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衾很久没睡过这样一个好觉。
以往,她常常在混沌迷茫中醒来,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在此。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在她眼皮上缓缓流动。
她虽然意识清醒,却不想睁眼。
侧脸贴着男人的胸膛,感受到他节奏起伏的呼吸,以及有力的心跳。
梦如果不要醒来就好了。
然而,很快便有人打破了梦境。
病房外传来了敲门声,敲碎了现实与梦境之间薄薄的那层玻璃。
时衾睁开眼,露出一双清明的眸子。
她从**撑起身体。
因为注射了药物和身体在自发恢复的缘故,傅晏辞睡得很沉,不似昨晚那般用力地锢着她。
时衾很容易从他怀里挣脱。
似乎是感受到怀中空了,傅晏辞无意识地皱皱眉,呢喃呓语:“衿衿,别走。”
“……”
时衾在他脸上停留两秒,知道他是在讲梦话。
她抿了抿唇,食指在他如山川紧皱的眉心上轻按,来回打了两圈转儿,却始终不见舒展。
门外敲门声又响两下,声音更轻,似犹豫似试探。
时衾放弃了好心替他展眉,起身去开门。
徐启没有想到给他开门的人会是时衾,脸上写满了错愕和惊讶。
“您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对她的称呼依然是“您”。
时衾走出病房,将门带上,点点头,简单寒暄。
徐启抱歉,解释他刚刚从国外出差回来,今天早上才接到同事的通知。
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部手机。
时衾认出了是她的手机,不知道是经了几人手才到他这里的,徐启办事,一向周道。
她道了声谢,接过手机。
一解锁屏幕,就看见苏圆圆打来的无数未接来电,以为是有什么急事,她拨了回去。
周六一大早,苏圆圆还在睡梦里,接电话的时候语气颇为不好善,估计连眼都没睁开。
“谁啊!”
时衾有些心虚地说:“我,时衾。”
苏圆圆停顿两秒,像是在接收信息,收敛了自己被吵醒的脾气:“怎么现在才晓得回我电话,昨天给你打了那么多个。”
时衾含含糊糊解释过去:“昨天有些事,没看手机,找我怎么了?”
“不是你好不容易回国了吗,我想着组一个局,把老同学喊上,就在学校附近以前大家常去的那个酒吧。”
“人我都联系好了,时间在今天晚上。”
时衾回国以后,确实没怎么和过去的朋友联系,除了苏圆圆,关系网络几乎断得差不多,是该重新联络起来了。
苏圆圆替她组局,好意她心领了,直接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时衾看一眼时间,差不多她也该走了。
徐启在她打电话的时候,自觉坐到了走廊椅子上,保持合适的距离。
她抿了抿唇,走过去道别。
徐启站起来:“不用和傅先生说一声吗?”
在公司之外,徐启一般不喊傅晏辞傅总,只喊傅先生。
傅晏辞一向不喜什么总什么总的称呼,觉得这样喊得他像是个奴隶主。
时衾摇头。
昨天发生的事情就已经越界,没必要再告别。
“要我送您吗?”徐启对她属实太客气。
“不必了。”
徐启望她,停顿两秒:“那我陪您走出医院吧。”
“……”时衾抬头,和他对视,明白他大概是有什么话想跟她说。
徐启跟在傅晏辞身边,做什么事都是细无声,以一种让人舒服的方式含蓄表达。
时衾没办法拒绝像他这样谦和有礼的人。
从住院楼出到医院外面,需要经过一个花园。
花园清幽安静,偶尔有康复的病人在散步。
大多数时间,是徐启在说,时衾默默地听。
“傅先生这几年不怎么注意身体,医院住了多次,您回来了以后,还请好好说说他。”
“……”时衾心想,徐启大概是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只以为她和傅晏辞又好了,所以才会出现在医院。
“徐助理,您误会了。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昨晚只是碰巧遇见他,不好放着不管。”
时衾微顿,轻轻说:“这些话,轮不到我跟他说。”
闻言,徐启愣了愣,不知为何,似乎眉眼间闪过一瞬失望,许久,才再次开腔:“但现在应该也就您的话,他能够听进去了。”
时衾没吭声。
她觉得徐启真是高估了她。
一个分手了那么多年的前女友,说的话能有什么作用。
徐启看出了她不信,继续说:“记得之前有一次,您问我傅先生是不是不喜欢您了。”
“……”
时间太过久远,时衾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竟然问过徐启那么幼稚的问题。
“当时我没有回答,毕竟感情的事情,旁人不便妄加揣测。”
徐启停下脚步,极为真诚地看着她。
“但依我所见,傅先生除了您,就没有爱过别人。”
他看到的,是时衾走后,傅晏辞这些年过得无比将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激不起他情绪的起伏,好像将死之人,得过且过。
“……”时衾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无言。
徐启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估计傅晏辞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垂下眼,轻叹。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你们分开那么久。”
时衾扯了扯唇角,说实话,她也不明白。
一开始是因为她误会了傅晏辞和苏妙同的关系,又因为傅晏辞对他们的未来含糊其辞,让她感到失望,所以冲动提了分手。
后来傅晏辞默默送她到法国,被她撞见,最后发生了一场谁也没克制住的温存。
结果他却只说对她是亏欠,是责任,绝口不提爱。
现在傅晏辞又说他后悔了,也不知道他后悔的是什么。
是发现这几年找不到比她更乖的宠物,还是那股责任上了瘾,见不得她和其他人好?
