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衾走出公寓时,薄暮熹微,灰白色的天空染上了一条血线。
她仰头,望着那条天际线,突然觉得自己一下苍老了,比同龄人都要老。
十二岁的时候老了一次。
二十岁的时候又老了一次。
她好像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她深爱过,然后又失去了,这真是极大的不幸。
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脑子里回响着离开时,傅晏辞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衿衿急着要长大。”
时衾恨他又深一层。
离别时为什么要说话,不如什么都不说。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句话了。
时衾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江晗在路灯下站着,朝她大步跑来。
他的目光落在时衾脸上,湿漉漉的眼睛,红肿的嘴唇,几个小时的电话接不进去。
江晗不用去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却不敢去想,想得他难受。
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本来是不该这样的,本来是该把他推开的。
但江晗的拥抱,像是一根稻草。
即使是一根稻草,时衾也紧紧抓着不放。
她趴在男人的肩头,憋了一晚上的情绪,在这一刻放声大哭。
傅晏辞站在客厅落地窗前,远处的天空被朝阳染成血色。
有一对男女在血色之下紧紧相拥。
他觉得刺眼烧心,伸手拉了窗帘。
课不记得去上,饭也不记得吃,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呼吸喘不过来。
这些失恋的常态在时衾身上一样也没有发生。
除了分手那一天在江晗面前的失态,她恢复得格外快,表现得像平时一样正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这件事情,也是可以习惯的。
如果每一次她都撕心裂肺,那真是不用活了。
在这一方面,时衾给了自己许多心理暗示。
看,她没有那么伤心,说明她也没有那么喜欢那个人。
傅晏辞这个名字现在成了她的禁词。
所幸在学校里的时候,没有人会提起他。
时衾本来想把以前在淮宇科技实习加的同事全都删掉,但又觉得自己应激反应太过。
能加上微信的,都是她能聊两句话的同事,张文到现在还时不时找她聊天。
没必要因为一个傅晏辞,失去她自己的社交关系。
时衾最后只把徐启删了,她连并徐启一起记恨上了。
如果那天在车上,徐启对她如实相告,早说傅晏辞不喜欢她了。
她也不会最后和他分得那么狼狈。
分手之后,时衾生活里唯一的区别,就是周末的时间大段大段的空了下来。
她哪也不想去,就那么待在寝室里。
有时候发呆,一发就能发一天。
苏圆圆说她是她见过分手之后表现最平淡的人。
不像是她,哪次分手都要去酒吧闹得一个月不得安宁。
时衾总是笑笑。
苏圆圆说这话时,林乔没吭声,只是每次去食堂买饭,都会给时衾带一份。
她心思细腻,知道时衾并不是真正像表面上那样没事,不然也不会天天忘记了吃饭。
分手后第二周的周末,周瑞给时衾打来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
“翅膀硬了是吗,课都不来上了?”
时衾很喜欢周瑞的课,但她现在的身份,没了傅晏辞女朋友这一层,大概是永远够不上他们的阶层,也就没必要再腆着脸去够。
“周老师,我和傅先生已经分手了。”
周瑞的电话开了免提。
女孩温柔清淡的声音传来时,周瑞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傅晏辞面沉如水。
时衾现在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先生,比叫名字还要生疏客气。
“我不管你们之间怎么了,你是我的学生,没把你教出去,丢的是我的人。”
“赶紧滚过来上课。”
周瑞的言语激烈。
“……”时衾没办法,只能磨磨蹭蹭地动身去工作室。
挂了电话,周瑞摊手:“这样行了吧。”
傅晏辞没吭声,起身径直离开。
周瑞望着他孤傲的背影,无奈叹气,看向另一边的商寂,不解道:“他这都分手了,怎么还管得那么紧。”
商寂懒散靠在座椅里,双手抱臂,凉薄的唇勾起,好整以暇地看戏。
他轻飘飘地说:“谁知道呢。”
商寂那天也在大剧院,不巧正好看见了时衾,傅苏两家联姻的传闻甚嚣尘上,难免听了些不该听的,看了些不该看的。
他见傅晏辞最近感情不顺,丧得像条死狗,好心和他说。
偏偏傅晏辞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知道小孩跟他闹分手,是误会了他跟苏妙同的关系,愣是不解释。
商寂懒得再管。
他自己的一堆烂账都算不清楚。
商寂拍了拍西装袖口并不存在的灰,站起来:“我也走了。”
再不去医院看着人,苏妙同又得跟他翻了天。
小猫现在胆子大了,敢背着他打封闭针。
到底还是不长进,她要是腿废了,岂不是正得他意。
