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

柳蕙也真如她所说的那样, 将温辞关在了家里,她以为温辞会哭会闹,逼急了也许还会用绝食来反抗。

他们已经做好了应对她的任何准备,可柳蕙没想到, 温辞不仅不哭不闹, 甚至一日三餐都比平时吃得还要多一些。

她只是不说话了。

不主动开口要什么, 他们问什么也不说,只是点头或摇头, 像突然哑巴了一样。

“你这样是给谁看?”柳蕙没把她逼急, 自己倒先受不了,“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会不管你了吗?”

温辞还是沉默地喝着汤, 这几天她虽然吃得多,可人却明显见瘦, 气色也不比平时。

温远之到底是更容易心软一些,拉着柳蕙进了书房。

温辞听着他们刻意压低的争吵声, 胃里忽然有些犯恶心,起身跌跌撞撞跑进了卫生间。

椅子倒地的声音惊动了柳蕙和温远之, 他们匆匆开门走了出来,听见从卫生间里传来的呕吐声,两人都愣住了。

“小辞?”温远之走近了,敲了敲门板。

温辞拉开门走了出来, 脸色苍白, 神情也有些木然, 也不管柳蕙和温远之, 拖着疲惫的脚步回了卧室。

她也没休息, 只是跟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写试卷。

温辞没想过用损耗自己身体去达到目的, 那是最不理智的行为, 她一样的吃饭、睡觉、休息。

可情绪是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也是无法控制的。

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消瘦了。

那天,温远之在温辞房前站了很久,看着女儿倔强的背影,他在恍惚中好似看见了温仪的影子。

那也是他用心疼爱过的孩子。

可是最后,她还是走了。

温远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么用心地爱着难道还不够吗?

他惶惶地站在那儿,忽然看见温辞好像拿了什么在手上比画,心头一阵大乱,“小辞!”

温辞被父亲突然地出现吓了一跳,手上没注意,小刀在食指上划了一下,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嫣红的血滴在黑白分明的试卷上,像是地狱里开出的一朵花。

“你……”温远之走近了才看见她是在削铅笔,可心头却始终盘旋着一团恐惧的阴云,“快出来,爸爸给你处理下伤口。”

温辞没有反抗,也不想说什么。

柳蕙被温远之地动静惊得从卧室里跑了出来,看到温辞手上的伤口,她眼眶立马就红了起来。

温远之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怪我,没看到她在削铅笔,吓到她了。”

柳蕙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偏开头抹了下眼睛:“我来吧。”

温辞像个布娃娃,由着他们摆弄,伤口淋了酒精消毒,温远之忽然抓住了她另外一只手,安慰道:“别看,一会儿就好了。”

前年夏天,温辞跟褚让去爬山,意外中暑摔伤了腿,当时在医院处理伤口的时候,温远之也是这样抓着她的手安慰。

温辞忽然鼻子一酸,却始终紧抿着唇没吭声。

伤口不深,只是很巧,跟上次被窗户夹伤在同个位置,柳蕙依旧打了一个小结。

“小辞。”柳蕙看着她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忽然也有些累了:“你要一直不跟我们说话了吗?”

温辞垂着眸,依旧是沉默。

柳蕙像走进了死胡同,前后都是绝路,她跟温远之有同样的恐慌,也有同样的茫然。

温仪是她没法愈合的心病。

温辞是她恐惧会发生的新伤。

她忧心、焦虑,最终积郁成疾,彻底病倒了。

温辞的心不是石头做的,看到柳蕙这样,她也不好受,整日整夜在床边照顾着。

柳蕙抓着她的手,在睡梦里还在流泪。

温远之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给温谨之夫妇打了通电话,没讲几句那边就要挂了说现在过来。

他放下话机,看向窗外。

雨停了。

天也晴了。

林素和温谨之赶在天黑之前到了温家,林素先去看了温辞,也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我跟你大伯都还没吃东西,你去给我们买一点?”

温辞猜到他们可能有话要说,点点头:“好,你们要吃什么?”

