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完卷子, 寒假就算开始了,十二天对别人来说或许太短,但温辞宁愿它再短一些。
放假意味着她仅剩不多的自由也将要被剥夺。
温辞在路上磨磨蹭蹭,直到快天黑才进小区, 到了单元楼前, 瞧见站在一旁抽烟的身影。
她刻意放慢脚步, 但还是被温礼听见什么,他捏着烟抬起头:“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我考完试放寒假了。”温辞挥了挥空气里的烟味, “你怎么在这儿, 我爸妈不在家吗?”
“在。”温礼灭了烟。
“那你怎么不上去?”温辞看他脸色不太对:“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坏事,别紧张。”温礼搭着她肩膀往楼里走, “是温仪……”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温辞脑袋一嗡, 整个人愣在原地。
当年温仪出国失去消息后,大伯一家哭过闹过找过,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听不得温仪这两个字。
这么多年,虽然他们不常提起, 但温辞知道他们其实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温仪的下落。
就连温礼大学念了飞行专业,毕了业满世界飞,也是为了能多去一些地方。
温辞有些紧张地问:“是有小仪姐的消息了吗?”
“嗯,她研究生的同学说在美国看到一个人很像她, 但时间太久了也不敢确定, 我打算明天过去一趟。”
“那大伯跟大伯母都去吗?”温辞走进楼里按了电梯。
温礼摇头:“他们身体不好, 不适合长途飞行, 我一个人过去。”
电梯原先就停在二楼, 下来的很快, 温辞走在温礼前头, 忽地回过头说:“哥,你带我一起去吧,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温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伸手按了楼层键:“先上楼。”
家里,四个大人分坐在沙发两侧,大伯母林素哭得眼睛红肿,柳蕙正在替她量血压。
温远之往烟灰缸里按了根烟头,“温礼一个人过去怕是不方便,还是我陪他过去。”
大伯温谨之声音哑着:“这大过年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这么定了。”温远之已经拍板,温辞抬头看向温礼,他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提。
温辞在心里叹了声气,终究还是没提这茬。
或许,在她和温礼心里都很清楚,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年二十七,温远之跟温礼远赴国外。
之后的每天,他们都会往家里打一通电话,温辞有一回出去听了几分钟,虽然没太听清说了什么,但一扭头看到林素和温谨之眼中的期盼与希冀一点点暗了下去,心中还是跟着一酸。
她不忍再坐下去,起身回了房间,没一会,柳蕙进来送了一盘橙子,也没说什么,放下就走了。
温辞停下笔,看着果盘里黄澄澄的果肉,轻轻叹了声气。
这段时间,她能明显感觉到柳蕙的紧张和异样,每天出门进门第一句都是找她。
温辞偶尔写试卷睡得晚了,半夜也总能听见她开门进来的动静。
她知道柳蕙在害怕什么。
温仪很小的时候,柳蕙跟温远之一直怀不上孩子,正好那阵子温谨之跟林素工作忙,便把温仪寄养在他们身边。
在柳蕙心中,温仪也算半个女儿了。
她的不告而别,几乎给温家所有人都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后遗症和难以愈合的伤痛。
除了处在阴影中心的温谨之和林素,柳蕙是最靠近阴影的人。
温辞比任何人都迫切地希望能找到温仪,但茫茫人海,要找一个失踪十多年的人几乎是大海捞针。
很快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年温家没在外面定年夜饭,姑姑一家中午到褚让奶奶那边吃完饭就赶了回来。
褚让是个热闹的性子,吵着要包饺子,姑姑跟姑父也跟着起哄,家里勉强多了些欢笑声。
从傍晚到天黑,一家人围在桌旁,说说笑笑好像还跟过去每一年都一样,直到一通通突如其来地电话,打破了这一时的轻松与欢乐。
“我去接吧。”柳蕙擦了擦手,走到客厅接通了电话。
温辞站在桌旁,手中还捏着一个没包好的饺子,只听见柳蕙嗯了几声,直到临了才说了句:“那你们早点回来吧。”
她手一用力,皮破了,馅洒了出来。
林素颤抖着声音问:“是吗?”
柳蕙沉默地摇了摇头,结果不言而喻,林素发出一声轻泣,捂着脸坐在桌旁,温辞看到温谨之没什么表情地继续包着饺子,可眼泪却像秋天的雨,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那是温辞吃过最咸的一顿饺子。
夜晚,林素哭累了先回了房间,温谨之同姑父借酒浇愁,一向爱闹的褚让也变得安静了。
她与温辞站在阳台看远处的烟花:“姐。”
“嗯?”
