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温辞第一次逃课。
她跟着卫泯上山之前曾在杜康家里给林皎打了一通电话, 托她帮忙请两个小时的假。
班里负责英语周测的王老师一向喜欢温辞,并未怀疑她的缺席,而温辞也赶在晚自习开始之前回了学校。
一切看似都很顺利。
就连温辞晚上回到家里,柳蕙和温远之都没有再提起下午那一茬, 像什么都没发生, 照例问她要不要吃夜宵。
其实温辞的内心还是有一些紧张的。
下午回学校的时候, 林皎告诉她考试中途郑益海有来过班里,看到她不在还问了一句。
林皎按照温辞在电话里的说法, 说她身体不舒服今天要晚来两个小时。
温辞担心他会向温远之打电话询问, 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只是没想到一切都那么顺利。
家里风平浪静,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温远之热好夜宵,拉开椅子坐在温辞对面:“下午是你妈妈考虑不周, 你要是真想去,爸爸给你签字。”
温辞捏着汤勺, 为父母突如其来的妥协感到意外,也有几分做错事的心虚, 低着头说:“还是去体检吧,你身体不舒服要早点做检查。”
温远之看着女儿安静的样子,微不可察地轻叹了声气,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你吃完早点休息, 碗放在水槽里就行了。”
“好, 爸爸晚安。”温辞抬起头看着温远之进了卧室, 收回视线时看见挂在墙上的全家福, 垂眸也叹了声气。
深夜, 温辞洗完澡抱起换下的衣服, 上边还沾着若有若无的佛香, 在寂静的夜晚愈发清晰可闻,抚平了她躁动不安的心。
她将这一晚所有的顺利都归于佛祖庇佑。
可很多年之后,温辞再回想起这天,都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是不是因为当时自己撒了谎,又犯了佛祖的忌讳,才让她和卫泯走到了绝路。
可惜那时已经是很久以后,而她与卫泯也已阴阳相隔数十年。
那天过后,温辞借着体检的事向柳蕙示软,母女俩的关系重新缓和,一切又像回到原点。
但温辞心里很清楚,有些事是回不去的,而她也不打算继续粉饰太平。
和卫泯种下的那棵树像在她心里又种下了一颗自由的种子,她迫切地想要挣脱和逃离。
“想什么呢?”林皎抬手在她眼前晃了下。
温辞回过神:“没想什么,发呆呢。”
林皎跟着在一旁坐下,不远处的篮球场传来几声喝彩,两人一齐扭头看了过去。
最近学校有篮球赛,虽说是各班自由报名参加,但按照往年的惯例,基本都是成绩排名后几个班级的活动。
温辞记得卫泯也参加了比赛,但不清楚是不是今天,目光不由得停留的久了些。
“想看?”林皎倚着树干:“后天下午杨峥他们班有比赛,你要是想看我叫他帮我们留位置。”
说完,她又补了句:“是跟十八班打。”
温辞被她这句弄得心里一慌,猛地转过了头,愣了几秒才说:“后天吗?几点?”
“下午两点。”林皎问:“你爸妈能让你这么早出门吗?”
温辞低头说:“不知道。”
上次责任书的事,柳蕙和温远之虽然没有再提,但后来只要温辞周日出门稍微早一些,温远之都会多问一句要不要送她。
再深一些,就是问她下午是不是有考试。
温辞隐约觉得他们可能是知道了什么,但转念一想,依柳蕙的性子如果真的知道她逃课,是不会怎么安静的。
她不想跟他们打这种心理战,周日学校没什么事的时候,都是在家里捱到最后一刻才出门。
篮球比赛那天,温辞也没有藏着掖着,在饭桌上就提了一句下午要早点回学校。
温远之和柳蕙对视一眼,她装没看见,又道:“爸,吃完饭你送我过去吧,林皎的朋友下午两点有篮球比赛,叫我过去帮忙加油。”
“比赛啊?行,那吃完爸爸送你过去。”温远之手碰了下正准备说话的柳蕙,她拿起筷子,没再开口。
诡异的气氛,温辞只觉得疲惫。
后来坐在温远之车里,她一路沉默着,直到快看见八中的校门,才忽然说:“爸。”
“嗯?”