“都行,你看着买。”林素拿出钱包递给她:“多买些,等会儿你哥哥也要过来。”

“好。”

温辞跟着林素走出去,跟温谨之打了声招呼,温远之见状还要问,被温远之拉住了。

她当什么都没看见。

走出去门还没关严,温辞便听见温谨之在训斥温远之:“柳蕙糊涂,你也跟着犯糊涂,怎么能把孩子关在家里?”

温远之没说话。

温辞松开了关门的手,站在墙边没动。

隔着没关严的门,她还能听见柳蕙的哭声,她不停地反问这样还不够吗?都已经那么爱了。

哭声持续了很久。

林素突然也哽咽着说:“难道我们不爱温仪吗?”

当然爱。

只是爱错了。

“我的错已经来不及弥补,可你还有机会。”林素说:“小辞不是谁的复制品,也不是任何人,她只是温辞,是你们的女儿,你再这样错下去,她只会成为第二个温仪。”

柳蕙哭着说她怕啊。

温辞眼眶一阵泛酸,低头深吸了口气,没再听下去。

……

当晚,柳蕙很早就睡下了,温辞跟温远之送走大伯一家,温远之忽然说:“陪爸爸散会步?”

温辞点了点头,又说:“好。”

温远之笑了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都不跟爸爸说话了。”

温辞轻叹:“没有。”

“小辞,这件事情,是爸爸跟妈妈做得不够妥当,爸爸在这里跟你道歉,你不要怨恨我们。”温远之语重心长道:“你妈妈的担忧,爸爸这些年也一直都有,温仪是两岁那年到我们家来的,我们养了她四五年,在我们心里,她跟你是一样的,你大伯母管着她那些年,其实我们是有机会多劝几句,可我们那时候都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一个女孩子只有更优秀了才能在这个社会站稳脚跟,她的逃离,其实我们都是帮凶。后来有了你,我们不敢了,害怕了,总想着只要你平安健康,在我们能看得见地方就够了,可没想到,我们还是做错了。”

温辞忽地鼻子一酸。

其实这些天,温辞也在反思,过去柳蕙和温远之在对她教育中,施加自以为是好的东西给她时,她是否有过坚定反抗。

她并没有,她只是尝试过反抗,但在得到拒绝后就选择了顺从和接受,给了他们做对了的错觉,是他们彼此都没有及时地将这个错误纠正。

温远之停在一盏路灯下:“明天回去上课吧,爸爸早上要送你妈妈去医院,就不送你了。”

温辞在和柳蕙争吵时没哭,在这几天无声的反抗里也没想过哭,可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忽然掉起了眼泪。

她低着头,不让温远之看,哽咽道:“谢谢爸爸。”

温远之和柳蕙虽然松口了,但也没完全松,他们知道温辞不想去师大,没再坚持要她去参加自主招生,但也没放弃要她报考师大的念头。

“你说你想去F大,我们也不拦着,但如果明年高考成绩出来,你没有达到这个学校的分数线,你就必须听我跟你爸爸的安排去师大。”柳蕙说:“我们现在不插手你的决定,但你得向我们证明你有这个选择的资格。”

温辞心中虽然有忐忑,但决心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好。”

时隔十多天再回到学校,温辞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班里同学对她突如其来的长病假也感到好奇和担心,挤在一起左一句右一句。

一直等到上课,林皎才找到机会跟她说话:“那个谁,卫泯,你看见他了吗?”

温辞:“还没,怎么了?”

“他之前找我问了你到底什么情况,看着好像挺担心你的。”

温辞还挺意外的,毕竟平时不管在哪儿,卫泯只要看到学校里的人,都会刻意跟她拉开距离,没想到这次他竟然会主动找到林皎。

她想到这儿,翻书的动作一顿,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其实也有一点在意她了?

应该是了。

这么一想,温辞忽然笑了。

林皎拿书挡住脸:“想什么呢,笑成这样。”

“没什么。”温辞翻开书,“好好上课。”

一下课,温辞也顾不上找什么拿作业找老师的借口,径直下了楼,轻盈的脚步在五楼楼梯口停了下来。

卫泯跟几个男生站在走廊那儿,他不怎么穿校服,永远都是那身黑色T恤灰色运动裤,神色淡淡的。

只是一扭头看见温辞,脸上的表情忽然就丰富了。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不小心撞到路过的男生才回过神,温辞觉得他那个样子呆呆的,压着笑意往楼下走。

卫泯很快跟了上来:“你病好了?”

