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想过逃离。

我很焦虑,日夜都活在患得患失中。从表面上看,我家庭和睦,学历出众,好友在旁,怎么看怎么令人艳羡。

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他们都喜欢那个假泽安。

我后来其实努力地学习他,试图达到他的高度—然而假泽安真的太优秀,而我本人一直是个平凡的人,碌碌无为小半生,也做不到他短短两年内做的一切。

我父母到后来已经习惯如今笨手笨脚、做事粗枝大叶的我了,他们自然也不会真的像季钦那样怀疑我不是本人,只是时常感叹说我最近怎么变了那么多呢。

我很后悔。

如果我在高中、大学那几年不那么叛逆,不老嫌父母烦,经常回家陪他们,那假泽安刚来的时候父母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他呢?

也不一定,也可能无论怎样,假泽安都会被人接纳,不像我。

—我想过逃离。

可是天地之大,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那可都是我最亲的人啊!

我开始失眠,睡不好觉。

这很离奇,从前的我心大得很,几乎都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但是从最近的某一天开始,我突然就睡不着了。

我的脑袋里总是有很多事情,一会儿是和我讲心事时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而叹息的傅姗,一会儿是和我抱怨怎么最近我突然啥都不会了变得很不灵光了的父母,一会儿是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的老板,一会儿是给我打电话诚挚地邀请我去给他的孩子做家教的家长,一会儿是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在期待假泽安回来的季钦……

我的脑袋都要炸了。

这样的失眠折磨了我一小段时间后,我终于去医院配了安眠药。那一晚我借助药物终于睡了一次好觉,我开始庆幸科学的力量真伟大,不然我都要精神崩溃了。

第二天我精神不错,照常出去给季钦买了一份早饭。他的上班时间比我晚一点儿,但一般来说,我早饭带回来的时候他也已经起了,今天却毫无动静。

我犹豫了一下,自那日我和他不欢而散后,我便没有和他再进行深入的交流,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去敲了敲门,提醒他说:“季钦,你起了吗?”

里面没声音,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门—他的房门没落锁。

结果我看到季钦蜷着身子缩在床角落里,脸色煞白,薄唇紧抿,仿佛在极力忍受着些什么。

我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你还好吗?你没事吧季钦?”

季钦像是痛得厉害,并没有理会我。

我六神无主,为他理了理凌乱的被褥后发现他手掌一直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胃的位置。

是……胃疼?

我找到止痛药和胃药,就着温水给他服下。

药效发作得很快,他没过一会儿脸色就好转了许多。

我于是松了口气,和他说:“我要送你去医院看看吗?你刚刚看上去很……严重。”

季钦抿着唇,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用,老毛病了。”

原来季钦有胃病,我居然才知道。

我在心里悄悄地记上一笔,想着以后我也注意点儿,他突然道:“谢谢。”

我怔了怔,心情好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季钦和我道谢,也是我回来后第一次感受到了被需要。

我忍住笑意,结结巴巴地说:“不客气的,那个……要我给你公司请假吗?”

季钦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用,我自己打电话就可以。

“……谢谢。”

他第二次说“谢谢”!

我越发高兴,觉得一天都有了动力,笑道:“没啥没啥,舍友嘛,应该的。我把早饭放外面了哈,买的是粥和包子,你一会儿热一热刚好。”

我的心情很好,怕他嫌我啰唆,说完又怕他拒绝,就赶紧关上他的房门跑了。

季钦只是我的舍友,我关心一下他,也不为过吧?

