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钦在生日的当天被一通电话叫到了医院,原因是泽安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
他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顶替泽安的那个人每天看上去傻呵呵的。这次又是要做什么?
他匆匆地赶到医院,直到到了医院门口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一直紧紧地捏着手机,骨节都泛白得疼痛了起来。
他迟疑地收回手指。
他想他担心的,应该只是泽安—不,确切来说是泽安的身体而已。
现在这个泽安……老爱以伤害自己来博取他的注意,以为这样就会得到他的接纳。
其实,他也注意泽安很久了。
上大学的时候,泽安时常和一个女生一起来篮球场看人打篮球。
有一次,球场上有人不小心把球传到了泽安旁边,泽安小跑着把球递了过来。
季钦接过球并道了一声谢,泽安“嗯”了一声,就一溜烟地跑了。
他当时觉得这个男生还挺可爱,很合自己眼缘。
之后,泽安还是会经常和那个女生一起来篮球场,但季钦和他并没有过多的交流。
他们第一次正式有交集,是在季钦的毕业派对上。
季钦留意到泽安和他那个女生朋友也混了进来,可能是派对上有他们认识的人。
季钦还是挺高兴的—季钦本身对这种集体活动的兴趣并不大,但泽安在,他就觉得心情好多了。
地点转移到KTV时,泽安坐到了他的对面。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隔了一张小桌台,季钦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局促不安的模样,心里便暗暗发笑,觉得这人很好玩儿。
他生平第一次玩真心话大冒险,有一轮居然抽到自己和泽安共同冒险。泽安呆愣了一会儿,才在一片起哄声中站了起来。
后来,他们互加了微信。
经过了一个暑假的交流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朋友。
他一直以为泽安很可爱、很好玩儿,但第一次约泽安出去后才发现,他其实还很懂事、谦逊,做事也很细心,会照顾人,和他以为的并不完全一样。
他们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两年之间,他和泽安几乎从来没有吵过架,他们之间极有默契。他以为自己遇到了一生的知己。
然而,好景不长。
他最好的朋友泽安,在他的生日当天,突然就消失了。
细心如季钦,他很快就发现面前这个新泽安的性格、饮食与生活习惯和他知道的泽安完全不一样。
是失忆、人格分裂、还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从慌乱不安到无措崩溃,再到最后勉强自己镇静下来,他选择观察现在的泽安一段时间。
出乎意料地,现在的泽安并不像是一个坏人,更像是一个笨拙且乐观的、想好好生活下去的人,他甚至在生活中有很多琐事做得还没有泽安好。
季钦想,也许只有现在的泽安知道之前的那个泽安去哪里了。
在确定眼前这个泽安没有恶意之后,季钦便问出了那个问题—泽安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没想到现在的泽安在慌乱之后,只微笑着和自己说,泽安不会回来了。
他甚至说现在的泽安才是泽安本人。
季钦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恼意。
之后,眼前这个泽安试图以各种可笑又笨拙的方式来得到他人的接纳。季钦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依然漠视他的存在。
季钦很难原谅他,也很难相信他。季钦想,自己是怨恨眼前这个泽安的。
于是他选择尽量不回去。
“病人醒了。”护士从病房出来,见他在走廊上发呆,轻声道。
季钦“啊”了一声,站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复杂,但听到护士这句话时,他确实大大地松了口气。
季钦进入病房,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泽安了:谴责、冷漠,还是适当的关心?这个泽安为什么总是那么看不开……
今天是他的生日,这个泽安打了电话叫他回去,但他不想回去。
生日本该是和亲人好友一起过的。他和家里人的关系一般,以往都是和泽安一起过,可是现在,他最好的朋友也不在了。他知道泽安不再是泽安了,他又怎么能面对和泽安顶着同一张脸的那个人。
季钦深深地吸了口气,正对上了病**那张苍白的脸。
“你醒了。”他无力道,“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儿,不要再……”
“阿钦。”
季钦一怔,所有欲说出口的话全被咽了回去。
“是我……”对方笑了一下,又像是不舒服似的,皱了皱眉。
“泽……安?”季钦不可置信道。
病**坐着的人应该是听到了,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好累,先让我睡一觉吧。”对方又笑了一下,就很快闭上了眼睛。
泽安回来了。
但是在巨大的狂喜之后,季钦突然想到那个傻呵呵的总是想要讨好自己的泽安呢?
他对那个泽安完全不了解,尤其在这样的对比之下,那个泽安于他而言简直像个陌生人。
那个泽安……应该不会真的消失了吧?
一直以来,他对那个泽安并不好。
算了,既然泽安已经醒了,就先不想这些了吧。
泽安再次清醒时,看到季钦坐在床边,要求季钦扶他坐起来。
“我想看看窗外。”他说。
季钦忙道:“好。”
季钦扶着泽安坐了起来,泽安很专注地凝视着窗外的风景,良久才极慢地舒了口气。
“泽安,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季钦小心地开口,面前的景象对他来说,虚幻得简直不真实。
被叫“泽安”的人没有很快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将目光转向季钦。
“阿钦,我做错了一件事,但我找不到办法弥补了。”
这样沉稳的讲话方式,确实属于季钦所熟悉的泽安。
但是这个熟悉的泽安,又让季钦感到陌生。
季钦问:“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吗?”