徐启说他爱她,时衾不信。
如果爱她,为什么要离开她。
晚上九点,酒吧才是热闹时候。
时衾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场,大家是为了替她接风洗尘才来,总不能她自己迟到晚来。
她到的时候,还没有人来,于是坐在吧台点了一杯柠檬苏打水,百无聊赖。
“一杯威士忌。”旁边椅子上坐下一人。
时衾余光扫到,看得出男人身形极为魁梧,手臂粗壮白皙,布满了金色绒毛,像是外国人。
“时衾?”男人视线落在她脸上,不确定道。
时衾一愣,扭头看他,一张异域的深邃脸庞映入眼帘,她认出了是梅森教授,以前大学时专业课的外教老师。
时隔多年,梅森教了许多学生,时衾有些意外他还记得自己,毕竟她在学校里,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值得被记住的学生。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梅森还是一贯的随和友善风格,咧嘴露出一排闪亮牙齿。
虽然毕业了许久,但时衾在梅森教授面前,始终抱着一种学生态度,尊敬谨慎。
她腼腆笑笑,愣头愣脑地喊人:“梅森教授。”
调酒师推来一杯放了大块冰的威士忌。
梅森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和她攀谈起来。
几乎就是他问一句,时衾答一句,是那种大多数老师都会关心的学生毕业之后的发展。
聊到后面,梅森看一眼手表:“我耽误你时间了吧?”
时衾摇摇头:“没有,我和朋友约的时间还没到。”
闻言,梅森放心下来,他喝光了玻璃杯里最后一口酒,轻啧一声:“我的朋友倒是难得迟到了。”
半晌,他似想起什么,看一眼时衾,欲言又止,最后上下嘴唇碰了两下,开口道:“之前你让我帮忙看的那起交通事故案件,后来你有申请重审吗?”
时衾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
之前舅母周娟总是对那起交通事故念念不忘,想要NGT赔钱,时衾没办法,请了梅森教授帮她判断,根据行车记录仪,判断事故是否有自动驾驶系统的责任。
记得那时候,梅森给她的答复是无关。
她也那么转告周娟了,偏偏周娟不死心,还是递交了重审申请,结果没几天就被法院驳回。
周娟因此还愤愤了许久。
不过后来,NGT公司知道了消息,竟然派了专员,主动上门来慰问,还留下了一笔不菲的慰问金。
周娟得意洋洋,说肯定是NGT心虚,想要封她的口。
之后,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往法院递申请,每次NGT都会很妥善的慰问。
时衾有时候不解,这明明就是个无底洞,为什么NGT还要不厌其烦地往里填。
况且他们填补的钱,已经远远高于正常的事故赔偿金。
除了前几次的慰问金,舅舅时建业一定要给她,到了后面,她已经不想再收。
甚至有一次没忍住,朝周娟发了好大一次火,让周娟不要再靠她父母的死来赚钱。
周娟骂她是假清高。
时建业在一边没吭声。
从那以后,时衾便很少和舅舅家来往。
时衾从回忆里出来,垂下眸子,抿唇道:“审了,但是被驳回了。”
闻言,梅森意料之中,他不知内情,却也替她惋惜。
“抱歉。”
“……”时衾微微摇头,没有吭声,不太想聊这个话题。
梅森误以为她是不甘心,安慰道:“虽然事实改变不了,但多少科技和规则的更新,是一次次血泪事故堆叠出来的。”
他坦陈:“其实我和那位自动驾驶系统的架构师是朋友,前几年,他基于这场车祸事故,花费了许多时间对系统做了升级,现在把技术应用到了淮宇汽车的自动驾驶系统里,大大降低了事故发生率。”
时衾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淮宇?”
