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季钦第一次正面交锋,是在他们班的毕业派对上。

我一直都很欣赏季钦,想和他做朋友,但是季钦对陌生人的态度很冷淡,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他毕业那年,傅姗的一个闺密和季钦班上的某个男生在一起了,傅姗恰好要去参加闺密的男朋友的毕业派对,还顺便捎上了我。

我便去参加了。

他们毕业派对的地点先是在一家很受学生欢迎的餐厅,等大家吃完饭以后就换场地去一家KTV,一共来了二十多个人。

我在餐厅里没能和季钦在同一桌,在KTV里,偶然坐到了季钦的对面。

季钦没有唱歌,神色淡淡地在玩手机,某个瞬间,他朝我的方向一抬头。

我和他的视线对上,我朝他点了点头,他回以我礼貌的颔首。

KTV里的一群人唱了大半天,慢慢地唱累了,闹哄哄地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还点了酒,一副不醉不归的样子。

我紧张了起来,因为我不会喝酒。

傅姗却拉着我让我参加,她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社交场合,可以多交朋友,我也能结识季钦。一般来说,像这种游戏玩几轮下来以后,基本上大家也都能混个面熟了。

我听了觉得有道理,只能暗自祈祷不要抽到我喝酒。

前几轮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祷告,我非常安全。

结果没想到下一轮就轮到我被抽中与“4号”各吃一块怪味巧克力的冒险,在一群人起哄叫好的喧闹声中我吓了一跳。

怪味巧克力可是什么奇怪的口味都可能有,辣椒味的、大蒜味的、榴梿味的、泡菜味的……而且是抽盲盒的形式,根本不能自己选,万一吃到接受不了的味道………

我想着要不喝酒算了。

但是傅姗已经将一块巧克力递到了我手里。

好吧。

“太精彩啦!方泽安。”傅姗在旁边说道。

我内心也很高兴,季钦是我很欣赏的人,能和他有所交集,我觉得是一件幸事。

在季钦的大学毕业派对上,我们算是认识了。

那天游戏过后,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说要退出。季钦也说不玩了。

不过我们俩加了微信。

这算是我和季钦成为好朋友的第一步,我做到了。

那天之后,我时不时会给季钦发消息,有时候是讲讲我的日常生活,有时候会转发一些我觉得好玩儿的小段子给他。

出乎意料地,季钦都会回复。

有一天,季钦突然问我:“明天有空吗?”

我回复:“有。”

“出来见一面?”季钦说,“我有话和你说。”

第二天,我如约出了门,却没有见到他。

那天是一个晴天,我觉得日光好晒,就用手遮挡视线,然后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车鸣声。

再次睁眼时,周围一片黑暗,接着,我见到了神明。

神明和我说,我回不去了。

我痛苦不堪,想到再也见不到爱我的父母,也见不到傅姗和季钦—我就说,我必须回去。

神明对我摇了摇头。

我开始绝望,不知所措。神明可能也觉得我倒霉,和我说:“还有一个办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激动地抬头。

神明慢吞吞地说:“有一个灵魂和你的情况类似,你让他在你的身体里待一段时间,你的灵魂也刚好可以在那段时间内好好休息。”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在做一个测试,目前还差一个实验对象。”

“什么测试?”

“大概是关于人类之间情感的测试吧。”

我有些纠结。

让一个人来替代我生活,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两人的性格、行为习惯也不一样吧,不会被发现吗?

我提出我的疑问,神明说:“不会有人知道的,人们只会认为你失忆了或人格分裂了。你回去以后就说你病好了。”

他把一切都说得理所当然,我被他说服了,同意了这个办法。

我不想就这样死去。

那样我会觉得好遗憾。

在那之后,我两眼一黑,进入了深眠。

我有时候似乎能听到一些“嗡嗡嗡”的人声。

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就像一场梦。

我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会不会有人从此忘了我的存在?

我开始莫名地焦虑,我挣扎着醒过来。

我问神明时间到了吗,我说我想回去,我受不了了。

神明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极长,我觉得他似乎在凝视我,是一种我不理解的目光,像是悲悯。

隔了很久,他说你回去吧。

回去以后,我的心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从开始的恐慌、难受、挣扎,到中间的不甘,再到最终的认命和平静。

我真的,确实做了许多努力。

我试图变得成熟稳重,也开始带着各种保养品、保健品回家看父母,学着帮父母分担一些生活琐事。

但是可能我前半生过得太过轻松,我依然做得很不好,以至于父母最后总是会叹一口气,然后笑着接过我手中的活儿。

“算啦算啦,不想弄就去休息吧。”他们如是说。

我尴尬地说:“不是,我确实不太会……”

不会洗鱼,不会刮鳞片。

但他们好像并不相信,把我赶出了厨房。

其实我可以学的嘛,熟能生巧,是吧?

