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的死讯和左相倒台这一消息比起来, 寻常的不能再寻常。
朝中那些开始担忧自己前程的大人们,几乎没有一个是因为三皇子的离世,他们愿意扶持三皇子只不过因为他背靠左相这个大山, 如今左相出了事,三皇子活着或者死了没什么区别。
唯一让人不满的,大概是好好的一盘争斗棋,竟然让左相下成了这般模样。
皇子下葬没有很大的仪式举行, 加上陛下如今的身体,宫中人犹豫了许久,还是皇后娘娘去说了这件事。
除了皇后没人知道皇上的神情, 但大家猜测陛下并不很伤心,皇后娘娘在里面尚未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若是陛下真的难过娘娘定会久留。
宫中只是传出了这件事,并未让任何臣子进宫。
柳安一早起来便准备去大理寺一趟,崔远如今被关在大理寺, 也不必等三司会审,陛下哪日想清楚了,便是崔远的命到头了。
……
寝殿外的御医里里外外跪了几层, 离开不久的皇后再一次回来这里。
她瞧着躺在榻上吊着一口气的皇上, 说不出的情绪往外涌着。如今病榻上的人, 和她当年见到了像是换了个人。
“陛下,您是要说什么?”皇后瞧见他张了张嘴,赶快让人将他扶了起来。
皇上依靠在榻上, 抿了两口太监递过来的水。递了个眼神给皇后,皇后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都出去吧, 有本宫陪着皇上。”她淡淡一声,房中所有的奴仆弯着腰从此处离开。
整个房中只剩下皇后和皇上两人。
皇上想要握住皇后的手, 却没有什么力气。皇后只好反握着他的手。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同床共枕多年的人,皇后没有问,便知道陛下心中的担心是什么。
“陛下。”皇后淡淡开了口,“您是有些害怕?”她试探着问。
她没有奢望皇上能承认,让一个骄傲了一生的国君承认自己害怕死亡,到底是有些丢人的。在看到皇上点头的一瞬间,皇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眉头微蹙,“臣妾陪在您的身边。”
瞧着他恐惧的像个孩子一般,皇后突然笑了。多年前,她来到宫中,是人群中最靠后的一个小姑娘。圣颜威严,就连瞧上一眼也让她觉得骇人。
“陛下若是心中不踏实,臣妾同您说说话吧。”皇后柔声道,她这一生可谓是没什么优势的,唯有在音色上柔的很,却也不能唱出什么好听的曲子。
那是先皇后刚离开的时候,陛下白日里处理政务,一到了夜里便一人蜷缩在一处,灯盏都不会亮起。
身为皇后,她自然要过去守着。每日陛下都要听她讲过去的一些事,无论什么事。
皇上的双眼落在自己身上,其中少了几分恐慌。她知道,还是有些效果的。
“陛下,臣妾在豆蔻之年入宫,我们唯一的孩子在过了豆蔻之后出宫。那日臣妾还在想,这一生未曾给陛下诞下皇子,但有一个公主也是极好的。先帝告诉臣妾的父亲,日后必有一位女儿要入宫的,臣妾从出生那日起,便是这位女儿了。入宫前,臣妾同许多女子一样,连府上的门都未曾出过,就连上元节的灯都只能在府上抬头,祈望有烟火可见。”
“臣妾站在人群的后面,来到许多人都想瞧见的皇宫里,抬头瞧见了陛下。那是何等威严,以至于臣妾第一次侍寝时乱了分寸。陛下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走了。臣妾哭了半宿,老嬷嬷说陛下不像瞧起来这般严厉。或许是觉得臣妾哭的伤心,老嬷嬷开始讲陛下同皇后的事,说陛下您在哪里多么温和。”
说着,皇后停了下来,她心中像是被刺扎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卢依的面孔。
“后来……后来便是先皇后,陛下不只是温和了,还有常人从未见过的模样。也就是那时候臣妾才知道,陛下原来可以待一个女子这样好,渐渐的也没有了多少恐慌。再后来,陛下又变得严肃起来,唯有在臣妾面前,像个受伤的孩子。臣妾想,这才是妻子的意义吧。”
“陛下知道吗,臣妾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成为大雍的皇后。”她的泪悄无声息的落在了皇上身上。夫妻多年,丝毫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恐怕是因为自己这一生都同面前这个男人牵绊着,如今他要走了,似乎要同过去的日子做个告别。