梅森又要了一杯威士忌:“是啊,他现在是淮宇的CEO,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傅晏辞。”
“哐当”一声,时衾不小心弄翻了酒杯,整个人仿佛被当头打了一棒。
酒吧的洗手间,水流声不断,冲刷着时衾混乱的思绪。
她埋进水池,将水泼到脸上,抬起头来时,盯住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红红,嘴唇止不住微微颤抖。
时衾回想起刚才梅森教授说的话——
“你的那场事故案件,我其实也找了他帮你看,与自动驾驶系统无关是他的结论。”
“不过请你一定要相信,傅是一个非常正直且诚实的人,不会为NGT隐瞒什么。”
“他听说了你的事以后,还想请我替他向你道歉,但我没有那么做。”
“希望你能理解,科技的发展就是在不断迭代的,以当时的系统技术,确实没能挽救这一切。”
时衾觉得浑身发冷,两条胳膊都是麻的,一直麻到了全身。
以前不太能理解的事情,仿佛一下就懂了。
为什么傅晏辞突然从某一天开始,就变得有些奇怪,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上了复杂情绪。
那时候她看不明,现在仿佛云层散开,露出真相。
那是一种愧疚,一种自责的情绪。
时衾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被苏打水打湿的裙摆已经干透。
她才稍稍平复了情绪,从冲击里回过神来。
等她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发现苏圆圆和几个朋友已经到了。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江晗和林乔一前一后隔了十分钟入座。
江晗坐在了时衾旁边,林乔挑了个卡座里离他最远的位置。
圆形卡座,两个人面对面,隔了最长的直径。
林乔的脸色很差,涂了很重的口红,但也掩盖不了她气色里的疲惫。
反观江晗,像是平时一样,看不出有任何的差别。
他绝口不提昨天在公司里发生的事情,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和时衾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依然体贴周到,为她端茶倒水,酒吧温度稍低,他将外套披在时衾肩上。
时衾在上面闻到了一股极淡极淡的香水味。
“林乔,你脸色怎么那么差,是人不舒服吗?”苏圆圆问。
林乔摇头,把视线垂下,让自己不去看对面男人对旁边人做出来的温柔。
她解释:“没事,就是姨妈来了。”
“那你还是别点酒了。”苏圆圆关心道,“以前就看你每次都疼得死去活来,现在这毛病还没好啊。”
林乔艰难扯了扯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是真的疼啊,连着心脏都是疼的。
人都到齐,喝了一圈的酒,都是以前很好的朋友,重新热络得很快。
有人提议玩真心话。
大家年纪到了,不像以前小时候没脸没皮,搞不动大冒险,倒是心里多装了事,真心话比大冒险刺激。
真心话的规则是啤酒瓶头尾指到的两个人,一起回答问题。
两轮不咸不淡的提问后,苏圆圆不满:“你们这些问题,问得真没意思,谁要知道他小学老师叫什么名字,不能问点劲爆的?”
“行行行,下一轮下一轮。”友人笑道。
好巧不巧,下一轮转到的就是苏圆圆,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时衾坐她对面,不幸被牵连下场。
“那我问问题了啊。”
友人轻咳一声,拖腔带调问:“初吻是在几岁?”