“我没生病呀。”温辞起了故意逗弄他的心思,“你听谁说的?”

“你同桌。”

“你去找我同桌了?”温辞故意道:“你之前在学校不都刻意要跟我拉开距离吗?不怕我同桌去跟郑老师告状?”

卫泯不知道怎么说了,生硬地岔开话题:“你真的没事?那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学校?”

温辞摇头说没事,又说:“我跟我爸妈起了点争执,他们想让我提前走自主招生去师大,我没同意。”

她没有详细说很多,但卫泯的神情还是突然变得很严肃了,视线一直在往下瞟。

温辞注意到他是在看自己的手腕,猜到他在想什么:“我没那么傻,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她抬起两只胳膊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腕白皙纤细,卫泯目光忽然落到某处,“手指怎么了?”

“我削铅笔不小心碰到的。”温辞早上出门撕掉了创可贴,伤口已经快结痂了。

温辞跟卫泯刚走到一楼,上课铃就响了,这一层都是多媒体教室,平时也没什么人。

她刚转身要走,卫泯忽然拉了她一下:“等等。”

温辞忽然有些紧张,回过头问:“怎么了?”

“你鞋带开了。”

“……”

温辞是不太会系鞋带的人,蹲在台阶上三两下打了个结,还没走到三楼,又散开了。

她还没注意,一脚踩在鞋带上,人跟着一晃。

卫泯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也能摔的人,被吓了一跳,长腿一迈,从后边把人扶住了。

一抹淡淡的花香从鼻尖掠过。

温辞站得高一些,一时没注意脑袋重重撞在他下巴上,只听见身后一声轻哼:“……”

“你小时候是不是走路平地也能摔?”卫泯松开手,蹲下去挑起她的鞋带,绑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

他系好鞋带,忽地站起来,才发觉跟她离得很近。

四目相对的瞬间,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温辞心跳忽然加快,一句“是啊”卡在嘴边。

卫泯也有些猝不及防,站在那儿没动,直到第二遍铃声响起,两人才陡然回过神,神情都不太自然。

“我先走了。”温辞匆匆往楼上跑,回到位上低头看鞋上的结,想到刚刚他蹲在面前的样子,忍不住拍了拍脸,“冷静冷静……”

之后的生活又恢复到往昔。

温辞查过F大这几年在安城的录取分数线,平均都在六百六七左右,她进入高二考过最好的一次是六百五十九。

可这远远还不够,温辞太想向父母证明自己可以,可有时候越是着急,越是会适得其反的。

一周后的月考,她破天荒地掉出了年级前十。

年级大榜都是贴在一楼大厅的墙上,出成绩那天,温辞很快自我分析了这失分的地方。

大意,粗心,太急于求成。

她明白是一回事,可看到成绩又是一回事,以至于之后每次路过年级榜都要停下来多看几眼。

一天中午,温辞写试卷晚了几分钟下楼,教学楼已经空了,她又一次站在年级榜前。

“这都多久了?”卫泯站在楼梯上,见她扭头看过来,才慢慢走近说:“马上期末考试都要来了,还在看这个?”

“多看几遍,吸取教训。”温辞想到什么,侧头看向旁边理科的排名。

卫泯察觉到她的意图,走到那边挡住了她的视线,挑着眉明知故问道:“看什么?”

“我还能看什么。”温辞换了个位置,在中间靠后的位置看见了卫泯的名字,数理化勉强还能看,语文和英语简直一塌糊涂。

她笑:“你们语文老师应该很烦你吧。”

卫泯耸耸肩:“没英语老师烦。”

“你还挺自豪啊。”

“我这是有自知之明。”卫泯捏着手腕:“你不去吃饭?”

“本来打算去吃的,看到这个排名又没什么胃口了。”温辞说:“你今天不回家吗?”

