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时衾的位置在最前一排,靠窗。

值机的时候她运气好,升了舱,旁边两个位置都还没有人。

周围法语和中文夹杂聊天说话的声音,吵吵闹闹。

她的额头抵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

飞机起飞时,正好赶上日出,远处的朝阳呈现鲜艳的血色。

以前的人们,将黄昏和黎明视为同一样事物。

时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黎明和日出不再给她希望的感觉,更像是黄昏的别离。

她的拇指不自觉在无名指上轻蹭,好像那里空了一块。

明明戒指戴了没几天,摘了快两年,时衾还是没戒掉这个动作。

飞机升到五千米高空之后,舱内温度变得很低。

时衾特殊日子来了,小腹隐隐坠痛,更加怕冷了。

空乘人员一直在中间被乘客叫住,总不到前面来。

等了许久,从前面头等舱出来了一位空乘。

时衾想找她借毯子。

“不好意思女士,我们的毯子已经都发完了。”空乘的声音温柔充满歉意。

时衾笑笑,赶忙说没事。

空乘看她脸色苍白,关切问:“女士您是不舒服吗?”

时衾摆摆手,用女生都懂的方式含糊解释。

空乘了然:“这样,我帮您再问问。”

她掀开帘子,回到了头等舱。

原本时衾以为她会去很久,谁知道没两分钟就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张叠成方块的毛毯。

“正好头等舱有位乘客不用毯子。”

时衾道谢,接过毯子。

毛毯的触感柔软,她整个人裹在里面,身体温暖起来,总算觉得好受一些。

时衾闭上眼睛,吸了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在毛毯上隐约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檀木香气。

等刻意去再辨认时,味道又没有了,好像是错觉。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在法国时间的中午落地。

时衾因为那错觉似的一缕檀香,整趟旅程都没有睡着,情绪莫名低落。

在机场落地以后,一种异国的陌生感在瞬间将她笼罩。

时衾捏了捏行李箱推拉杆,深呼一口气,东张西望,按照机场的文字指示,去到行李提取处拿托运行李。

路上,她光顾着认路,没看见前面。

有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撞了上来,又匆匆离去。

时衾皱皱眉,没怎么在意,继续往前走。

等待托运行李的过程中,她随手往外套的兜里插,才发现里面的钱包不见了。

来法国前她就做了功课,知道这边治安差,所以特意把钱包随身放。

但时衾着实没想到,治安能差到这个地步,她刚下飞机没几分钟,就被偷了钱包。

如果只丢了钱包倒也罢了,但她的护照和重要身份证件都放在里面,没有那些东西,寸步难行。

时衾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匆忙疏离,陌生的文字,陌生的语言,她仿佛置身事外,格格不入。

一瞬间的无力感袭来。

她敛下眸子,轻叹一声,很快调整好情绪,找到机场工作人员。

机场工作人员的法语语速极快,连珠串儿似得往外蹦,时衾要很费力才能跟上,听了半天才听懂。

大致意思是,报警没什么用,大概率找不回来,建议她翻一翻机场里的垃圾箱,有可能找到被小偷丢掉的护照证件。

时衾苦笑。

巴黎这座城市,真是送了她好大一份欢迎礼。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只能拖着行李箱,真就一个垃圾桶一个垃圾桶的翻看。

当时衾翻到第三个垃圾桶时,突然有人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光线。

她愣了愣,抬起头。

男人身材瘦削,穿着黑色皮夹,卷曲头发,脸上被打的鼻青脸肿,头发上还沾了血迹,贴在额角。

时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慌张和戒备。

“我在地上捡到你的钱包。”男人用法语说。

时衾看见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她丢掉的钱包。

失而复得让她瞬间欣喜,激动万分地向他表示感谢。

男人的神色却是慌张,钱包给她,立刻大步匆匆地离开,连她感谢的话都还没听完。

时衾觉得奇怪,狐疑一瞬,没怎么在意,很快低头检查钱包里的东西。

护照和证件都在,只是钱包里的钱,反而多了几张。

早上出门时,她明明认真数过,没有那么多的。

时衾望着男人的背影,拖着行李箱,跟了上去。

男人推开旁边楼梯通道厚重的门,门晃**了两下,被他不小心踢倒的扫把卡住,留了个口子。

时衾抿抿唇,手刚要将扫把拿开,就听见昏暗通道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用的法语。

“钱包还她了?”一道陌生男声响起,轻轻淡淡,明明语调里散漫慵懒,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还了还了。”另一道男人的声音颤抖,充满恐惧。

时衾听出来,是刚才还她钱包的人。

“钱也放回去了?”