苏圆圆自己倒是无所谓,她看一眼时衾和江晗,反驳友人。
“你有没有眼力见,人男朋友还在呢。”
友人摆手:“江晗自己初吻早没了,现在是浪子回头,哪还好意思介意时衾,大胆说。”
江晗刚上大学那会儿,女朋友换得确实勤,这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没啥好避讳。
被点到名的江晗,放下手里玻璃杯,胳膊肘搭上时衾肩膀,笑笑:“没事,说吧。”
好一副大方的男朋友模样。
“……”时衾抿了抿唇,回想起过去,轻声开口,“二十岁。”
“二十岁?那可真是够晚的。”友人感慨,“圆圆你呢。”
苏圆圆耸耸肩:“幼儿园。”
她的话一出,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起哄笑声不断,追问她怎么回事。
昏暗的卡座里,江晗的脸色却变得阴沉,思及女孩说的二十岁,很快联想出她是和谁。
啤酒瓶又转了两次,在江晗和林乔面前停下。
几轮游戏过后,朋友之间问题问得越来越私密,玩得很开。
“最近一次做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不算是问得最刁钻的,对有些人来说是个简单问题,对有些人便很难了。
“今天早上。”林乔语气很是平淡,脸上没什么表情。
友人瞬间起哄:“哎呦,可以啊——”
江晗却是脸色难看,许久不肯回答。
时衾心知肚明,她实在不想逼江晗,趁人不注意,碰倒了自己面前的杯子。
苏打水第二次打湿了她的裙摆。
时衾站起来,让江晗陪她去卫生间。
江晗脸上神色明显轻松下来,从卡座走出时,他余光一瞥,看见了林乔脸上挂着的讥讽笑意。
梅森坐在吧台,望着卡座里的年轻人们,忍不住感慨时光飞逝。
从前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而他却还在被人浪费着他的时间。
梅森手指在吧台桌面敲了两下,拿出手机打电话催:“傅,怎么还不来。”
傅晏辞刚刚在酒吧附近停好车,大步往里走:“抱歉,路上堵车耽误了,马上就到。”
按理他胃出血还没好,是不能出院的。
但傅晏辞不在意身体是真不在意,一向不怎么听医嘱,尤其醒来不见时衾,心情沉郁,吊完水,就出了院。
前往卫生间的路,需要通过一条幽暗走廊,走廊此时无人,显得格外安静。
没有人讲话。
江晗是做了亏心事,所以愧疚。
时衾轻叹一声,停下脚步。
“江晗。”她叫住走在前面的人,“我们分手吧。”
属实没必要再耽搁下去。
江晗一愣,回过头,不可置信望她。
“为什么?”
难道他做得不够好吗?他那么大度,甚至不去计较她昨天抛下自己去找傅晏辞。
他像是一个费劲心机终于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即使发现自己可能没那么喜欢这个玩具,也不肯放手,仿佛放手了,就对不起他曾经的努力。
“我不爱你。”时衾不遮不掩,一如从前,直白地往人身上捅刀子。
“对不起。”
捅完刀子了再道歉,真是她一贯作风,江晗心底发凉。
“一点也没有过吗?”他不死心,骄傲和自尊让他不能接受不被爱的事实。
时衾愧疚,垂下眼睫,只道歉:“对不起。”
她终于意识到,傅晏辞是何其聪明,从知道她和江晗在一起的时候,就让他们分手,仿佛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一开始就看透。
江晗红了眼,狠狠盯住她,咬牙问:“不爱我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他原本以为,至少会有那么一点点,即使是因为他的坚持感动而产生的爱。
时衾想起在朗伊尔城,那天大雪翩跹,白色情人节的氛围很浓。
她望着江晗的脸,俊郎眉目,不知怎的,想起了另外一人。
鬼使神差接受了他的表白。
时衾的愧疚更深,却也不打算隐瞒。
她抿了抿唇,轻声说:“你很像我爱过的一个人。”
“……”江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恨她的直白不遮掩。
他死死攥住拳头,齿间挤出一字。
“谁?”
即使内心深处知道答案,也要去问。
时衾没有说话,只和他静静对望,澄澈目光好像已经说完了答案。
许久沉默。
江晗垂下头,不再看她。
时衾知道该说清楚的已经说完,突然觉得无比轻松。
原来和不爱的人在一起,会是那么累。
她长了经验。
时衾发出无声叹息,转身离开时,注意到走廊拐角站着一人。
男人身形挺拔修长,打下一片阴影。
时衾撞进他漆黑一团的眼眸里,僵在原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傅晏辞双手抱臂,目光沉沉凝视她,声音温柔而清凉。
“衿衿,玩够了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