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于理不合。

徐韫玉却淡笑着替我按着抽筋的小腿:“朕哪里不得理了?朕又没有短了他们一份奏折。就不许朕有自己的私心吗?”

说着,他起身抚上我有些担忧的眉眼“阿宁,你别怕,我在。”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阿娘,没有什么是你担不起的。”

他的话语清淡,没含着什么情感,却莫得叫我心头一紧。

之后的时日里,向来雷厉风行的徐韫玉也是闹了不少笑话。

他却不以为然:“朕也是第一次伺候人,皇后与朕一体同心,一定能体谅朕的吧。”

我含笑瞧着他耳根的绯色。

“臣妾自是能体会陛下的心意,受宠若惊。”

他的唇扬了扬,欣喜里带了几分英冽的少年气。

转眼寒冬已过,春日将近。

望着化为春水的冰花,我的眸子里也添了几分春日里蓬勃的色彩。

我想,万物复苏,我是不是也从那冰天雪地走了出来。

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了呢?

而伴随着春日到来的,不止生机,还有家宴。

家宴那日天儿极差,乌蒙细雨,纵使明灯千盏高悬于宫墙之内,也还是黑魆魆的。

但徐韫玉依旧还是坚持要办。

我知道他是为了谁。

可我不在乎,只要是孩子安好,便是将那份能叫人骨子都暖热了的幸福还回去,也是没什么的。

左右,也不止失去这一次了。

“臣弟拜见皇兄皇嫂。”

“臣妇拜见皇兄皇嫂。”

对影成双,令我和徐韫玉的目光同时一颤。

“弟媳安好,”我看着她微隆的小腹“太医可说了男女?”

穆玉宁的面上泛起了些红晕,看向小腹的目光里是岁月静好的温柔“太医说是个男胎,可我和阿月私心里还是希望是个女孩的。”

“男女皆好,你们这刚回帝都,若是缺着什么便差人问本宫要便是了。”

我瞧着他们郎情妾意已是十分碍眼,向来徐韫玉现下里可谓是油煎火烹了。

我的余光瞧去,果然向来镇定自若的他眸下已经压着几分妒色了。

“好!”他突然举杯“真是双喜临门!皇后和桓王妃皆有喜,皇室终于是添丁进口了!传朕的命令下去,大赦天下!”

一片恭维徐韫玉的目光里,一道目光始终追随着我。

而我只是垂眸浅笑,并不看去。

当我出来透些凉风,正走至御花园时,迎面便撞上了桓王。

“你,还好吗?”徐韫月率先打破沉默。

“好不好的,王爷心里不是一清二楚吗?”

他垂着细长的眉眼,清隽的面容被愧疚占据。

“原是我对不住你。”

我唇边划出些冷淡。

不用他来提醒,在这宫中所受的每一份屈辱与苦楚,无不提醒着我他当初的举动。

我姓苏,闺名若宁。

因是罪臣之女,我自幼便过着颠沛流离,任人欺辱的日子。

可有一日,我那向来眉眼凄苦的阿娘竟然变得欣喜。

她说,桓王殿下看上我了,我终于不用受苦可以去享福了,这下子她死都可以安心了。

毕竟以我的身份,别说是亲事了便是活着也是艰难的。

而徐韫月的到来,在我阿娘看来是拉我出泥潭的一双手。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那般好的男子。

是那样的细腻温柔,他教我琴棋书画,替我绾发描眉,仿若一泊月华照在了我灰暗的人生上。

我想,这便是幸福吧。

直到,我听到了他与幕僚的对话。

“殿下此招甚为冒险,只怕会惹得陛下不悦。”

“无碍,她的仪态行止本王都刻意引导了,与玉宁已是无二。”

那一刻,我才知晓,所谓的幸福只不过是短暂的照过我。

最终还是属于她穆玉宁的,而我仍在那发烂发臭的人生里苟活着。

我被送进宫的前夕,徐韫月问还有什么愿望可以帮我了吗。

“我想去外面看看。”

去阿爹口中的长河落日,有着胡琴羌笛的塞外。

可我们都知道这是在痴人说梦。

我就这样从一个破败不堪的牢笼被徐韫月送到了另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王爷说什么呢?卑如尘埃的罪臣之女成为国朝尊贵的皇后,本宫应当感激你才是呢。”

闻言,他身子微颤。

“阿芷....”