她看着在自己面前的皇上,嘴角努力扬起,“陛下这一辈子已经为大雍操心够了。”
皇上微微睁开眼,双目有些虔诚的看着自己,她知道,这就是心宽了。
“恩……恩德。”皇上从口中艰难说出两个字。
皇后心中一紧,没想到最后时刻,皇上想到的竟然是孙恩德。
“臣妾去给皇上唤来。”她放下皇上的手,脚步有些快,谁知道陛下还剩几口气。
房门没有关着,她刚走到门前,便瞧见孙恩德站在前面,对上眸子的一瞬间,她道:“孙恩德,陛下宣你进来。”
“是。”孙恩德颔首,也是快着步子走了过来。
在孙恩德进来后,还是站在她身侧,她侧头瞧了孙恩德一眼,“你自己过去就好。”
孙恩德迟疑的一下,很快便应声点头。
瞧着孙恩德走在前面的步子,她心想,一个太监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圆了此生了。
“来人,去请太子来。”皇后又转头道。陛下见不见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想见的人,一定要让他见到。
皇后眉头紧蹙,“把所有的皇子都唤来,还有……让柳相、裴相,进宫。”
陛下病危的消息并未传出宫中,这一切的打算都是怕宫变。她见过先皇故去之时的景象,父亲整日在府上踱步,生怕连累了整个家。
如今自己贵为皇后,娘家虽然不如当初显赫,但护着娘家还是有那个能权利的。
想好这一切她才转了身子往里面走去,刚过屏风,就见孙恩德跪在榻前,耳朵凑在皇上面前。
孙恩德连连点头,想来陛下应该是在交代东西。
她心中一紧,莫不是……传位的遗诏?
……
柳安到了大理寺时,除了大理寺卿谁都没有见到。
李尤那副悠然的样子,像是外面的一切都同他无关一样。
“前辈如此舒心,莫不是卜了一挂?”柳安开玩笑的问,却换来李尤一记白眼。
他微微耸肩,不同李尤计较,毕竟夫人还在他这里。
“来看阿竹?”李尤问,眼神还是往上瞟着,哼笑道:“那可真是不巧了,阿竹今日不在这里。”
柳安的眉头瞬间蹙了起来,如今外面别说安稳了,不动乱都是好的,“出去做什么了?”
“能做什么,见卢征的旧部。”李尤到是说的爽快。
“哦。”
李尤的神色不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些不耐烦道:“你还不走?”
“我,我来找崔远。”柳安道。
“晦气。”李尤说了一声,没再理会他。
柳安嘴角抽搐了几下,怎么找个崔远就晦气了……
即便李尤不理自己,他还是拱手拜别才向着里面走去。
柳安来过大理寺的次数不少,但往里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除了官拜大理寺中,没有人想要来这里。往里走去,确实有些沉重感,那是不同于诏狱的,这里什么人都有,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一路上的侍从没人敢拦柳安,他一句口舌都没说便走到了里面。
隔着枷锁柳安看见里面披散着头发面对墙壁的崔远。
他喉结微动,咽下了那句‘思过呀,左相。’。
“崔相。”柳安淡淡一句。
里面的人并未回过头来。
柳安轻笑,垂头看了看自己踢着稻草的脚。
“柳安,老夫这一生虽说不光彩,但处处都是自己争来的,你这小儿身后有人指点着,你不配同老夫交谈。”
“哦?”这话倒是让柳安有些兴趣,他倒也不是来恶心崔远的,只是想知道他算计了旁人一辈子,走到今日会有什么想法。既然如今不算沉重,也是好事。
柳安垂头看了看地面,收回了想要像崔远一样盘坐的想法。
“崔相不愿承认输给一个晚辈无妨,但崔相承认输给了卢相并不丢人。”柳安道。别说崔远输给了卢征不丢人,这天下往后十年,甚至百年能出一个卢征也是好的。
柳安本以为会听见崔远的冷哼声,却看见里面的人慢慢垂下了头。
“兼济百姓。”崔远慢慢吐出这四个字,“我为左相的第一日,卢征便同我这样说,在所有人向我庆贺之际,唯有他告诉我要做一个怎样的丞相。”
“可是柳安,卢征做的真的对吗?平心而论,卢征做的倒不如你……”
柳安冷笑,“一个能兼济天下的丞相,在左相口中就是这样的?怪不得左相不能做到政事堂丞相的位置。”
“兼济天下,好一个兼济天下,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兼济天下又如何?”
柳安的声音冷了下来,“崔相,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为何您始终没有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