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炽像瞅着神经病一样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儿,居然把问题抛给她。
“按照道理来讲,本座会比你先死。”
手臂撑在她的椅橼的扶手上,他靠过来,脑袋轻轻一歪,眼神黑墨般铺撒,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青青,你会如何?”
她顿时觉得鼻息间萦绕的不是暧昧,是她敢说错一句就敢掐着她的脖子给她个教训。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说下去大家都讨不到好处,雨松青让人收拾碗筷,准备起身衣橱里寻一件素色的衣衫,李炽却死死咬着她的问题,毫不费力地捏着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
“嗯?”
他扣着她的肩膀,令她不得不正面以对。
雨松青眼骨碌一转,支支吾吾道:“大概……也许……”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面上露出“倘若你敢说是,本座饶不了你”的表情。
她咬着唇,一脸不服输的昂着小脸。
雨松青回答的斩钉截铁,佯装看不到李炽凶狠得想要吃了她一般的神情,“你要是死了,我保证带着你那一屋子金银财宝马不停蹄的嫁人。”
谁让你哪里有危险就往哪里冲,越杀越疯。
毫不顾忌自己。
他没说话,紧紧揽住她的手臂移到了腰上,目光沉下来。
“你认真的?”
她睁开眼睛,坚定地点点头,“是。”
紧捁在腰间的手松了下来,李炽不再看她,心上一紧,似乎要控制不住跟她吵起来,捞起衣架上的衣服拔腿便走。
“你!”
雨松青怎料到这臭男人还未等她把话说完毫不留情的扭头离开,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烦死了!
笨蛋!
……
……
封夫人的丧仪极其宏大。
听说封将军亲自进宫请钦天监阴阳司择日,又准备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因清水寺焚灭,在外请了高僧在大厅里拜大悲咒,三十三位全真道士,以超度亡魂。光是流水席就要摆二十来日,城街两旁白幡挂满,白纸黄钱几乎布满燕都半座城。
为了给发妻办好这场丧仪,早有宫中掌司备好了祭坛司仪,来来回回哭泣声不断。
“每日上千两银子的花销,等到郡主嫁进府中,封将军的财产恐怕都会被掏空。”
梁文荷冷不丁出现在她身后,素群淡雅至极,一只白玉冷簪雕刻的玲珑精巧。她面色淡然,朝她冷笑,“恭喜你,又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这算什么竞争对手?
雨松青摸了摸鼻子,跟随宾客移步到鼓乐厅,又走到正厅外,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竖在门外,上面大书“京畿军正一品镇国将军,正一品诰命夫人秦氏之丧。”
娶时清贫,唯有红被盖头绣鸳鸯,今朝丧仪,却是补上了未曾办好的十里红妆。
雨松青规规矩矩的上了三炷香,再次移步进侧厅这时,已经有两位侍女替她添水倒茶,戴上巾。
雨松青不禁叹然,“办的再大也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封夫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逝者已逝,热闹自然是给旁人看的。我就从来不喜欢这种事后诸葛。”
今日的梁文荷有些不同寻常,没有了那一层阴阳怪气,说的话极其对她胃口。
封家上下哭得肝肠寸断,可雨松青却未曾见着封疆。
“下雨了。”
女眷们全部步入厅内,一时间摩肩擦踵,一人狠狠向她撞来。
“哎哟……”
李雁如从后背朝她撞来,梁文荷一时想要拉住她,却栽倒地上。
“郡主……”
“她怎么在这里?”
“不会是来悼念秦夫人吧?”
李雁如面色惨白,唯独一双哭红红肿的赤色双眼炯炯有神。
“你很得意吧。”
倒地的时候,雨松青重心不稳,用手腕撑着地面,但手滑了一下,手腕现在隐隐泛起疼痛,恐怕软骨被扭伤。
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是封将军的未婚妻子,雨松青暂且忍下这口气,不理她。
眼看她要走,李雁如急切地唤道:“站住!”
“这是秦夫人丧仪,郡主不去磕头上香,在这里闹什么?”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居然是梁文荷,就连雨松青也诧异地看着她,心头莫名有些感动。
“哦?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本郡主?你也是脚踏两只的货色。”
这话一说,在场所有夫人小姐个个瞪大了眼睛,梁文荷面色一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有毛病,今天她遇到的人都有毛病!
雨松青本来就憋着一口气,她又非要在今天给她找麻烦,忍不住刺她,“郡主舌灿莲花,若是太闲,可以去找前面诵经的道士讨论讨论,或安抚安抚你的未婚夫婿。”
一提到封疆,李雁如的脸更臭,一双眸子更红,恨不得立刻杀了他,“雨松青!你是什么东西,不过县丞衙内上不了台面的仵作,给人验尸收尸的下等贱民,有什么资格对本郡主指手画脚?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充夫人小姐?”