“你们在说什么呢?”

随着声音主人的走近,我的眸色越发的黯淡。

与我八九分...不!是我生的与她相像的穆玉宁走了过来。

“皇后娘娘安好。”她看我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悯。

而我却不需要的可怜,既是与她相比我是这样的悲惨。

穆玉宁似乎天生就是活在光里的,若是世间有圆满,她便是最大的圆满。

“桓王妃同安。”

我微微颔首,便想离开此地。

“皇后娘娘!”她脸上有些不自在,转而却笑道“妾身与皇后娘娘许久未见,不如一道走走?”

“雨天路滑,桓王妃还是擅自珍重的好。”

“不妨事的。”

没有再三拒人的理儿,我应承了下来。

如她恬淡温婉的性子,言语也如春风化雨叫人舒心。

这样的可人儿,也难过徐韫玉念念不忘,

“娘娘这些年过得可还舒心,是否有怨恨过妾身?”

我容色未变“我谁都恨,也谁也不敢恨。”

“是我的过错。”

“是我自己命不好,桓王妃,我不会去怨你的。”我伸手下去接润泽万物的春雨,想要细细的观摩,却在失神间落了个满掌皆湿。

“现在的日子,我已然是很知足了。”我凝出些笑意看向小腹。

“可臣妾不知足!”凌厉的声音瞬间叫我警醒。

一大群宫人将我们团团围住,禧贵妃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苏若宁,你一个贱胚子,有什么资格怀表哥的孩子!”

“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到底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

她恶狠狠的抓住我的头发,逼着我向前看。

在看见徐韫玉匆忙出现的身影时,我明白了一切。

我近乎哀求道:“蒋思弦,你放过我的孩子好不好?我只有他了...求你了...”

“你不是很厉害吗?”禧贵妃在我耳边狞笑道“今儿,我就要让你认清楚事实!”

她毫不犹豫的将我和穆玉宁推了下去。

耳边风声呼啸,白玉阶梯硌的我生疼。

可看着心有余悸抱住穆玉宁的徐韫玉,我的心,更疼。

“阿宁!”护住穆玉宁的她匆忙向我奔来。

而我,却再也不需要的他的奔赴了。

我盯着身下涌出的温热暗红,就那么地逐渐被雨幕冲淡,被冰冷湮没。

“阿宁,你别怕,我在。你和孩子不会有事的。”他紧紧的拥住我,隔着衣料我都能感受到他的颤抖。

以及,那颗怦然而动的心。

我用尽力气将他推开,而我也像条狼狈的落水狗再度瘫倒在原是无暇的白玉阶梯上。

看着怅然若失的他,我轻声道:

“徐韫玉,我累了,以后我不信你,也...”

“不等你了。”

蒋思弦说的对,我不过只是一个替身。

一个替身,又有什么好期待的?

铺天盖地的红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殿里宫人慌慌张张的进进出出。

我的手胡乱的抓住一个便求她们救救我的孩子。

我不要爱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

我祈求上苍请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无助的活着。

可再一切归于平静后,便听见稳婆痛心疾首的叹息。

“是个成了型的男胎,真是可惜了。”

泪水自我的眼角滑落,在这深重的朱色里,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徐韫玉眼尾发红的看着我,涩声道:“阿宁,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我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骗人!

又在骗我!

明明太医就说我以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而且...也没有几年活头了。

他居然为了不让我恨上穆玉宁那这种话来搪塞我。

“陛下自是还会有孩子的,天下万民无不是陛下的孩子!”

他知道我在讽刺些什么,唇张了张:“阿宁,朕当时...只是...”