“你们都知道了是不是?”温辞扣着手:“植树节前的那个周日下午,我其实没去学校。”
这回轮到温远之沉默了,他将车缓缓停下:“这事我知道,但你妈妈不知道,我没跟她说。”
温辞愣了下,到嘴边的话忽然就卡住了。
“小辞,你妈妈是爱你的,我也是,我们做什么决定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温辞看向车外,“只是你们对我太好了,好到已经不用过问我的意见,只是一味的对我好。”
温远之没有同她争辩,回头看了眼说:“快两点了,进去吧。”
温辞扯唇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只说了句“爸爸再见”便拎著书包下了车。
安城快入夏了。
这座城市冷暖分明,冬天的雪,夏天的风,每一刻都清晰,模糊的只有眼前的路。
每一步都像试探,或对或错,总要踏上去才知道。
温辞先回了教室跟林皎汇合,她真是做足了看比赛的准备,拿了一个大喇叭,冲着楼下喊一声,隔着六层的距离都能听得见。
温辞笑着躲开:“我不跟你站一起了,这一场比赛看下来,我耳朵还要不要了。”
林皎忙抓住她:“那没办法了,你今天只能跟我站在一起。”
她无语失笑,走在安静的林荫道上:“皎皎,你是决定了一定要考北师大吗?”
“那当然了。”林皎说:“我都已经想好了,要是明年没考上,我就再来一年,我非北师大不去。”
“真好。”温辞感叹了句,为她的勇敢,为她的坚定。
“你呢?有想去的学校吗?”
是有的。
但温辞却摇头:“还没想好。”
事情未落定之前,她还不想广而宣之。
比赛已经开始了,杨峥给她俩留的位置直到第一小节结束她们才被领进去,杨峥伸手在林皎脑袋胡**了一把:“还以为你们不来了。”
林皎举起喇叭就是一声加油,吓得杨峥差点踩着自己的脚摔倒在地,他叉着腰拧着她耳朵,恶狠狠道:“你是来帮倒忙的吧?”
温辞笑着往旁边让,一抬头看见站在球场对面的十八班几人,视线久久地停留在某处。
第一小节比赛卫泯没上,坐在场下观察对手,这会正背朝着这边跟队友沟通战术,说完一个不经意地回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温辞犹豫着,手伸到脸侧挠了挠,快速朝他摆了两下。
卫泯忽然低头笑了,靠近十八班那边的女生跟着闹了起来,好像在八卦他在笑什么。
“那边怎么了?”林皎也在问。
温辞手垂在腿边,抿着唇:“不知道。”
“他们班不好打。”杨峥站在一旁,“卫泯第一小节没上我们就已经落下四分了,等会他一上场,更不好打了。”
林皎:“你别长他人志气啊。”
两人说着又闹起来,直到裁判吹哨,他才跟她们摆摆手小跑着往场上去,温辞看到卫泯也上了场。
他走在人群中间,接过队友递来的护腕,戴好漫不经心抬头往这边一看,他还是笑,搞得观众席一直很热闹。
“笑屁啊。”林皎突然骂了句。
“……”温辞不好说什么,故意挪开视线不看卫泯,可等比赛一开始,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原因无他。
他太耀眼了。
十几岁的年纪,成绩、家世都比不过一个好皮囊加分。
他飞快地穿梭在人群里,也不怎么刻意耍帅,进了球顶多也就是跟队友击个掌,可架不住有一张顶得住各种角度的脸。
摸到球就有喝彩声。
看得久了,温辞忽然发现,他每次进球都会朝这里看一眼,笑与不笑都惹人关注。
比赛结果没什么悬念。
十八班赢了。
卫泯在最后几秒压线投了一个三分,算是他整场比赛里唯一的一次耍帅,效果非凡。
温辞觉得耳边的尖叫声都快比林皎手里的喇叭还惊人。
他跟着队友到十六班这边来打招呼,杜康冲温辞挤眉弄眼,温辞弯唇笑了一下。
卫泯没往前挤,站在旁边,离温辞也就一米远。
周围人太多了,他被推着挤着,很快挪到她面前。
四周涌动着潮湿的热气,温辞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耳边忽然听见一声低笑。
她抬起头。
卫泯却挪开了视线,他被杨峥他们拉过去狠“揍”了一顿,开玩笑说他一点也不手下留情。
他这时候也在笑,视线如有若无落到温辞这里,趁着没人注意,冲她轻挑了下眉尖。
温辞眼皮一跳,猛地偏开头,却意外撞上了林皎的目光。
她呼吸一屏,抿了下唇。
林皎叹气:“这里人多,出去说。”
温辞回头看了眼卫泯,跟着她走了出去。
一路上,林皎始终沉默着,一直走到教学楼下,像是忍无可忍了,才开口:“为什么啊?”