“仵作……什么东西,仵作!”有与她相识的小姐惊诧一喊,赶紧又闭上了嘴。
“我的天,大都督疯了吗?”
李雁如嘴上挂着淡笑,扬起精致小巧的下巴,头髻的珠串流苏不停晃动,彰显主人的得意。
“燕都是什么地方,任你随意糊弄欺骗,你以为她们对你恭恭敬敬是看在昭谏的面子?”
她讽刺一笑,带着贵族小姐内心深处的不屑和厌恶。
“不过任人玩乐的玩意儿。”
场上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夫人小姐们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沾染上水面不好的东西。
雨松青捂着胀痛的手腕,心中那刚刚还躁动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身份被揭穿。
生气吗?
她其实不气。
雨松青冷漠地看着李雁如,眸中带了几分同情。
得不到的东西往往会令人发疯,爱情尤是。
可一个人,不能因为爱情而忘记了一切。
众人炽热的目光的确令她有些心慌,她一直知道两个人身份的差距,不需要任何人在她耳边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
可她自卑自己的身份吗?
从未。
雨松青打开一把月白色纸伞,目光扫视着厅内所有人,然后折起了袖口,平静道。
“郡主,即便我没有他,我也能安身立命,我也能活下来,活得比任何闺中小姐,大族夫人都要舒服畅快。可你没有郡主的身份,你能干什么?你是能种田,还是能织布,你是能写字卖钱,还是能唱歌卖艺?”
“身份不代表一切,燕都朝臣中有一半的人都是寒门庶子,他们就靠着自己改命,封妻荫子,包括今日的封将军。”
“身为女子,却要处处为难女人,处处看不起女人。可我从不认为女子比男子差,女子生儿育女,男子挣钱养家,都是平等的。而仵作也不比朝中进士差,官员断案,需要仵作辅佐,命案的发生,需要仵作查验。”
她走进雨幕中,任由淅沥的碎雨打湿她的裙摆和乌发,腰背挺直,头也不回。
“李雁如,我可怜你。”
可怜?
李雁如木楞得站在原地,她需要一个仵作可怜?
可周围的夫人小姐们变幻了神色,似乎是被这一番太脱出女德女训,三从四德的话而惊诧不已。
而这时,从门外走来一行人,为首的男子身着素袍,乌发凌乱的四散开来,容貌憔悴苍白,五官端正,高大的身子微微往内躬起,狼狈中透出伤心透顶的疲倦感。
此人便是封疆。
而跟在封疆身后的男人,是李炽。
跨入门槛的那一刹那,一白一黑的纸伞在在雨中交织,像是上好的水墨画上晕染的留白,既有**,又泾渭分明。
视线交融,他看向她,匆匆一瞥,便疾步而去。
除了淡漠疏离的神色,她什么都没看到。
雨松青心里一顿,像是被胶水黏住嗓子,死死握紧伞杆,发不出任何声音。
见面不识。
雨水洒在她的额间,她唯听见身后女眷们按奈不住的惊呼和激动的声音。
他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光。
雨松青的脚步只是微微停顿了一刻,大步跨出。
封家大门外,写着赤黑色玄木马车伟岸高大的赫然立在众女眷的车里,小厮见她到来,匆匆忙忙的又打了一把伞,“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刚我看见爷进去了……”
“你不用管我。”
雨松青往后撤了一步,心头不是滋味,“你回去吧,我一个人逛一逛。”
逛?
上哪儿逛去?
瞧着云层密布,压在燕都城内外透不过气,半下午的时刻,光线已经昏沉如傍晚,商铺店家早就关门,她上哪儿逛去?
雨松青她在青石板上,也在想这个问题,她朝哪儿去?
去南星馆?
恐怕人家忙得不行。
去哪个夫人家暂时坐坐?
那太突兀了。
从南平街走到太安街,她后知后觉,偌大的燕都,竟然没有她容身之地。
这样的感觉,令她有些恐慌。
……
……
“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人!你们抓错人了!”
“啊——”
男子跌跌撞撞的从雨中跑出来,双手被绳子反手拴在身后,他一边哭,一边跑,重心不稳,三步一摔,溅起一身泥泞。
“抓住他!”
四五个男子压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泥泞的地上拖起来,凶狠得踩在他的肩,刀柄架在脖子上。
应天府的人?
官吏拖着他起来,啐了一口水,不耐烦地踢了他两下,“不是你,又是谁?她能自己掐死自己吗!”
男子只拼命地摇头,忍着痛意,又吃了一嘴泥,“我打了她,我承认我打了她,但我没掐她!你们有什么证据!”
“就凭你邻居们都听见你与你娘子争吵,你满身酒味冲出了门,你说说,不是你又是谁!”
雨松青噤声细听,快步走到应天府官吏面前,从怀里掏出了黑水县仵作的令牌。
唯一块小小的黑木令牌,居然是她心中唯一的身份。
女子声音低沉,眸中泛起亮光,“我是仵作,我可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