周瑞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了自己的工作室,忍不住心里骂了句脏话。
这俩人拍拍屁股走了。
就剩下他一会儿还要带小孩。
他低头打开手里的纸条。
龙飞凤舞的几排字,是傅晏辞给他列的谈话核心内容,先聊什么再聊什么,别聊什么,事无巨细。
父母教孩子都没那么上心。
时衾去到工作室以后,周瑞和她促膝长谈聊了许久。
让她课继续上,法语要找老师学,只字不提傅晏辞。
时衾很感谢他和自己说这些。
她也的确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和打算,也想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工作室里傅晏辞曾经站过的那块地方,时衾再也没上那里去过。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正常,其实一点不正常,杯弓蛇影的。
换个环境,也许会慢慢变好。
之后时衾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被占满,学校的课,工作室的美术作业,还报了法语的语言课。
她一向聪明,学什么都快,美术作业和法语课都做得很好。
除了学校里的专业课让她时常受挫。
要不是跟周瑞上课,时衾对自己能力上的自信,就要被电子信息工程这个专业给摧残没了。
巴黎美院的申请是需要看作品。
时衾大学的专业并不能帮助她申请学校,只能拿作品去参加各种国内外的比赛,来摸她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
她运气好,几乎每次参加,都能拿个或大或小的奖项。
周瑞也很高兴:“都说了你是我带过最有天赋的学生。”
时衾高兴之余又觉得奇怪,她以前应该是没听过周瑞这么夸自己的,不知道他是跟谁说的。
转眼就到了大四,时衾早就考过了语言证书,申学校的过程也很顺利。
周瑞几乎把所有的流程都替她摸清楚了,时衾就要按照他教的一步一步去做。
在六月的时候,她就收到了巴黎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时衾收到邮件以后,第一时间截图发给了周瑞。
高档私人会所。
傅晏辞难得组了个局,请了圈内好友,说是庆祝。
友人问庆祝什么,傅晏辞不答。
商寂和周瑞晓得,意味深长地互看一眼,开了瓶极贵的红酒。
傅晏辞敬了周瑞一杯,说他辛苦。
周瑞不敢当。
他确实是没什么辛苦的,不过一个传话筒,上不了什么心。
时衾申请学校的事无巨细,也都是傅晏辞准备好交给他去说的。
周瑞把录取通知书的邮件截图给他看。
手机屏小,字也小。
傅晏辞读得很慢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
不像平时,看个价值几千万的合同,也是一目十行。
许久,终于读完,他关掉图片,看见了下面时衾发来的一段语音。
傅晏辞踌躇,缓缓点下播放——
“周老师,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助。”
女孩的声音轻柔婉转,像是夜莺在低语。
明明已经过去快一年了,他还是能轻易听出里面透着的一股淡淡悲凉。
他垂下眼帘,久久不能回神。
友人们在喝酒闲聊。
傅晏辞一个人靠进椅背里,拿着周瑞的手机,一段语音,一遍一遍,听了百次。
时衾离开那天,江晗和她同一天飞机。
她飞法国,江晗去的美国。
时衾的航班时间在前,要登机的时候,江晗很轻地抱了她一下。
“常联系啊。”他故作轻松地说。
时衾望着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江晗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又是想给他找不痛快。
“差不多得了,给我留点脸。”
非得要一遍遍拒绝他才行。
他追到这样的地步,已经够跌份儿的了。
时衾对上江晗的眸子,明亮漆黑,眉眼俊朗,和那个人依稀有些相像。
她立刻移开了目光。
“对不起。”她只是不想江晗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而已。
江晗觉得她是真不会说话。
一句对不起,还不如再拒绝他一次呢。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登机吧。”
目送时衾离开,江晗拖着行李箱,去了柜台办理退票。
其实他计划离开的时间是下周,不过是找个借口送她。
要是特意来送,时衾肯定不会理他。
江晗走出机场,望着凌晨六点的灰白色天空,苦笑出声。
搞不懂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要吃爱情的苦,大概没有人能做到像他这样的程度了。
机场的贵宾室,傅晏辞隔着一道玻璃和半遮的屏风,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晗来为时衾送行,看他把时衾抱进怀里。
从他轻轻一拢的动作里,傅晏辞知道他们之间尚没有什么,不过是江晗一厢情愿。
但他握住玻璃杯的手依然收紧,指尖泛白,几乎要将杯子捏碎。
直到机场广播开始催促,他才起身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