我和季钦之后几天都相安无事,他的胃病好像没有发作了,但是我的失眠依然很严重,甚至需要增大药量来维持睡眠。

直到后面有一天,我因为一不小心服药过量被季钦送进医院洗胃。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季钦正坐在我的床边小憩。

季钦被我的动静弄醒,他睁眼时恰好与我的视线对上,恍惚了一瞬才沙哑道:“……你醒了,我去喊医生。”

“季钦。”见他要走,我忙喊住他。

“谢谢你陪我。”他疑惑地转头,我迟疑着小声说。

季钦本来脸上并无表情,听到我这句话,突然眉皱得极深,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俯下了身—

“你听好了,我不希望你再出什么幺蛾子。”

我一呆,没听懂他的意思。

季钦盯着我的双眼,这仿佛是他第一次这样看着我,目光尖锐到能刺穿我的灵魂。

“泽安会回来的。”他启唇,一字一顿地,“但如果身体被‘作’没了,他就回不来了。”

我的嘴巴张了张,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我应该……已经习惯了。

反正季钦也从来都不相信我说的。

但我还是很难过。

藏在被子里的手指悄悄地移到还在隐隐作痛的胃部,我低声道:“我知道了,我这段时间睡眠不好,我也没想……”

话音未落,季钦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收回话语,心底越发怅然。

一切都如我所料,没什么好期待的,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都快结束了。

医生检查完后,建议我在医院留院观察一天,明天再走。

我说好的。

季钦站在我身边,耐心地听着医生关于日后调理身体的嘱咐,仿佛他真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当然我已经知道他的一切行为都不是为了我。

第二天季钦开车接我回去,我们一路上都沉默着。季钦的唇角紧紧地抿着,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我想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季钦的笑容了。

以前他也冷淡,然而我见过他的笑容。在他照顾校园里的流浪狗、流浪猫的时候,在他给予同学帮助的时候……

我坚信他只是待人有距离感,实际上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算是我改变了他吧?

真想不通,我这么坚持要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路无话,我有些昏沉,但神经又不由自主地一直紧绷着。

我想着季钦昨天还说要禁止我服用安眠药,那我的睡眠该怎么办?

在漫漫长夜睁着眼睛实在太煎熬痛苦,如果下单褪黑素的话,对我的作用又不及安眠药大。普通的助眠对我来说已经不起作用,我……我该怎么办?

回到家后,季钦和我说了句要去忙公事,便直接出了门。

我感觉身体还是不太舒适,但看看日历,又觉得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再不争分夺秒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我怕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管我对如今的生活有多么失望和无能为力,我就做好我自己的事情,把该传递的祝福传递到,也足够了吧。

这样想着,我又把自己关进了假泽安从前的工作室里。

没有安眠药的辅助之后,我更难入睡了。

我知道季钦不会允许我再荒唐地每天给自己下药助眠,于是我也会强迫自己闭眼。

漫漫长夜真的很难熬,但我想,忍一忍也无所谓了。画快完成了,一切煎熬……都会到达终点。

季钦依然对我爱搭不理,他工作很忙,我常常只有在晚上,有时候甚至得到深夜,才能看到他。他的工作最近常需要应酬,连着好几天他都喝醉了被司机搀扶着回来。

我下意识地接过他。

他又问我是不是泽安。

我的嘴唇动了动,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我当然是泽安,但我不是他想要的那个好室友泽安吧。

我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是泽安。”

他没有答话,向来紧皱的眉慢慢地松开,露出一种类似委屈的神情。

我蓦地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你要的泽安,很快就会回来啦。”我说。

我把那张画画完的那一天,正好离季钦的生日还有三天。季钦难得白天也待在家里,我坐在客厅发呆时,他突然出声问我:“今天是几号?”

他几乎从不和我说话,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迅速回答了他。

他得知他的生日即将到来时,露出的表情是难过。

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去年的这一天就是假泽安消失的日子。假泽安已经消失快一年了……其实我也回来一年了,但好像没有人为我的存在感到高兴。

季钦转身回屋,我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去敲他的房门。

“季钦?”

他闻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方才一闪而过的忧郁神态也消失了,可能他也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

“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这两天有空陪我回家一趟吗?我爸妈前两天还打电话问起你呢,要不要一起和我爸妈吃个饭?”