“这就回了。”他说要走,却还站着没动,看着她问道:“要不要到我家坐一会?”

“行啊。”温辞答应得很快。

卫泯轻啧一声:“你是不是就等着我问你呢?”

“也没有,你要不问我就上楼写试卷了。”

“这么拼?”卫泯说:“你这是打算考清华还是北大?”

“两个都不考。”温辞说自己准备考F大,说完又叹了声气:“就是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去。”

卫泯看了她一眼,安慰道:“这不是还有一年的时间。”

“是啊,也就只有一年了。”温辞说自己其实还挺担心的,毕竟她的机会只有一次。

安城虽然不算高考大省,但参加考试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多。

“我最近也在想,万一我要是折腾到最后连师大都没考上,岂不是太失败了。”说这话时,温辞和卫泯已经进了他家院子。

常云英切了西瓜放在桌上,她跟卫泯蹲在花坛旁边吃边聊。

“可你总要试了才知道行不行,不是吗?”卫泯忽然站起身,指着墙角的喇叭花:“你觉得它能变一个颜色吗?比如蓝色。”

温辞很好笑地看着他,“虽然我是个文科生,但最基础的酸红碱蓝实验我还是知道的。”

他不乐意地啧了声:“我是在安慰你,给点面子,行不?”

她笑:“好,那你再来一次。”

卫泯重复了刚刚的问题,温辞很配合地质疑道:“怎么可能?这不是紫色的吗?怎么能变成蓝色。”

卫泯被她浮夸的表演笑到,差点没能演下去,“先歇一会,我去洗个手。”

他走到水池边,拿盆放在底下,打着肥皂洗干净手接了半盆水,端回来摘了几朵喇叭花扔了进去。

喇叭花很快跟肥皂水产生反应,变了颜色。

卫泯:“你看。”

温辞配合地低头看:“哇。”

“……”卫泯一偏头笑了,“也不用这么配合。”

温辞摸了摸脸:“第一次当演员,没经验。”

卫泯笑够了,清清嗓子:“你看,将一朵紫色的喇叭花放进肥皂水里,喇叭花会变成蓝色,但如果我将它放进醋里,它还可以变成红色。”

温辞很认真地问:“我要给反应吗?”

这戏是真走不下去了。

卫泯笑:“随便。”

“哦。”

卫泯又摘了一朵干净的喇叭花:“如果你想,它甚至还可以改变瓣数。”

温辞这次是真惊讶了:“瓣数怎么改变?”

“很简单。”卫泯粗暴地将花瓣撕开,瞬间一朵花就变成了几瓣:“这叫物理手段。”

“……”温辞看着他笑了起来,在初夏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生动。

长时间地对视里,卫泯胸腔那一块也像是被什么狠狠锤击着,怦怦直响,他抬手将一朵干净的花别在她耳后,冰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耳朵。

温辞心跳一阵轰鸣,耳朵被他轻碰过的地方正在灼灼发烫。

烫得她浑身发麻,心跳失控。

他的眼眸漆黑,像是带着魔力,声音和眼神一样温柔:“只要你愿意尝试,你想它是紫色,它就是紫色,你想它是蓝色,它也可以是蓝色。只有当你再也不想尝试了,你才算失败。”

虽然他的话听起来很励志,但温辞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处,耳根处的温度正在疯涨,心跳一直快得吓人,以至于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都像是不受控制地潜意识催促而为。

她和他静距离地对视着,感受目光交错的温度,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两道呼吸也越来越近:“你说只要我愿意尝试,就不算失败是吗?那我还有件事想尝试。”

说完不等卫泯回答,她倏地倾身前倾,很轻地亲在他的唇角。

卫泯被唇上那短暂的柔软和触碰击溃了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声都停了好久,僵直地愣在那儿,半天也没动作。

温辞理智回笼,对上他沉默的眼睛,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情,慌张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留他一人在风中迷茫、凌乱,不知所措。

还有。

无法控制地,海啸山鸣般地心跳。

作者有话说:

卫泯:你……(脸红)

注:“只有当你再也不想尝试了,你才算失败。”——《人生第一次》弗雷德里克·巴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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