的背影,赫连铮苦涩道:“只是儿臣不明白,为何父皇要将所有的罪孽都归咎在一个女人身上。”
“朝野群臣,大半是太子心腹,若冠于太子谋逆之名,由你登帝王位。楚国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必定生乱,丞相治国尚可,可要驾驭群臣,操弄人心,远远不如。”
“天下三国,强敌环视,楚国新帝登基,本就根基不稳,若是内乱再起。西凉挥兵南下,你该如何抵挡这天下第一的兵锋铁骑……”
赫连铮强自辩道:“若我与倾儿完婚,就可以联和西凉对抗北渝。”
楚帝冷笑道:“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一致时,盟约才牢不可破。若是利益相左,便是一张废纸。与她的一纸婚约,这天下,苦苦坚守在意的……”
楚帝忽然一顿,沉重叹息道。
“只有你一人罢了。”
当一整个天下压在你的肩头,你是否还能苦苦抵挡着,守护心中那一份从一而终的温柔。
“就算我与倾儿无缘,那又如何。”赫连铮抬头看着楚帝,目光凛然无畏,满是坚毅,可谁能明白这份坚持之下的痛苦。
就算不能拥有,却依旧愿意守护。
爱至深处的卑微,最令人惊心动魄,也最令人无奈心酸。
“倾儿半生,母妃早逝,遭父幽禁,自小不得一丝亲情关爱,悲苦至极。她心中早已千疮百孔,不曾信人,我如何能在她心头再添一刃。”
“愚昧……”楚帝大怒道:“我与你谈天下,你却还在顾忌儿女私情。西凉兵锋难挡,要想破敌,楚国必须同仇敌忾,激起国人血性。西凉狼子野心,派鸩姬楚倾入楚谋害国君,乱我家国,正是借口。楚国以儒法治国,若是不占大义,以后你要如何扬戈息武,弭平战火。”
赫连铮道:“踏着一个女子的鲜血尸骨,如何能称之为大义。”
楚帝甩开搀扶着的贤妃,缓缓站起,走向赫连铮,一步一句,道:“赫连者,帝王也,系为天子,是为徽赫,实在天连。白麟多年敦敦教导,为你铸计,铸智,而成王,你却缺少了最后一样,那便是……”
“铸心。”
“杀了她,你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王,此后无论天下风云如何,都不能再击倒你。因为你已经……”
楚帝取下剑案上的一柄长剑,以剑拄地,立在赫连铮面前。
“死过一次。”
赫连铮低着头颅,地面的冰冷丝丝缕缕钻入体内,却依旧坚守着心中感情,不愿放手,“若是孩儿执意娶她呢?”
“那你便是与朝野为敌,你的师尊白麟,第一个就会阻止你。你有觞儿的胆魄,为了一桩婚事,将这个朝野杀的血流成河吗?”楚帝怒其不争道:“楚国一旦动**,让西凉北渝趁虚而入,战乱一起,楚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要让楚国千万百姓的血,为你的婚事贺喜吗……”
话未尽,楚帝的身躯却支撑不住,缓缓倒下。
赫连铮连忙扶住,才发现自己父皇面色已不见血色,气若游丝,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此时的他,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各种哀痛,泪水潸然而下。
他知道自己出生皇族,身不由己,注定无可奈何。
可他不曾想过,原来自己……
连爱一个人,对她好的权力都没有。
楚帝已经难以睁开眼眸,虚弱道:“你还不明白吗?为何凉凰公主,始终不愿你为帝……答应朕,杀了她……”
说罢,他颤抖拿起自己手中的利剑。
模糊的泪光中,赫连铮艰难伸手,接过那把长剑。
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宛如一颗坚若磐石的帝王之心。
杀伐果断,无坚不摧……
只是帝王剑尚未出鞘,最先斩断的,却是他心中所有的柔情与眷恋,只剩冰冷空**。
赫连铮哽咽沙哑道:“儿臣已经,完全明白。”
楚帝的脸色终于释然,压在这座帝王心头的江山,缓缓卸去。
“若是有的选择,父皇也不愿你走上这条路。”楚帝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撑开一丝眼眸细缝,看着赫连铮的那洛水双眸。竟然忽而落泪,喃喃自语,似对他说,又似对早逝的女子说。
“不要恨朕,帝王者,得天下,便……”
“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