“你说小仪姐姐还……”褚让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她一定——”温辞望向远方,借着新年赠予这个久违谋面的姐姐最好的祝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一年,国家还没有颁布禁燃令。
零点将至,整座城市陷入了新年的狂欢,震耳的烟花此起彼伏响了一整夜,天边破晓,太阳徐徐升起。
除夕结束了,新的一年来了。
温远之和温礼在初二那天回了安城,之后三家人一起吃了几顿饭,温辞还没缓过神,寒假已经结束了。
开学离高三更近了,郑益海比他们都先紧张起来,初六那天温辞刚到教室就听说他安排了摸底考。
不过大约是被十二天假几十套卷子磨平了性子,班里也没什么怨言,他们坐在这个位置,自然有要承担的压力。
连林皎都学会开导自己:“习惯就好。”
温辞笑了笑,没等把书包塞进抽屉里,郑益海已经端着茶杯夹着试卷进了教室。
他也不拖沓:“大家把桌子拉一拉掉个方向,今天上午摸底考都知道了吧?还有没到的吗?”
底下稀稀拉拉几声“知道了”和“没有”。
考试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卷子改出来,温辞在班里排名掉了三个名次,郑益海倒是没说什么,但她自己却很紧张,学得比过去更认真,每天除了写卷子几乎很少离开座位。
这学期开始,各科老师都在拉进度,开学大半个月,别的班才刚度过开学综合症,他们班已经快学完半本书了。
高压之下,温辞不常有空下楼,等再见到卫泯时,安城已经是三月份了,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那天一班刚结束周测,又正好是大扫除,温辞在班里一向是被照顾的那个,累活重活每次都分不到她这儿。
等值日结束,她让林皎叫上同组人,一块到食堂吃饭。
习惯使然,一行人打完饭找到位置刚坐下就讨论起考题,争论之中,温辞不经意间往门口看了眼,快算完的答案卡在嘴边。
“温辞?”林皎碰了下她胳膊。
温辞回过神继续说,等算完再抬头去找,卫泯和杜康已经走到窗口那儿排队了。
他还是一身黑衣,好看得显眼。
她不敢看得太明显,心不在焉吃着东西,忽然感觉桌上静了一瞬。
温辞抬起头,感觉身后坐了人,食堂座位间的缝隙窄小,她隐约听见一阵衣衫擦过的声响,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林皎靠近她耳边,含糊说了一个名字。
卫泯。
温辞下意识捏紧了筷子,但神情却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只说了句快吃饭吧,大家看她好像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很快聊起了其他内容。
只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心里回了无数次头。
桌上只静了那一会。
林皎提到下周二的植树节活动,这是八中的习俗,每年植树节都会安排高二的学生去后山种树。
活动以班级为单位,树苗都是由学校保卫处的工作人员提前栽培的,每个班能领个两到三棵不等。
坐在温辞对面的数学课代表问了句:“老郑说是自愿参加,但能真的不去吗?”
林皎:“你要是真不愿意那也没办法啊,但这么好的机会,你舍得不去吗?”
答案当然是不舍得,这活动每年都只有高二能参加,仅此一次的机会,很少有人会不去。
温辞自然也会去,只是她这会心思不在这儿,等大家聊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筷子说:“我肚子有点疼,先回教室了,你们慢慢吃。”
“啊?那我陪你。”林皎也跟着放下筷子。
“不用,你不是还没吃完吗,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温辞起身端起餐盘,余光瞥见那道黑色身影,忽地抓紧了餐盘边缘,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但直到走出食堂,温辞也没听见身后有人跟来,她借着门帘抬起的瞬间回头看了眼。
卫泯还坐在原处。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温辞松开手,门帘啪嗒打在手上,有一点点疼。
她揉着红印下了台阶。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一阵脚步声,温辞忍着没回头,那道身影越走越近,最后直接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
她拍了拍脸,嘟囔了一声,像是在抱怨,但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食堂门口的台阶处,卫泯刚买了东西出来,正往下走,一抬头看见走在不远处的身影。
还没开口,却见对方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猛地背过身。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午后阳光静谧,林荫道前后都无人经过,卫泯不明所以,但还是快步追了上去。
“温辞。”
听见他的声音,温辞心跳一慌,也就大半个月没见,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些紧张。
她强装镇定,憋了一句:“好久不见。”
“……”卫泯噗嗤笑了出来,“什么鬼。”
温辞也懊恼似的皱了皱鼻子,冷静下来后努力找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好几个秋了,可不是好久不见。”
卫泯稍稍挑眉:“虽然我成绩不好,但我可不是什么典故都没听过啊。”
温辞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句话,脸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起来。
氛围有些不太对劲。
卫泯轻咳了声,把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
“暖宝贴?”温辞疑惑地看着他。
“不是肚子疼?”