但是之前的泽安太会了,以至于我认真学习的过程也被人认为是敷衍了事。

唉。

我也学着给前来向我咨询感情问题的傅姗提出各种建议。

但我这个人吧,想事情一根筋,见傅姗抱怨男友,我像从前那样站在她的角度听完,就怒气冲冲道:“分手吧,下一个更好。”

傅姗反倒一愣,犹豫不定地问我:“真的应该分吗?泽安,你客观地分析看看,其实他有时候也挺好的……”

我恨铁不成钢:“你不是说他都不怎么回你消息吗?”

傅姗说:“是的,但是宋哥以前也是这样,就是一个不太会线上讲话的人。主要是异地……”

她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我自己再想想。泽安也早点儿睡啊。”

我好像,经常听到这种叹气声。

来自父母,来自朋友,来自身边的所有人。

我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痛恨自己怎么什么都做不好。我开始懂了神明当时悲悯的目光。

我其实也不该回来的吧,真的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明明所有人需要的都是另一个泽安啊。

但是除了季钦之外,好像并没有人发现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泽安了。

我也试图和季钦缓和关系。

他因为假泽安不在,日子过得很颓丧,但他并不接受我的安慰。我之前就说过,他并不想看到我,甚至畏惧看到我。

唉,我其实能理解的。

但我还是很难过,也不知道和谁说。

季钦有一天回来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他在门口没摸到钥匙,于是就很自然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快开门。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玄关给他开门。季钦满眼醉意,倚在门槛上笑意吟吟地和我说:“泽安,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吃力地搀起他沉重的身体,准备把他送到他的房间。

他还在呢喃:“我就知道的……”

我这时候可真希望自己耳聋啊。

等我终于把他放到**时,他突然变得非常不配合,一个劲儿地推搡我。

“泽安,你是不是要走了?

“你想让我早点儿睡觉,然后就走对不对?”

我很无奈,第一次见到这么幼稚的季钦。

“泽安,你会走吗……”

我安抚他说:“我不走啦。”

他听到这句话后,身体微微放松下来。

我于是继续说:“我不走啦。”

我一直重复着这几个字,重复到我自己都有点儿麻木,直到我感觉他完全安心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季钦眯着眼睛,疑惑道:“泽安,你为什么哭了?”

在季钦的梦里,那个假泽安才是他的好友。

或者说他一直坚信那个假泽安会回来,于是他忍受着继续和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忍受着一个与那个假泽安性格大相径庭的我。

我哭了吗……

我慢慢地抚上自己的面颊,确实湿漉漉的。

我很久没哭了。

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乐天派,当然也曾为生活中的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号啕大哭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悲伤来得巨大而无形。

季钦忽然道:“不要哭,泽安。”

我泪眼蒙眬。

他是在和我说话吗?

不是吧,没有人是,大家都隔着外壳想找假泽安说话,我的悲伤没人能看到。

第二天早上,季钦看到我进来,瞬间清醒过来,眉宇皱起,像是对我嫌恶至极。

“是你?”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点儿,扯出一个笑容:“早。”

季钦不再看我,沉默地准备离开。

我匆匆忙忙地喊他:“等等,季钦……”

他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但没停下。

“你为什么非要之前那个泽安回来啊?”我咬咬牙,继续说,“我明明就是最初和你认识的泽安……”

“我昨天喝醉了。”季钦打断了我,“清醒的时候我能一眼认出你们的区别,我希望你不要再提他了。”

我呆呆地“哦”了一声。

季钦不再说话,离开了屋子,门被轻轻地合上,我被安静地遗留在房间内,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我突然想和假泽安对话,我其实从未见过他,但感觉已经与他很熟悉了。

假泽安和季钦做了这么久的室友,我回归的时候假泽安是什么心情呢?他一定也……很难过吧。

每天看到我的脸,却深知我不是从前那个泽安的季钦,依然在痛苦地坚持着,他也很不容易。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才是该走的那一个。

大家好,今天依然是我。

最近吧,我越来越觉得,我真的什么都干不好。

其实我的父母一直都很宠我。他们工作比较忙,但从小到大他们并不会强迫我去什么课外补习班,也不会像其他家长那样一直盯着自己孩子的成绩,他们就希望我在课余时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满意他们工作忙碌,有过比较长的一段叛逆期,不想和他们打电话,拒绝和他们交流,埋怨他们以前对我关心少,嫌他们如今在更年期每天都唠唠叨叨。

现在想来,我还蛮后悔自己当初的这些行为。

假泽安彻底赢得了我爸妈的心,以至于我现在见到他们总觉得有点儿难受。他们明显更喜欢假泽安,甚至还在疑惑为什么我和之前的差距那么大。

傅姗……需要的也不再是一个成天只会傻乐的朋友,她现在更需要一个懂她、能帮她分担心事的知己。

然后季钦……

他一直想要的室友、好友、知己,都是那个假泽安,不是我。

对了,工作也被我搞砸了。

我可真是一无是处,可能因为当时是假泽安代替我学完了代码,他又兼职艺术老师,每项任务都完成得如此出色—我却在找到工作后连基本的知识都要重新补习,以至于每天都被领导骂。

我那天正盯着领导发给我的长篇大论发呆,突然有人给我打了电话。

我茫然地接起来,给我打电话的人我并不认识,但对方明显很了解我。

“方老师,最近一直都没联系上您,请问您最近还好吗?”

