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辞家里出来时手上还拿着那张责任书, 她想过破罐子破摔,可最终也只是走到垃圾桶前,一点一点撕碎扔了进去。

那张纸太薄了,薄到没有办法承担她的希望。

三月了, 空气里都是枝叶抽芽的嫩香, 春天是希望的季节, 而温辞却被困在原地好似快要枯萎了。

她深吸了口气,转身大步往前走出小区, 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等回过神,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安江巷。

巷口的水果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水果, 缤纷的颜色为这春日更添几分亮色,店里两道身影一蹲一站。

隔着一条马路, 温辞看得不太明晰,只觉得在这一刻拥挤车流好似将世界分割出两个部分。

一边是璀璨的人间, 一边是灰暗的荒原,而她就站在荒原中央, 望不见方向,看不到尽头。

看似四通八达,实则无路可走。

温辞默默收回目光,脚边落着一道垂头丧气的影子, 她低着头继续往前。

红灯跳转, 路口停下冗长的车流, 一大波人群穿过马路, 温辞行走在周遭的热闹声中, 却又像仍然走在四季不分的荒原里。

风声呼啸, 只剩料峭冬日。

她心神恍惚, 被人潮裹挟着往前,忽然被人扯住手腕,从混沌冬日里拉了出来。

“温辞?”

春风吹过,温辞看清站在眼前的男生,他穿着黑色的长袖T恤,大口呼吸着,漆黑的眉眼里都是清晰可见的担心:“你怎么了?”

路旁有一家花店,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花香,温辞却像猛地呛了一口冷风,眼睛又酸又涨。

她偏开头快速眨了眨眼,又转过来说:“我没事。”

卫泯没说话,拉着她走到角落里才松开一直攥着她胳膊的手:“你知不知道,其实你一点都不会撒谎。”

温辞哑然。

眼泪可以憋回去,可眼眶的湿红和声音的异样不能隐藏,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糟糕透了。

她低着头,自暴自弃地哑声说:“是,我就是不会撒谎。”

所以没办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其实柳蕙和温远之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相比很多人,她已经很幸福了。

温辞稀里糊涂说了很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诉之于口的话,她却能安心地说给卫泯听:“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小题大做?就为了去种树这么点小事。”

卫泯看着她:“去种树不是小事,更何况重要的也不是种树,不是吗?”

“是啊,你都懂的道理,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温辞还是想哭,忍着鼻腔的酸意,轻声说:“我有时候也会觉得是不是我自己眼界太窄,看得太少了,我明明什么都有了,却还再坚持去追求自由这样虚妄的东西,要是我什么都没有,也许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拥有一切也不代表没有权利再去追求自由,一无所有也不意味着就失去了追求自由的资格。足够的物质,是你追求自由的底气,而两手空空,看似什么都没有,但其实无限拥有。”

——你想要的,你能够去争取,而我想要的,我可以去创造。

卫泯说起这些的时候,没有对命运给予他的苦难表露出任何的愤怒、失落和彷徨,像是很早就坚定地做出了选择。

他两手空空,可他风华正茂。

他拥有时间,也拥有一切可能。

与他相比,温辞好像还不够勇敢,也没有那么坚定,她沉默地垂下眼帘,卫泯却忽然靠近了。

英俊的脸庞在眼前陡然放大,温辞心跳一空,像是摸黑走到了荒原里的悬崖边。

只一步,将要迈入深渊。

“还以为你又哭了。”他眨了眨眼,直起身说:“走吧。”

“去哪儿?”她下意识问道。

“去种树。”

“现在?”温辞看了眼手表,才刚一点半,但下午两点半班里有英语小测,一来一回时间肯定不够用。

她一时有些犹豫,卫泯以为她在担心不能及时回校,又说:“现在去,晚自习之前能赶回来。”

温辞看着他,心口鼓鼓胀胀的,“那你今天去了,周二还去吗?”

“当然不去了。”

“可你之前不是说那天要顺便去寺里上香吗?”

卫泯愣了一下,也就是那一秒,温辞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我们现在过去,是不是还要先去买树苗?”

她话题跳得太快,卫泯走了几步才说:“杜康今天买了两棵树苗,找他拿一棵就行。”

“学校不是会发树苗吗?”

“他觉得那么多人只种一棵树没有意义,到时要是真有什么福报,也不知道算谁的。”

温辞笑了:“他想得还挺远。”

“可不是。”卫泯带着温辞回到水果店,杜康正打算将包好的树苗送到院子里。

卫泯叫了他一声。

“啊?”杜康回过头,看见温辞,笑着打了声招呼,随即又嘀咕了声:“真没看错啊……”

他声音太小,温辞也没听清,只见卫泯走上前:“给我一棵树苗。”

“做什么?”杜康很宝贝自己这两棵树苗,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

“给不给?”

“给给给。”杜康一向拿卫泯没辙,分了两棵出来:“你现在要树苗做什么,活动不是周二那天的吗?”

