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心灰意冷◎

回到寿梧园的正厅, 顾菀就看见老夫人正在认认真真地给剥橘子。

低头时,能看见发旋中隐隐约约露出来的白色发根。

若打个比方,就像是落在万叶丛中的一点红, 亮眼极了。

让顾菀看得有些鼻头酸涩。

“祖母,这几日我不在府中,管家掌流水的事情,可做得累吗?”顾菀走上前去, 将剥了一半的橘子拿到自己手中,转而往老夫人的手中送了一张帕子,自己慢吞吞地继续剥橘子:“祖母,这橘子汁水多,您是最爱干净的, 还是让孙女来剥罢。”

老夫人拿着帕子看了一会儿, 照顾菀的话,轻轻擦拭起来,一边擦一边看着顾菀低垂的娇面笑道:“肃王妃亲自给我这把老骨头剥橘子,真是我修来的福气。”

微微地停顿后,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管家的事情有芊丫头帮衬着,比从前可是轻松了不少——我原以为你先前提出让芊丫头帮着管家,是为了气顾莲和顾萱,但现在看来, 是为着给我提前培养出一位好帮手呢。”

菀丫头这样想着她,老夫人在心头无比动容。

“四妹妹也是个得力的, 能帮到祖母便好。”顾菀剥好了橘子, 递了最饱满的一瓣到老夫人手中:“倒是祖母, 怎地今日想起来要给孙女剥橘子?”

往日老夫人也对她好, 不过这种事情一般是交给苏妈妈或是素月素心做, 或者干脆由顾菀来做,鲜少亲自动手,这亦是世家夫人养尊处优惯了的缘故。

老夫人和蔼慈祥的笑容微微一敛,眉眼间显出几分叹惋:“原你出嫁那日,我还是欢喜居多的,毕竟认了王妃做义母、封了乡主,更是嫁了皇子,这是多少闺秀小姐都期盼的梦想呢!可这几日晨起看不见你来请安,用膳时手边也看不见你身影,路过幽兰院时更是空空****的,我心里就越来越不是滋味了。”

“方才之举,一是见你归宁回来,和肃王相处融洽,我实在高兴;二是,我在夜间入梦,忽然想起,初次见你那一日,你生母将你抱在怀中,剥出橘子瓣逗你玩。”

言罢,她接过顾菀手中橘子瓣,优雅地小口吃下:“不愧是菀丫头亲手剥的,像蜜糖一样甜。”

听老夫人提及生母袁氏,顾菀眼中笑意如泛进涟漪一般变浅。

老夫人说的……应当是她很小的时候罢,她如今回想起来,对这件事情是没有什么印象的。

“祖母,您今日怎么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不管短短一瞬,顾菀眼中仍是眸光**漾:“您是不是和父亲发生矛盾了?”

今日的老夫人很不对劲。

虽然仍是从前尊贵雍容的贵妇人模样,但说话间多了几分犹豫轻虚、优柔寡断。

好似……有什么一直以来的坚信与可靠之物,在近日崩塌了。

老夫人不愿相信、不想再留,却又有长久的情感与不舍。

顾菀自认为在老夫人心中还没有到达这样的地位。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镇国公与老夫人发生了矛盾。

并且,在矛盾中,镇国公暴露出自己不堪如污的一面,让老夫人大失所望。

老夫人闻言并未第一时间说话,而是将口中的橘瓣缓缓咽下,用帕子轻轻抹了抹嘴角,抹出一分苦涩的笑容:“到底是我亲自抚养长大的,不用说,一眼就看出我的苦恼。”

不像旁人,虽然知晓她近日心情不好,却安慰不到点子上。

“菀丫头,我忽然觉得,你上回说的话,似乎是对的。”老夫人的勾起唇角,苦涩从唇角一点点蔓延进她的眼神之中。

她在昨日,趁着休沐的好机会,去前院寻了镇国公讲话,也算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母子谈心。

适逢镇国公会客,老夫人就在书房外等了片刻,自然见到了与镇国公相谈甚欢的客人是谁——太师吴氏,原先帝时的丞相,后告老致仕,但仍旧钻营于官场之内,为人最是狡诈奸猾。

老夫人记得,他曾经被老镇国公当作反面教材,教育镇国公:入朝当差,除了忠心圣上,其余便是以延续增添家族为目的。你可以精心研究为官之道,学会通融圆滑,但绝对不可以像吴太师一样,为了向上爬,连做人的底线都丢失,甚至将自己的发妻爱妾拱手送人,任人欺辱。

可如今,她的儿子和被她与丈夫所不齿的人颇为交好。

震惊之下,老夫人原本平和的语气就变得有些急冲。

镇国公虽畏惧孝顺于老夫人,但几十年的汲汲营营之事做下来,早已自负尊大,就不会再认同于老夫人这样“后宅妇人”的话,只会觉得老夫人与老镇国公一样庸懦,更有一种被辜负误会的愤怒:他这样精心为了镇国公府的未来打算,竟然被老夫人斥为向奸佞靠拢!