她搞不明白,皱着眉头说:“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可好看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
是啊。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温辞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十几岁的年纪,喜欢一个人,大多只凭第一眼感觉。
一秒的心动,便是经年的沦陷。
可卫泯最初吸引到温辞的,与其说是皮囊,不如说是藏在他皮囊之下的自由。
那是温辞梦寐以求的自由。
可自由是虚妄的。
从小到大都活在温馨轻松的爱里的林皎不懂。
这么多年一直处于阴影中心的柳蕙和温远之也不懂。
可他们有错吗?
也没有。
所以温辞没有办法怪任何人,只能尽可能做自己想要的选择,走自己愿意走的路。
哪怕头破血流,也要一条路走到黑。
她不愿活在别人话里的可能、万一、假如,即使面前是一堵南墙,也要自己亲自撞上去才算数。
“皎皎,不是他也不会是别人了。”温辞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清醒:“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卫泯,我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十七岁。”
林皎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呢?震惊和彷徨好像都还不够,她迷茫地看着温辞,自由又是什么?
她不自由吗?
可她明明就站在这里,站在天地之间,怎么会没有自由呢?
“可是……”
可是真的很难啊。
林皎张了张唇,心口像坠着一袋沉重的沙,又闷又重,几乎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哭了。
没有缘由地哭了。
温辞看着她,慢慢往前一步,伸手将她抱住了,“皎皎,别劝我,也别拦着我。”
“我不会后悔的。”她轻声说。
林皎默默流着泪,为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将来而恐惧,为她的勇敢与决绝而担忧。
那天林皎哭了很久,晚自习眼睛都是肿的。
后来她跟温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成那样,可能是被你吓到了吧,我太害怕了。”
温辞揉了揉她的脑袋:“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林皎轻啧了声,推开了她的手:“我可不是小孩子,别糊弄我。”
“嗯。”温辞安静地看着她,“皎皎,谢谢你。”
“哎呀,别说这些,跟我说说你跟那谁呗。”林皎一秒恢复八卦本质,冲她挤眉弄眼。
“……”温辞当即拿起水杯,“我去接水。”
“你别走啊——”
温辞笑着跑出教室,一转身撞见抱着一堆教材的卫泯,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又看到他身后还跟着班里其他男生,最边上还站着杜康。
她收回落在卫泯脸上的目光,问了句:“你们干吗呢?”
“搬教材,老沈定的,叫我们去搬也不跟我们说多喊几个人。”数学课代表气喘吁吁:“多亏在书店碰上他们了。”
他又对卫泯说:“你放地上就行了,今天谢谢你们了啊,回头打球请你们喝水。”
卫泯弯腰放下教材,拍着手说:“不用客气。”
数学课代表进了班里喊人出来帮忙,其他两个男生也跟着走了进去,杜康放下东西,很有眼力见地说:“我先下楼上个厕所。”
楼梯口只剩下温辞跟卫泯还站在那儿,她慢吞吞拧着水杯的盖子:“你什么时候跟钱树也认识了?”