瞧!连他自己都无法再圆过去。

“我习惯了。”我背过身子去,不再理会徐韫玉。

“阿宁,禧贵妃朕已经派人将她抓了起来,要怎么样随你。不要同朕赌气了好不好,你身子虚,不能再大悲大喜了。”

“那穆玉宁呢!”我血丝纵横的眸子第一次带着质问看着他。

“陛下如此英明神武,不会不知道,臣妾的孩子没了有她的手笔吧!”

徐韫玉叹了口气:“阿宁,最后一次了,朕与她再无瓜葛了。”

“你,不要再去追究她了。”

“够了!”我歇斯底里的大喊。

为了他那可笑的情意,我受尽了苦楚和磋磨,现下里连唯一的孩子都没有了。

他居然叫我放过她!

“徐韫玉..徐韫玉....”我笑的满眼都是泪“我真是...恨死你了!”

江美人和贤妃也来看过我。

江美人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的在哭。

贤妃看着我,眸色中全是担忧:“娘娘,总还是要向前看的。”

“娘娘其实不必执着于...”

“我没爱过他,从没有动心过。”

“真的,”看着贤妃怔然的面容,我薄唇微动“我从来没有动心过,也没有期待过。”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见我如此,贤妃眼中的担忧才稍稍减退一二。

可待他们走后,我看着江美人做给孩子的衣衫,无声的痛哭了起来。

我是不期待,可也不想失去。

可是九年的朝夕相处,我真的没有对徐韫玉动过心吗?

没有一刻贪恋于他的温柔,他的偏爱吗?

可我只能自欺欺人的骗贤妃,顺带...把自己骗了。

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只觉得自己的天再也亮不起来了。

徐韫玉要我亲自看着蒋思弦死。

他向来是自以为是,觉得这样便可以弥补我。

可这不过是在提醒我,我们所有人不过是他手里的玩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此刻,望着面前珠翠满头,华服生辉依旧艳光照人的蒋思弦,我令人将将毒酒递了过去。

没有犹豫,她一饮而尽。

“真没想到,最后见到的居然是你这么个贱胚子。”

她揩去唇边的酒渍,手指微动,带起一片琵琶声。

声声动人,亦是声声凄苦。

“苏若宁,我恨死你了啊!凭什么啊!明明穆玉宁走了之后,就该是我了!”

“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把我最后的念想也剥夺走!”

她的眼眸中有碎光浮动,眼梢却依旧带着傲人的凌厉。

生怕我可怜她,又添了句:“不过你也别得意,你只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

“我知道的,”我望着她十指的斑斑血迹,淡声道“所以我从不期待,不期待,就不会有怨,有恨。”

“骗自己有意思吗?”蒋思弦轻而易举的戳破了我掩盖伤口的谎言。

我慌忙避开她的目光,而她却只是自说自话了起来。

乐声暂缓,带着些年少的温柔。

“那年我六岁,我阿娘待我去宫里。苏若宁你知道吗?那么多的皇子公主,他却如瓦烁藏珠般叫我一眼万年。”

“我那时便为了成为他的妻而努力着!即使后来知道他心里藏着人,我堂堂国公府嫡女只能委身做妾,我也是欢喜的,我想至少我同他在一起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过我....”

黑血染花了她的衣裙,她手上的琵琶也是愈发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她的眼尾发红,带着不解与怨恨,低声喃喃道:

“表哥,我们才是一家人啊!”

“我才是你最亲最爱的人啊!为什么不把爱给我!”

“为什么不爱我啊!”

这句话似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连人待琵琶齐齐摔在了地上。

“苏若宁!”她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是自愿赴死的,我真的熬不住了,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日子太难熬了。我真的受不住了....”

“我知道他不会爱我了。”

“就这么,结束吧....我真的累了啊...”

我拿过她的琵琶,褪下护甲,替她谈完了这一曲。

我其实尤擅琵琶。

可穆玉宁不会,所以苏若宁也不能会。

阖上她的充斥着不甘与悲愤的双眸,我起身淡声道:

“脱去她的贵妃服制,拖去乱葬岗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