“放了放了。”别说是偷的钱了,就连他自己口袋里原本的钱,都一股脑塞了进去。

“走吧。”又是那道陌生男声,语气漫不经心。

紧接着,楼梯通道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逃命一样地往下跑,直到声音消失不见。

通道里恢复了安静。

时衾盯住那一道门缝,幽深晦暗,脑子里一根弦忽地紧绷。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眼睫颤了颤,直接推开了门。

男人靠在楼梯扶手上,眼眸低垂,黑发散落额前,侧脸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明表情。

一身深色西装,稍显凌乱,像是刚刚有过大动作,银灰色的领带被他扯开,随意搭在脖子上。

听见有人进来,他不为所动,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他的手里夹了一只烟,手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沾了些不知谁的血迹,已经干涸。

男人的食指在烟上轻慢地点了点,抖掉了多余的灰。

烟头明灭,发出橙黄色的光。

时衾看见他无名指上,戴着的那一圈银色戒指。

不知道怎么想的,她抬起胳膊,把手里失而复得的钱包就那么砸了过去。

傅晏辞被钱包砸了满怀,怔了怔,目光落在那个米色钱包上,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迟疑片刻,缓缓抬起头来。

时隔两年,他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时衾。

长发漆黑,肌肤雪白,眼角那颗浅褐色的小痣,泪珠一般欲坠不坠。

目光依然澄澈,看向他时,像是世间最冰冷的水。

陌生而疏离。

“……”

傅晏辞攥住她砸来的钱包,轻叹一声,走进她,将钱包递过去。

“别再弄丢了。”

时衾觉得他真的很讨厌,为什么要在她已经快忘记的时候出现,还用副若无其事的语气跟她说话。

“你来干什么。”她冷言冷语。

“来送你上学。”

“你这样好吗。”

“不太好。”傅晏辞轻扯唇角,似苦涩一笑,“所以没想让你看见。”

时衾咬着唇,不知道用什么心情面对他。

她庆幸通道里的光线足够昏暗,能够掩饰她的失态。

许久的僵持。

时衾不发问,傅晏辞就不开腔。

来送她上学,却又不露面。

无名指戴着她送的戒指,却从来不找她。

时衾更加讨厌傅晏辞了,非得这样若即若离地钓着自己。

傅晏辞望着她,女孩眼眶红红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薄薄的唇瓣被她咬出红印。

他心底发凉。

“衿衿。”

“别咬自己的嘴唇。”

他越这么说,时衾咬自己就越狠,像是故意和他对着干。

傅晏辞无奈,抬手掐住她脸颊,拇指蹭过她唇畔。

时衾终于被迫张开嘴。

牙齿和嘴唇碰到了他的指腹,像是薄荷一般清凉。

凉得她浑身一颤。

时衾猛推开他,手掌抵在男人胸口,仅是一瞬,却感受到了他心脏跳出的力度。

转身往通道外走时,那力道还缠绵在掌心,她左手僵在半空,一动不动,好像想让那感受多停留一会儿。

她恨自己没出息。

分手分得干干净净,脑子里却没有一天不在想傅晏辞。

即使她再躲,再逃,当傅晏辞出现在她面前时,终于避不开这个事实,逼她承认。

越是这样,时衾就越是觉得自己廉价。

明明他已经有妙同趣自均了,为什么还要来烦青青子衿。

难道他以为能两头都要吗?

时衾在前面走,傅晏辞在后面跟,目光幽沉,盯着她轻轻耸动的肩膀。

心里不是滋味,本来没想把她惹哭的。

但看都看到了,他索性不再遮掩,真要把她送到学校为止。

时衾转了两趟公交,知道傅晏辞就在后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明明该赶他走,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作为了,放任自流,就那么由着他跟。

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寓,公寓是周瑞联系了在这边的朋友,帮她找好的。

时衾的房间在三楼。

她望着陡峭的木质旧楼梯,双手抓住行李箱,一阶一阶缓慢地向上挪动。

傅晏辞想要帮忙,被她冷冷地拒绝。

时衾两条胳膊因为过于用力,肌肉止不住颤抖。

她仰着头,目光平静望向男人:“这些事情以后都是要我自己做。”

他帮了这一次,不能帮她每一次。

不如连这一次都不要帮。

“……”傅晏辞垂眸,凝着眼前的小姑娘,纤细娇小,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拎着半人高的巨大行李箱。

随着搬行李箱的动作,她衣服领口松散,斜斜地露出半边肩膀,以及深邃凹陷的锁骨。

比他上次见,要更加瘦了,仿佛这两年没有摄入营养一般。

傅晏辞收回手,默默看她艰难向上的背影,他虚虚抓了一把空气,心中酸涩。

他的小姑娘,到底是长大了。

到了房间门口,时衾和早等着的房东交接。

房东是个微胖的中年法国女人,面相和善,也很热情。

只不过时衾的法语还不算熟练,沟通上遇到了不少障碍,来来回回交涉了许久。

她们交谈的时候,傅晏辞就靠在门框边,一言不发。

法国女人故作不知,也不问时衾和他是什么关系,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终于艰难做完了交接,法国女人把钥匙给她,待她离开,公寓走廊恢复安静。

时衾搭在门把手上,静静和他对视。

她抿着唇,请人离开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时衾有些后悔,分手的时候太和平,甚至是在两人感情最为浓烈时戛然而止。

两年时间过去,再次见面,她对傅晏辞竟然没有多少恨意。

僵持许久。

本来送到这里,傅晏辞觉得自己要是识趣,就该走了。

他从靠着的门边站起来:“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言为心声。

理智拉扯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