“很早啊。”卫泯伸手拿过她的水杯,没怎么费力地拧开了,“上学期打球认识的。”
“你的交友圈还挺广泛。”
“那当然,我连你都认识了。”卫泯说得理所当然,还隐隐带着几分骄傲跟自豪。
温辞笑:“那这么说,我的交友圈也挺广泛的?连你都认识了。”
“我跟你又不一样,你可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学霸。”
“那我可没有你出名。”温辞记起很久之前听到的一句传言:“我们学校追你的女生可是能从校门口排到喷泉那儿。”
她比划了一下:“现在估计都不止了。”
卫泯轻啧:“哪儿听来的瞎话。”
“别人都——”
“明明是从校门口排到了食堂。”他扬着眉尖,一脸得意。
温辞立马闭上嘴,生怕再多说一句他就要飘上天了,她晃了晃水杯,示意自己接水去了。
卫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从水房那边路过,温辞排在接水的队伍里,扭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步履匆匆,目不斜视。
远处蓝天白云,又是好时节。
五月的最后一个周五,一班的体育课照旧,安城入夏后的气温忽高,课前的八百米热身煎熬又漫长。
温辞跟林皎连走带跑,赶在最后一刻迈过终点线,两只腿像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
体育老师吹哨解散。
她和林皎还站在跑道边缘,不远处过来几道身影,停下来跟班里男生打了招呼。
林皎很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卫泯人缘还挺好,谁都认识,杨峥现在都跟他成兄弟了。”
“是吗?”温辞看着那道身影笑了笑。
“喂喂喂,我没有夸他的意思啊。”林皎揪着草坪上的塑料草,“其实我到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感觉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温辞想了很久才说:“在没有认识他之前,我也觉得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如果说卫泯是野蛮生长的荆棘,那温辞就是被花匠按照科学精确的数据培育出来的花朵。
在她过去的成长认知里,一朵花该长成什么就该是什么样,它不会突然从一朵五瓣的花变成六瓣的花。
也不可能从一朵红色的花变成一朵蓝色的花。
但卫泯可以。
他可以是荆棘,也可以是荆棘里开出的花,甚至是荆棘上的刺,他活得肆意、野性,不受拘束。
“他让我很向往。”
温辞向往成为卫泯那样的人,说爱是爱,说恨是恨。
林皎怔怔地看着温辞,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隐约有一瞬间,她好像突然能理解为什么温辞会被卫泯这样的人所吸引了。
因为没有,所以渴望得到。
她发自内心地祝愿:“无论喜欢,还是自由,我都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温辞笑着靠在她肩头:“谢谢你,皎皎。”
不过在当下,温辞并没有想过改变和卫泯之间的关系,她原本是想等到高考结束,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
可偏偏人生处处是意外。
温辞还记得那天,下午的时候天空忽然阴了下来,远处一声声闷雷,狂风乱作。
卷子被吹得乱飞。
她起身去关窗户,却不防夹到了手指,很重地一下,痛得她没忍住长嘶了一声。
温辞起身去外边冲了冲手指,走到客厅拿出急救箱打算做个简单的包扎。
柳蕙和温远之突然从书房走了出来。
“手怎么了?”柳蕙走近了,很快判断出伤处的来源:“被门夹了?”
“不是,是窗户。”
“你那房间的窗户是有点涩了。”柳蕙跟温远之说:“回头你去看看。”
温远之:“知道了,手没大事吧?”
柳蕙说:“没什么大事,也没伤到骨头,喷点药包一下就行了。”
温辞坐在那儿任由柳蕙操作,屋外的风更大了,从阳台吹进了客厅,温远之起身去关了窗户。
窗户合上的那一刹,温辞听到了外面的闷雷声,低头一看,手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
柳蕙却还握着她的手没松:“小辞,爸爸妈妈有事跟你商量。”
风声呼啸,带着诡异的声响回**在客厅里,温辞蜷起手指,默默将手收了回来:“什么事?”
柳蕙看向温远之。
温远之跟着道:“爸爸学校的汉语言专业,明年上半年有自主招生的名额,我跟你妈妈觉得你既然都要读师大,不如就提前走自招,压力也不会那么大。”
雨还没落下来,温辞却好像已经站在了暴雨里。
她张了张唇,第一下竟然没发出声音,忍着异样咳嗽了一声才说:“这是通知,还是商量?”
温远之笑:“当然是商量。”
“那如果我说我不想参加呢?”温辞看看温远之,又看向柳蕙:“你们答应吗?”
柳蕙唇角一抿:“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要考师大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温辞扣着手上打着的结,没有说话。
“是不喜欢这个专业吗?”温远之试图商量:“要是真不喜欢,等考进去了,大二也可以再换专业。”
温辞只是摇头。
柳蕙突然怒了,站起身说:“那你到底要怎么样?爸爸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你还要怎么样才算满意?”
“什么是为我好?”温辞感觉自己被柳蕙点着了,她忽地站了起来,不受控制地说道:“你们问过我的意见吗?我满不满意你们又什么时候真的在意过?你们只不过是在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去填补自己内心的恐惧——”
“啪!”柳蕙的一巴掌彻底打破了母女俩之间摇摇欲坠的平静,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这事由不得你选择。”
“我不会去的。”温辞的半边脸已经肿了,却还是倔强地看着她:“就算你把我绑进考场,我也一个字都不会写。”
“你——”柳蕙急促地呼吸着,眼眶通红:“那你就给我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一天不想通,你就一天别想去学校!”
温辞咬紧牙关,感觉一口气压在心口,她忍了又忍,最后头也不回地回了卧室。
关门的刹那,窗外雷声滚滚,暴雨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