温辞差点露馅,伸手接了过去,有些心虚地说:“刚刚是有点,不过现在不怎么疼了,谢谢。”
卫泯“嗯”了声,跟她并肩走在树荫底下:“下周二的植树节活动,你不去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
“刚刚听你那些同学在讨论,没听见你说要去。”卫泯笑起来:“我以为你不去。”
“那你去吗?”温辞想起杜康之前说过,他很少参加这些活动,一瞬间也没那么期待了。
他看着她,眼眸亮亮的:“当然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舍得不去。”
温辞一怔,总感觉他话里有话,可又觉得是自己多想,神情不免有些不太自然:“杜康之前说你不喜欢参加这些活动,我也以为你不会去。”
“这次不一样。”他轻飘飘地说。
温辞心里像掀起一阵海浪,鼓起勇气试探道:“哪儿不一样?”
“后山有个寺,我正好顺便去上个香。”
海浪高高掀起,却没有着落。
温辞看着他:“你信佛?”
“我奶奶信,我跟着她,也算求个心安吧。”卫泯看到对面走来的人影,“我先走了。”
没等温辞说话,他又说了一句:“对了,山路不好走,那天你记得换双好穿的鞋。”
温辞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正要走,余光看见追来的林皎,下意识要去藏手里的暖宝贴。
可林皎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还以为你走了呢,你是不是生理期到了啊?”
“没有,可能是刚刚吃得太辣了。”温辞欲言又止,看了林皎一眼,反倒被她觉察到。
林皎:“怎么了?”
“没事。”温辞想着她或许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进入教学楼前,她隐约听见林皎轻轻叹了声气。
只是那时候刚好广播里传出歌声,而林皎又是一脸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她只当是听错了。
晚自习,郑益海拿了一沓关于植树节活动的责任书,要大家带回去给父母签字。
郑益海:“一定要真的给到父母手里,让他们看过之后再签字,要是让我知道谁自己偷摸着签了,直接带你去江主任那儿领罚。”
班里哄笑了一阵。
温辞拿到责任书,看了眼末尾的家长签字,隐隐有些担忧,她将纸夹在书里,回家后也一直没拿出来。
她心里很清楚,柳蕙大概率不会同意,尤其是在经历了过年那一遭之后。
温辞本想瞒天过海,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隔天下午她准备返校,柳蕙跟温远之坐在客厅。
看到她出来,温远之抬头看了一眼。
温辞心里一慌,沉默着走到玄关处换了鞋,手已经搭到门把手上了,还是没走出去。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翻出包里的责任书拿给柳蕙:“妈,下周二我们学校有一个活动,需要家长签字。”
“是植树节的活动吗?”柳蕙看也没看就说:“我已经跟你们郑老师说过了,你不参加。”
温辞举着的手无力地垂落,明明是没有意外的答案,却依然会一种期待落空的失望:“为什么?”
“这种没意义的活动没有参加的必要,又脏又累的,那天我给你约了体检,今年因为小仪——”柳蕙顿了顿,才继续说:“你今年的体检还没做,那天正好你爸也休息,你们一起去把体检做了。”
温远之也在一旁搭茬:“这次我得去查一下心脏,这两天感觉有点不太舒服。”
“什么样的不舒服?”柳蕙拿起茶几底下的小型急救箱,“不舒服你怎么不早点说。”
温辞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疲惫:“那在您看来,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
柳蕙抓着听诊器的动作一顿,很是震惊和意外:“你现在因为一个这么不重要的活动,连你爸爸不舒服都不会关心一句了吗?”
她还要说什么,被温远之一把拉住:“算了。”
算了。
什么才是真的算了?
温辞自嘲似地笑了一声,没有再跟柳蕙争辩下去。
在她看来,无谓的争辩才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