“其实我不是泽安,我叫方哲。我不愿回到原来的世界,又不甘心真正死去,所以我在发生意外的濒死之际答应了参与神明的一个实验测试。”
泽安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想你应该猜到了,其实—”
季钦对接下来的对话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是我破坏了原来的泽安的生活。”向来脸上少有情绪的泽安,第一次露出难过的表情。
季钦错愕。
方哲继续道:“我不喜欢社交,也不喜欢群居。我只是在那场车祸之后,按照我以为对真正的泽安好的方式,过我以为他会喜欢的生活。
“但是……真正的泽安,被我赶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我做错事了,在他确定要走的时候,我决定留下来帮他过好现在的日子,处理好之后的一切。我确实羡慕和向往他单纯的生活环境,以及他的父母和朋友……”
见季钦迟迟不说话,方哲觉得尴尬似的,也不说话了。
季钦恍惚了许久。
“原来真正的泽安不是你……”整件事情对季钦而言实在难以接受,他还在消化最早接收到的信息,“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你成了……泽安?”
“三年前夏天的那场车祸之后。”方哲平静地回答,“阿钦,我知道真正的泽安很想和你做朋友。所以我刚开始只是想帮他,但我大错特错了。”
一场自以为是的救赎,反倒彻底“杀”死了一个人。那个人本身对世界充满期待,最后却只能选择消失。
季钦回到了家。他不太能回想起自己和方哲最后交流的内容,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直在嗡嗡作响。
这一切一定是个梦吧,太荒诞了。
季钦想,等睡一觉醒来,应该就好了。
家里寂静无声,他突然回忆起过去每次回家时,沙发上都坐着一个人,像是在等他回来。但他对那个泽安总是心有怨怼,往往无视泽安的存在,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泽安好像总想对自己多说点儿话,但是自己……
他有些晕沉沉的,也许是因为疲惫,也许是因为今天的信息接收量超了负荷,便刻意地想遗忘那些让他不敢去回顾的记忆,打算径直回屋—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客厅桌上的一张信纸。直觉告诉他,信纸上的内容是泽安写的。
季钦的动作比想法更快,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冲到了桌前,拿起了那封信。
季钦,生日快乐!
相信现在的你,一定已经愿望达成,见到了你想见到的那个泽安。
为你感到高兴,真的。这一年来,你很煎熬,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好,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其实也很难过,我真的试过很多次,想成为他,超越他(太拙劣了,看到这里不要嘲笑我)。
但是结果你也看到了,我无能为力。
祝福的话语很多,但最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因为除了你,不会有其他人发现我存在过,所以,我只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你,我藏在他的画室了,那个你禁止我去的地方,现在你也管不到我了吧。
希望你会喜欢。
不管怎样,那个夏天,很高兴能遇到你。
祝好。
泽安
方哲病愈出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搬家公司,打算把自己从前的东西搬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或许也不算重新开始,只是替泽安……好好活下去。
方哲来工作室的时候,季钦并未阻拦,他和方哲仅仅对望了一眼,便很快别开了视线—很奇怪,从前他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但如今,他们连话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方哲敏锐地闻到空气中有尚未散去的浓重的烟味、酒味,他微微怔了怔,不敢多想,只觉得难过。
就在这时,他突然瞥到本来空****的墙上居然挂着一幅画。那是一幅在他看来笔法拙劣的卡通画,但胜在用心。看得出来画它的人在画每一笔时都很细致,用色也小心翼翼,仿佛很怕出错似的。
画上画的是在一个夏天,天空蔚蓝如洗,少年穿着校服在打篮球,阳光落在少年的脸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画的是……
“是我。”季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尤其沙哑,仿佛好几天都没说话似的。
方哲匆匆地望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画的……”
“……嗯。”季钦沉默了一会儿,“是他送给我的礼物。”
“他真的,很好。”方哲沉默许久后,喃喃道。
“方先生,这个要搬吗?”
方哲“唉”了一声,往出声的搬家公司小哥的方向走去,走前又忍不住朝季钦看了一眼。
季钦低着头伫立在画前,背影太过沉重绝望,方哲也忍不住瞬间湿了眼眶。
他们这些最终留下来的和选择留下来的,余生只能赎罪了吧。
他们一起“杀”死了泽安,只要想起泽安是如何绝望地离去的,方哲便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实在不敢去多想季钦的心理活动,匆匆地离开了现场。
至于季钦,经常会想到那个成天傻乐,笨手笨脚却待他格外用心的人。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泽安啊。
他是“杀”死泽安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无法想象,泽安抱着怎样的心态回答他那一个个残忍的问句。
他的双眼模糊,他从未给泽安一点儿信任。他厌恶泽安,嫌弃泽安,最后,他成功地……“杀”死了泽安。
泽安最后希望能和他一起去看一看父母,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直到今天,他都记得泽安瞬间暗淡下去的双眼。
当时的他只是觉得可笑,那个人不仅替代了他以为的泽安,还想拥有属于泽安的完整幸福的家庭。不可能,他才不会让那个人得逞。
现在想起来,那确实是泽安最后的心愿了—作为真正的泽安,离去前,和自己的好友、家人一起,简单地吃顿饭,以此作为最后的慰藉。
但是自己……直接拒绝了。
季钦又想起那个夏天在篮球场上帮忙捡球的少年,想起他们在毕业派对上玩的那个莽撞又尴尬的游戏。
明明那个人才是他在最初认识的泽安啊,他怎么会这样对那个人呢?
那个人孤独地回来,努力生活后,又孤独地离去,并未得到当下任何一个人的认可。
自己作为唯一一个认出他不是“假泽安”的人,给他带来的却是更多的痛苦。
所以,就这样了。
自己的确换回了众人所期待的“泽安”。
真正的泽安却消失了,蒸发于空气中。
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