季钦毕竟和假泽安是挚友,假泽安之前逢年过节就邀请季钦一起回家吃过饭,我爸妈也把他当成了半个儿子。

我知道这一年间季钦其实和我爸妈有联系,也单独拜访过他们,但从未和我一起回去看过他们。我爸妈这段时间也问过我是不是和季钦吵了架,我就想着,要不要趁这两天去看看他们。

无论如何,父母依然是我最亲近的人,而季钦,是我长久以来最好的朋友。如果大家能坐在一起吃个饭,那也挺好的。

季钦也是一怔,脸上闪过了明显的挣扎。

他会答应吗?

“……不了吧。”良久后,我听到他说。

出乎意料地,我的内心尤其平静。听到这个答复,我好像并不意外。

茫茫大梦中,唯我独先觉,但我又……一直不愿承认,好像仍对这个世界抱有期待。

我笑了一下,对他说:“嗯……我就问问,我打算明天回家一趟。”

季钦皱眉看着我,沉默半晌后才说了一句:“随你。”

在他准备关门前,我又一次拦住了他。

“你……这两天也会很忙吧,我有一个礼物想送给你。”我说,“是在你的生日那一天。”

我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

只是曾经这些事对我来说充满意义,而到如今,我更觉得像是在为另一个人做嫁衣。

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去看望了父母。

他们依然对我没有带季钦过来稍有不满,我笑道:“季钦这几天工作忙,我想过几天,他就会和我一起来了。”

“真的吗?”我妈狐疑,“你们真的没闹别扭吗?我看你最近怪怪的。你常年一个人在外面住,季钦跟你是室友,你俩平日里能互相照看,我也放心。可千万别闹别扭啊!”

“没闹别扭。”我抿了一下唇,笑容有些许僵硬,“我最近真的……很怪吗?”

“啊,我也就是说说。”我妈说着,又仿佛想到了什么,边在厨房忙活边补充道,“不过感觉你现在确实好像越长越回去了,你啊,也老大不小了啊……”

确实。

确实有很多事情我都做得没有假泽安好,他们说的话都是对的,尽管我回来后那么努力地学他,想达到他的高度。

但我只是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在季钦生日的前一晚,我给季钦留言让他记得回来,他态度冷淡,回得甚至有些敷衍,我想了一下,给他直接打了电话。

出乎意料地,他居然接了。

我对他说:“你明天记得要回来啊。”

“再看吧。”季钦语气模糊地说。

“季钦,你是在什么时候和泽安认识的?”我轻轻地问道。

季钦开始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我抓紧话筒,说:“我就好奇问问。”

他顿了顿,不知是因为妥协还是想早点儿结束我们的对话,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在一个夏天的晚上。”

我一愣。

他像是找到了空隙,很快道:“我先挂了。”

“谢谢你,季钦。”我喃喃道。

电话被掐断,我的大脑还在缓慢运转,关于他说的那个夏天,关于他是否知道我问的是哪个泽安。

但我要感谢他,正因为他的回答,让我能自欺欺人地觉得我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

他最初认定的好友是……最初的泽安,也就是我。

真好。

谢谢你,季钦。

我把他的画像包成礼品放在了假泽安工作室的桌子上。和假泽安相比,我画得并不好,但我认认真真地画了个卡通版的穿校服的季钦。

最后的成品我个人还是比较满意的,哈哈。

就这样吧,我真的尽力了。

又一次不小心安眠药服用过多,在意识混沌中,我又遇到了神明。

他这回没之前那么话多,见到我时很是沉默,我甚至仿佛读出了他的歉疚。

“还给他吧。”我低声说。

神明沉默,我想他也动摇了,我应该能和他达成交易。

“我想拥有一个新的完完整整的我。”我说,“这里没有人喜欢我了,哈哈。”

神明道:“……我会征求他的意见。”

没过多久他告诉我,假泽安同意了。

我很难受,也许我真的是多余的那一个。

但无论如何,交易已经达成了。

时间就定在季钦生日的这一天,假泽安离开的一周年。

虽然也是我回来的一周年纪念日,但因为没人在意嘛,所以就……算了吧。

我会送一个真正让所有人高兴的礼物。

没有人会遗憾,也没有人会失望。

我想去经历一个完整的属于我自己的人生—喜欢我的人只会喜欢原本的我。

这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