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在无名星球第五个标准时。
舷窗外依然大雪纷纷,灰茫的天地愈发昏暗,连带着救生舱内也仿佛多了几丝阴冷的气息。
安戈涅将外套拢得更紧,快速搓热发凉的双手。并不是错觉,舱内的气温在飞快降低,她现在张嘴吐息,呼出的水汽会短暂化作肉眼可见的白雾。
这不是个好兆头。
降落的星球没有正式命名,代表着人类尚未完成对此地的探索,救生舱系统中这里的资料基本等于没有,昼夜交替规律这方面的数据当然不存在。
但从天色看起来,这里的夜晚很可能即将降临。而在陌生的环境里,夜晚往往与危险画等号。
她侧头看了一眼西格,把膝盖抱得更紧。他还在发烧,那番自白过后便昏睡不醒。
没有专业医护人员,能否挺过去全看西格的体质和求生欲。
安戈涅已经把所有能找到的毯子和织物全裹在他身上。发现室温不断下降后,她索性把所有的营养液交替放在通气孔边上磊成屏障,顺便让外界渗进的寒气给营养液降温。
这些“冷却”过的营养液就能充当冰袋。
西格的脸色很差,安戈涅判断不出他气色是不是比半小时前更糟糕了,心头却不由自主浮现丧气的念想:
她这些微小的努力没法真的帮到他,说不定只是自我安慰的徒劳之举。
距离飞船上的惊变也已经过去八九个小时,救援队还是没有来。
是他们跃迁得太远,搜寻他们的人尚未接收到求救信号?还是现场状况太过惨烈,她和西格已经被认定无可能生还,所以反抗军方面根本没有派搜救队?
安戈涅摇摇头。就算是做样子,反抗军和前王国军也有必要努力搜索。艾兰因更不会轻易放弃。她将脸埋进膝盖,深深呼吸。他会吗?……
回答她的只有寒风的尖啸。
越想越焦虑,安戈涅闭目养神,但她静不下来,没过多久就再次睁开眼。检查西格的体温,换营养液,确认没有信号……
一套流程走完,她很快又无事可做,因为无事可做,心里止不住地慌。
想来想去,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个型号过时的光脑终端,拆掉了佩戴用的配件,只用一根链子拴着,更像一枚装饰性的金属片。
搜寻可以当保暖物的东西时,她把西格破洞的军服外套也抖开盖到他身上,这小东西便从衣服内侧的暗袋里滚了出来。
放在靠近胸口的位置,这枚终端对西格来说肯定很重要。
安戈涅拿着它端详,不小心碰了一下终端侧边,投影自动开启,昏暗的舱室顿时染上冷色调。
——请进行生物认证。
只需要拉过西格的手按一下,终端应该就会解锁。里面藏着的所有信息,包括可能与利丽有关的线索,就尽皆向她开放。
安戈涅咬着嘴唇沉默。直至投影自动熄灭,她的表情隐没进阴影,她还是没有动。
她仍旧半点想不起来与西格曾有的交集,甚至反而对探究失落的过去心生抗拒。她解释不清楚缘由,但西格对利丽这个身份越执着,那种别扭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眼不见心不烦,又不能扔掉,她索性将这个终端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深处。
咚。
安戈涅嚯地抬头。
咚咚。不是幻觉,是救生舱被敲击的声音。
是这星球上的土著生物?还是……人?不,也可能只是狂风卷起巨大的雪块,砸在了舱体表面。安戈涅脑海中立刻有了一系列猜想。
几声敲击之后风雪重新填满寂静。
安戈涅大气不敢出,拿起西格的佩枪,猫着腰往舷窗边挪动。
就在这时,咚咚咚,敲击声又来了。三下有节律的响声,明显是故意制造出来的动静。
安戈涅贴到了舷窗边缘,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心脏差点停跳:
一个高大的黑影矗在救生舱门前。
定睛再看,那分明是个身上沾雪的蒙面人。
她下意识缩身藏到舷窗下,背靠舱壁,一动不敢动。
但她总觉得刚才那一探头已经被对方察觉。
咚咚咚咚,对方又敲了起来,这次还用通行语搭话了。隔着风雪呼啸,这人说的隐约是:“里面还有人活着吧?喂?”
安戈涅看了一眼西格,一咬牙,沉下嗓音应答:“你是谁?”
“这不重要。只有你一个活着?”
“你想要什么?”
对方不太耐烦:“在这金属球里过夜会死人。正好看到就提醒一句,不想出来就算了。”
安戈涅吃不准对方是真的好心提醒,还是想把她诈出来抢夺物资。
“你知道在哪里过夜安全?”
“不然呢?”对方咂舌,“你到底出不出来?天快黑了,我没时间多啰嗦。”
“我腿脚受伤了,可能走不远……”安戈涅决定再试探一下对方的意图。如果只是想要物资,面对无力反抗的伤者,应该就会直接闯进来。
黑衣人思考了片刻后说:“球里面的物资给我一半,我带你走。”
“我还有个同伴……”
对方好像在翻白眼:“你们几个人无所谓。不要各个没法走路就行。”
救生舱无力制热,如果夜晚急剧降温,不要说西格,她很可能也会失温冻死。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更安全温暖的环境等待救援。
反正最差的情况下她可以自尽重新来过。
“我们做一下保暖措施,马上开门。”
安戈涅把剩下的要紧医疗物资塞进衣袋里,用斗篷式毯子遮住西格的脸,自己也抽了一条毯子裹好,把枪藏在衣服下面拿着。
深呼吸,她操作面板,确认开启舱门。
救生舱门向外弹开,安戈涅向旁边一让贴在门边。
黑衣人身手灵活,一矮身便避开了舱门,利落地踏进来。他手背一敲让舱门暂时关闭,快速扫视一圈,有点不快地问:“另一个也动不了?”