我瞬间明白这通电话并不是来找我的。

刚想直接挂掉,对方又语速很快地说:“我家孩子真的太喜欢您了,除了您以外其他美术老师的课上他都不认真。

“他说非您不可,所以我想问问您还接不接私活儿呢?

“就一周的时间,工资都好商量……”

可真讽刺,领导恨不得我第二天就走人,假泽安却被人如此惦记,还非他不可。我和那个假泽安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我干干地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啊,我最近很忙……”

“没事的方老师,只要您有空,我们随时都……”

“我有事,先挂了。”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匆匆地挂了电话,又陷入了自我厌恶中。

嫉妒,是嫉妒。

嫉妒是不可取的。

嫉妒让人丑陋。

……可是,我真的好嫉妒。

我跑到了假泽安的工作室,假泽安一般在这里创作作品或者教学生画画。

季钦不让我进来,但他今天刚好不在。

我也想画幅画,但我没有基础,我就是想……有没有可能,我其实也有一点点艺术细胞?

假泽安的工作室里摆满了画作,全是风景画和静物油画,颜色搭配和光影效果真的处理得非常好,是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想画一幅画,但我不想和他画一样的。

不如我画一幅人物肖像……

我画个季钦怎么样?

我一定是画不好的啦。

但我并不想画自己,我现在那么差劲。

季钦起码认出了我,虽然方式并不友好,却让我感觉到了真实的我的存在。

我有时候真想问问他,我出车祸的那一天,他是想和我说什么呢?

他是不是其实也很愿意与我深交,和我成为挚友呢?

有空……就问一下他好了。

我是照着照片画的季钦,轮廓勾得很认真。我知道我没有学过,画得很一般,但我会努力把这幅画画好。

尽我所能。

照片是我以前在校园里拍下的—大学时我有一次经过篮球场,看见季钦在打篮球,那会儿他刚打完了一场,正往场下走。当时我站在远处看着他,心想,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就好了。

突然门外传来开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有点儿惊慌地站了起来,立刻把刚显出人物轮廓的画板收好。

结果我对画室内物品的摆放位置还不熟悉,一不小心弄出了些许声响。

“谁在里面?”门外立刻传来季钦的声音。

我在心中暗骂,左看右看并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下一秒季钦便打开了门。

“你怎么在……”想象中的训斥并没有出现,季钦向来冷淡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像是犹豫了一下,不确定道,“泽安?”

我结巴地“嗯”了一声,面红耳赤道:“抱歉,我就好奇来看看,并没有乱做什么……”

季钦沉默,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神色恍惚,显现出肉眼可见的失望。

“这里都是泽安的东西。”他说,他的目光扫了一圈摆在地上的油画,最后慢慢地转到我脸上。

“我没有碰过这里面的东西,希望你也不要。”他的语气平淡,但我觉得这比任何训斥都让人难过。

“……对不起。”良久,我轻声说。

我沉默地走出了假泽安的工作室,季钦在我的身后关上门,随后便径自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季钦!”我不甘地喊住他。

他闻声停下脚步,并未转身。

“你现在……还是在等假泽安回来吗?”我说。

季钦突兀地转过身,我注意到他身侧的手背隐隐冒起青筋,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泽安就是泽安,不要叫他假泽安。”

我一愣。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我才是真正的泽安。那个人只是短暂地代替了我一段时间。”

季钦说:“……怎么可能,他明明是一个人。”

我茫然,原来季钦从一开始就觉得鸠占鹊巢的是我,而不是那个泽安,他也完全没有相信过我。

怎么会……这样?

“所以,你一直在等我消失,等他回来?”我颤抖着声音问他,把发抖的手藏到了背后。

季钦沉默不语。

这等于默认。

这段时间,我其实很想尽到一个好室友的责任对季钦好。

虽然他几乎无视我,但我依然会在他每次下班回家后给他留一盏灯,咖啡机里永远准备着烧好的咖啡,早饭我一直准备两人份的,每次都以吃不下的原因塞给他。

他从最初的抗拒,到后来耐不住我烦竟也会收下。

吃没吃我就不知道了。

也不只是为了感动他,毕竟我在心里一直都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当真的能和他近距离接触时,我确实会忍不住想对他好一点儿。

只是没想到,他一直在等我消失啊。

唉。

我后来都以为他已经接受我是泽安了。

他也就是天生性格冰冷,把我当成一个可有可无、同名同姓的室友,于是我也就继续得过且过。

真是……没想到啊。

“其实我才是泽安。”半晌,我开始徒劳无功地解释,“是你错了……那个人是假的。”

季钦冷淡地丢了一句:“证据呢?”

我瞬间哑然,季钦看见我的样子,便冷笑一声后径直回了房间。

我想,我好像真的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我是真正的泽安。

假泽安在那两年已经成功地、彻底地融入了我的生活,回归的我却完全跟不上任何他的节奏。

连我最亲的人都相信了他的存在。

但明明,我才是泽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