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莫那里出来的时候,沈同尘决定去一趟集市。
新的织机则由老莫帮忙运送去含光寺。
他那里有别的进出途径,可以避开人前。
以后要做新织机的话,可以寻了木材去含光寺做。
将军府是不能放的,目标太大。
好在,昨日离开含光寺之前,他们已经与悟能沟通好了。
会捐赠数额一定的善款,换取使用他们的场地。
悟能本是不收的,沈同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跟他陈衡了一下师兄弟们与流民们的生活开销,悟能还是同意了,但是也只是接受了他们提出的一小部分。
既然万事俱备,剩下的就是人和。
沈同尘心软,还是决定拉朱婶一把。
初见朱婶时,她的脸上还充斥着对生活的期望,上次见就只剩下暮色。
没能救下刘婆婆,是沈同尘心里的隐痛,这一次,她只希望能够从根本上解救朱婶。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还没走到地方,隔了老远,沈同尘便听到了女孩子的尖叫声。
她心里一突,下意识地跑了过去。
果然,是朱婶的摊位,周围里三圈外三圈围了许多人,大多人都表情冷漠,只有旁边摊位的女孩仿佛在奋力阻止着什么。
逯云风眼神一暗,将几个看热闹的人拨到一边,给沈同尘弄出了一条通路。
被莫名拨开的人原本想发火,然而一转头,看到高出他们许多的逯云风,便又沉默了,乖乖地让到一旁。
人群里,朱婶眼神呆滞地坐在地上,总是打理得极为整齐的头发被抓得散乱,才四十来岁,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左右脸颊上各有一片巴掌印,一个叠着一个,肿得血红,一个男人正揪着她胸前的衣襟冲着她怒吼。
旁边摊位的女孩哀求着那些围观的人帮忙,只是,被求到的人都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然后继续带着戏谑的眼神看着。
一个打扮妖冶的女人站在一旁,正在给打朱婶的男人助威。
不是那天醉仙楼里那个。
“说,你把钱藏哪去了,我明明看到你还有一袋子钱的,你是不是给哪个野男人花了。”朱婶口里那个老实巴交的丈夫,那个她一提起来就满脸笑意的男人,此时正抓着她的衣裳质问着她。
满脸狰狞,满目血红。
她透过已经肿起充血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哭,也没有闹,似乎想要找到从前那个男人的影子。
似乎是被这样的眼神刺激到了,男人恼羞成怒,扬起了巴掌,又要朝着朱婶的脸扇下,朱婶静静地闭上眼睛,眼角滑出一行泪来。
沈同尘只觉得一股胃酸翻涌。她正想要上前阻止,逯云风先一步行动,他大踏步过去,一脚将程大勇踹倒在地,踩在脚下,抓住他预备打人的那只手,果断地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杀人啦。”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围观的人尖叫四散,很快就跑了个干净,那个程大勇带来找事的女人也趁乱溜走了。
沈同尘没有理会。
旁边摊位的女孩也有些吓到,跌坐在地上,怯怯地看着逯云风,沈同尘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相比于刚才在场的人来说,女孩已经做得很好了。
朱婶还闭着眼睛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程大勇的惨叫都没能唤起她的理智。
“朱婶。”沈同尘走了过去,轻轻地叫了她一声。朱婶的眼皮子轻微地抖了抖,但是她没有睁开眼睛。
“朱婶。”沈同尘蹲了下来,又叫了一声,这一次,朱婶的眼睛缓缓睁开。
沈同尘有些心疼地看着这张脸,她的嘴唇干裂,上下唇上布满牙齿磕破的细小伤痕,来不及擦去的鼻血流到了下巴处,干涸了。
朱婶的眼神转向被按倒在地的程大勇,嘴角似乎是想勾出一个笑容来,然而脸被肿得绷住,她试了几次,都没能做到。
“我十几岁时跟了你,信了你说会一辈子对我好,就算你喝得烂醉,带儿子出去,把他弄丢了,我都不曾动过与你和离的念头。”
“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眼见得马上要好起来了,你拿着我辛苦赚的钱,出去花天酒地,我也装作不知道,总想着万一哪一天,你就能回头了呢?”
“你赚不上钱,没事的,我能赚。”
朱婶语气平静,仿佛是在叙述着别人的故事。
无比的卑微。
程大勇却忽然大笑起来。
像是一头鬣狗,遇上了它一直当作食物的兔子:“谁告诉你,我是喝醉以后带儿子出去的。”
朱婶愣住了。
然后,她疯了一样地爬向程大勇,抓住程大勇的脖子,目光直愣愣的:“你,你说什么?”
“呵。”被废掉的手疼得钻心,背也被踩得生疼,程大勇打不过逯云风,也伤害不了其他人,但他知道如何伤害朱婶,如何让她最痛。
他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他嘴唇翕合,带着微笑的表情,说着最残忍的话:
“我说,儿子是被我卖掉的,我还拿卖儿子的钱,买了十年的陈酿,真是美味啊。”
程大勇说着,还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那种滋味。
朱婶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吼,忽然疯了一般的,用拳头砸向程大勇:“你这个畜生,你把儿子卖给谁了,你说,你说啊。”
然而,任凭她如何愤怒,拳头都砸得血肉模糊,程大勇还是用那种陌生的笑容望着她,像是在嘲笑她数十年来的天真。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朱婶打累的间隙里,程大勇一边疼得吸气,一边道:“其实,是你继父把你卖给我的,他玩腻你了。”
朱婶彻底崩溃了。
她还小的时候,继父以做游戏为由,诱骗她做了不好的事,那时候,是长她几岁的程大勇出现,说会带她离开,会让她过好日子。
她信了。
“我把儿子卖给了外地来的客商,你永远都找不……”
逯云风实在听不下去,他脚下一重,只听咔嚓一声,骨头似乎戳破了肺部,程大勇抽搐了几下,渐渐不动了。
“朱婶……”沈同尘走了过去,她不知该如何安慰。
外人听来只是数句,个中辛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得。
“沈姑娘,你能收留我吗,我要找我儿子,我不会寻死。”朱婶的头发全部白了,眼底仿佛燃过一场大火,只余满地余烬。
“好。”沈同尘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