他所做是为家族,又不似真的奸佞,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如此一来,镇国公便对老夫人恶语相向,挑拣嫌弃,连陈年的旧事都拿出来批判。

老夫人当时气得手都抖了,冷声问了一句:“你为了家族利益,纵容蓝氏险些断送菀丫头的前程,那若是将来有一日,要送你最心爱的女儿顾莲,要送蓝氏,要送我这把老骨头该怎么样!”

“母亲,你要明白,我也是为菀儿好——她一个庶女,当时能做亲王侧妃,是多大的荣耀!自然了,现在菀儿比儿子预想的要有出息得多,是儿子低看了菀儿。”镇国公不服气地据理力争:“若圣上指明要莲儿入宫为妃,或是许配太子、武王,那儿子亦能为了家族将莲儿送过去。”

“至于母亲您说的情况……”镇国公望了望老夫人,眼底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嗤笑,像是听见了什么过分好笑的话,在嘲笑老夫人的异想天开:“纲纪法度在此,又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呢?”

只说一口咬定不可能发生,却未说一句会拒绝的话。

在苏妈妈的惊呼之下,老夫人向后栽在了苏妈妈怀中,气得冷汗热汗一块儿往外冒。

镇国公立时就服了软,向老夫人道了歉,说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让苏妈妈去请太医,自己亲自扶了老夫人回寿梧园。

然而在老夫人心中,已经是于事无补。

若说刚事发时,老夫人对镇国公是隐有失望,那么现在,就可以说是心灰意冷。可要她骤然放下镇国公府,自己安安心心趁着没没落享福,老夫人也是做不到的。

顾菀用温水浣了手。

染上热意的指尖抚上老夫人皱起的眉头,隐约带着点柑橘的甜味,将老夫人眉间浮现出的懊冷与苦意一点点地抹去,再用往日的法子张弛有度地揉按。

她并不去询问老夫人究竟发生了何事,只露出一个乖甜的笑:“祖母,我与王爷说好了,等过了年节,接您去肃王府好好养养,怎么样?”

“至于父亲……孙女会好好劝劝父亲的。毕竟现在孙女是肃王妃,在父亲面前说话也是有些分量的。”

老夫人被顾菀抚慰得格外舒服,心中那点郁郁伤心也消减了不少。

“好,等翻过年去,我就等着你来接我。”老夫人眼中热意翻涌,带着欣慰含笑之色,转而问起顾菀与肃王府相关的问题来。

“我还没问你呢,肃王待你好不好?那日进宫敬茶,可是受了委屈?肃王府的管家下人做事用不用心?还有,那些宗亲妯娌有没有见过,好不好相与……”

等到顾菀耐心地一一回答完老夫人的问题,又被老夫人嘱咐了许多事情之后,已然过去了两个时辰。

“原是想留着你和肃王用一顿午膳的,但看看你父亲那模样……”老夫人话语中裹挟着叹息和不舍,拍了拍顾菀的手:“你正好趁着午膳做借口,就说圣上有事,赶紧将肃王给带回去。”

她都怕,怕说话的这几个时辰,镇国公会给肃王带歪掉,让这个孙女婿也变得没有底线、只顾名利起来。

菀丫头好容易得了个安稳幸福的归宿,可不能这样被毁了。

顾菀心中也有些担心谢锦安。

镇国公明显带着目的要私下讲话,又是浸**官场、语带圆滑惯了的。

肃王却是潇洒不思的心性,即便如今稳重许多,顾菀也怕他被镇国公哄骗了去,变成给镇国公打听夺嫡之事、谋猜圣上的棋子。

于是,顾菀离开寿梧园时,行动中就多了一分匆匆。

连带着在长廊拐角处,碰见等候多时的顾莲,顾菀心底原有的那一分耐心,就如水珠投入炭盆之中,惟剩下一缕烟气。

正如顾菀所想的那样,顾莲因有求于顾菀,在寿梧园大门紧闭的情况下,并未听从蓝氏的话离开,而是眼巴巴地等在外头。

有求于人,就要拿出相应的态度。

顾莲虽然被娇宠长大,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使了个巧儿,并没有在秋老虎发威的太阳下站着,而是倚着长廊的栏杆等待。

即便如此,顾莲的额头也热出了一层薄汗,黏腻地覆在额间,带来一点虚软气弱。

“二妹妹……王妃娘娘。”顾莲上前行礼,原要按着姐妹间的称呼笼络一番,但对上顾菀秋水一般的眼眸,竟莫名觉得有一股威严笼罩下来,改口唤了一句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