这嗓音有些熟悉。
“我能走……”安戈涅还没回想起在哪里听过这声音,对方倏地转身,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探手就把她的斗篷兜帽扯下来。
她于是第一次和蒙面人正面相对,瞬间面无血色。
这个体格,这个护目镜……
是监控镜头拍到的那个杀手!安戈涅举枪就要近距离射击。
“啧。”
杀手手一翻一扣,她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觉得手腕一麻,半条手臂几乎失去知觉。
她还没扣下扳机,枪就脱手砸落在地。
“哈,你倒好!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一见面又要杀我。”蒙面人压着她欺近,一只手就轻松钳制住她的双腕,把她困在舱壁和自己之间。
冰冷而辛辣的alpha信息素气息扑面而来。
“是你!”安戈涅声音微微颤抖。
仿佛应和她的语声,黑衣杀手将护目镜往上潦草地一推,露出一蓝一黄的异色双瞳。
为什么会是他?星际刑警组织的通缉令上可没提过这家伙是个杀手啊!某种意义上,这可比来的是个陌生杀手还要麻烦……
“哥利亚……”她面色数度变化,以气声念出对方的名字。
金属薄荷味的alpha闻言眯了眯眼睛:“让你失望了可真不好意思啊,是我。”
哥利亚侧眸扫了一眼睡袋上重重包裹的身影,毫无笑意地一咧嘴:“别告诉我那是你当初要找人去杀的那个家伙。”
安戈涅尽可能表现得冷静:“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情况不一样。你放开我,我和你解释——”
哥利亚嗤之以鼻:“我可不敢听,一不小心就又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
他有些咬牙切齿,开始快速地罗列罪状:“说话不算数,赖账逃跑,差点把我的手下勒死,可怜兮兮地求人帮忙,一转眼又回去成了风光的大人物,和黑制服的头儿当众亲亲热热。好,算我眼瞎,没看出你居然那么有能耐,像个傻子一样帮你、被你骗得团团转……”
安戈涅被他这么一通话说得起了脾气:“我——”
对方戴着黑手套的拇指按住她的唇瓣,摩挲了一下,暧昧中隐含威胁。
“都说了我现在不听。有什么要说的,之后慢慢说。”
哥利亚用心险恶地歪过脸,在她的颈侧作势嗅了一下,说话时的吐息像贴着皮肤跳舞的热刀子:
“反正我们还有好大一笔账没算清楚,你说呢,公、主、殿、下?”
※
首都星清晨,侯爵府邸。
艾兰因每天都起得很早。本地时间早晨六点,他已经一身宽松典雅的室内长袍,不疾不徐地步入面朝花园的餐厅。
“早上好,大人。”
艾兰因对管家一颔首,在侍者们布餐的同时,漫不经心地打开桌面上的外置光脑终端。视窗最上端是本星系各个区域的本地时间换算表。
眼下是戴拉星附近时区的凌晨四点。
巡访行程安排紧凑,安戈涅比平时睡得少,但依然还有两个多小时才会起床。
思索片刻,他在联络窗口最上端点开安戈涅的账号卡片,给她发了条文字讯息,让她醒了后联络他——关于今天下午西格准备求婚的事,他有话和她当面说。
发完讯息,艾兰因整个人无端显得松弛了一些,甚至有闲心转动装满清水的玻璃杯,任由光线透过表面镂刻的图案,在桌布上的闪烁变幻。
管家察言观色,立刻选了口味较为明亮清新的茶叶,为侯爵手工冲泡而后过滤。
就在这时,视窗弹出,是王国军残部中目前军衔最高的那位联络。艾兰因一抬眉毛,戴上通讯器,声调淡淡的:“什么事?”
管家侧过身忙活,只听到侯爵的声音骤然转冷,句末难得泄露出凛冽的怒意:“怎么回事?!”
碍于职业素养,管家没有就势循声看去,而是斟好一杯茶水后,才端着托盘转身。
他不禁愣在那里。
透亮的晨曦倾泻在艾兰因身上,却无法驱散他面色的苍白。
某种与痛楚性质相近的错愕神色凝固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有如一尊捕捉住激烈情绪迸发瞬间的塑像。
寂静中,管家隐约听到,艾兰因耳中通讯器还在发声,通讯另一头的人在继续激动而快速说着什么。
艾兰因一言不发。
他手中拿着那只玻璃杯,无意识地用力抓着,用力到精巧的器皿不堪承受而碎裂。
玻璃碎片尖角划开肌肤,刺入血肉,混合着赤色的液滴淌落飞溅,顿时在桌布上、在侯爵往日永远洁净无垢的衣袍上晕染开大片的灰色与血红。
而他对此仿若一无所觉,只是安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