“我们提前去。”卫泯检查了下树苗的根部,确定没什么问题了才说:“你家电瓶车借我骑一下。”

“你们现在真去啊?”杜康走进店里,拿了钥匙出来:“昨天没充电,但我妈也没怎么骑,应该够来回了。”

卫泯接了过去。

走之前,温辞看到摆在柜台上的电话机,忽然想到什么:“我能不能打个电话?”

杜康随意道:“行啊,当然可以。”

“谢谢。”

看着她进了店里,杜康推着卫泯往外走了走,“你们怎么现在去种树?出啥事了?”

卫泯勾着钥匙晃了晃:“没出什么事,想去就去了。”

“我真服了你。”杜康说:“你之前不是说跟温辞没说什么关系吗?干吗现在还跟她单独去种树。”

卫泯回头看了眼,女生抓着话机站在光影里,温柔又美好,他收回视线冷漠地说:“你管我。”

“……”杜康抓狂:“你把树苗还我!”

卫泯笑着躲开,等到温辞打完电话出来,在杜康的阴阳怪气中,骑走了他家的电动车。

不同于机车的速度,电瓶车明显慢了很多。

温辞安稳坐在后面,迎着风声问了句:“杜康怎么了?”

“没事,更年期提前了。”

“……”温辞腹诽,这也提得太前了,当她傻吗?

卫泯却没再多说,捏着车把加快了速度。

后山离八中不远,平时站在学校顶楼远远还能看见几座相连的山头。

电瓶车只能开到半山腰。

卫泯停好车,拎着树苗朝温辞走来时低头看了眼,是运动鞋,他抬起头说:“种树的地方不远,走过去吧。”

“行。”

学校种树的活动延续了十几年,后山有一片范围不小的林子都是八中这些年种的树。

卫泯跟管理员沟通了一下,没进到林子里,去了稍微偏僻的一个避风口。

他借了一把铁锹,放下树苗,动作迅速地挖出了一个深坑,指挥道:“放树苗吧。”

温辞立马拎起树苗,解开底下用来包裹的塑料袋放进了坑里,“这样就行了?”

“嗯。”卫泯把铁锹递给她:“要试试自己填土吗?”

温辞伸手接了过去,木质的横把上还沾着他的温度,她力气不重,只能一点点往里填土。

只是她没想到填坑也是力气活,才填到一半已经是满头大汗。

见状,卫泯重新把铁锹拿了过去,温辞只在最后跟着他照葫芦画瓢用脚将上边的土踩平。

“好了。”他拍拍手,“要刻字吗?”

温辞四处看了看:“刻哪儿?”

“当然是树上。”卫泯笑着说:“这里树很多,刻个字会方便辨认一点,不过也不能刻太高,不然等它长起来位置也会变高,就找不到了。”

温辞倒是很想刻一个,可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刻什么,卫泯半蹲在一旁,提议道:“刻个名字?出生日期?”

她看着他。

男生神色淡淡的,额角有一层薄薄的汗意,垂在膝头的手指间沾着一点泥,温辞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刻什么了。”

卫泯等她刻好了才抬眸看过去,是一个字母W。

“温?”

“是啊。”她笑着说。

是温。

也是卫。

种完树出来,温辞看到还有人上山,她顺着台阶往上看了看,卫泯注意到她的视线,问了句:“时间还早,要不要上去看看?”

“你说的那个寺也在山上吗?”

卫泯点头:“是的,不过一般过午不拜神佛。”

“这样啊。”

“但也可以进去,你要是不求什么,也没什么忌讳的。”卫泯收起钥匙,“走吧,带你去看看。”

温辞有些好笑地跟了上去:“我还没说去不去呢。”

“来都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温辞失笑,中国人的八大宽容金句,有些时候真是无法反驳。

后山的寺不算很大,但是香火很浓,温辞还没走近,远远便看见一墙之内飘出的烟雾。

走到山门前,她忽然从心底深处涌出一阵异样的情绪,像上涨的潮水,逐渐塞满了整个胸腔。

两人缓步走进去,午后的寺庙人烟寂寥,正中间的佛殿前放着一鼎巨大的香炉。

慈悲的神佛隐于烟雾之后,藏在世人虔诚的祈求里。

温辞跟着卫泯路过请香处,各自请了三根香才往正殿走。

靠近佛堂,香火味更浓郁,卫泯没有进殿,只在门口拜了拜便将三根香插进香炉里。

他说什么都不要求。

温辞点点头,捏着香看向供奉在殿内的高大佛像,分明未经世事,却又好像历经千难万险才走到这里。

她沉默地看着佛像,鼻子一阵泛酸。

一截香灰燃尽。

温辞回过神,下意识去寻找卫泯的身影。

他站在一旁,正出神地望向佛堂,青白的烟雾燃起,她鼻尖的佛香味愈发清晰。

佛看世人。

他也在看佛。

温辞闭上眼。

她食言了。

她想向佛求一个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