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一瞬间回想起许多细节:

进入逃生舱前西格突然停下推她一把;他在舱门口蜷起上半身停顿,身后随上方爆炸,下落的零部件和建筑残片如雨,而他声称只是差点被砸到;还有刚才越来越多的疲倦表现……

西格惯常强势、自控而诚实,导致她根本没想过怀疑他是否隐瞒伤情。

她又被他保护了一次。

不是使命,不是出于立场,只是对她这个人不计得失的回护,于安戈涅而言这是纯然陌生的体验。

她无措地盯着西格近在咫尺的黑发看了几秒,心脏仿佛正和伸出的指尖一起微微地颤抖。

“你醒醒……”她抓住西格的肩膀向上抬,回避着他受伤的后背,努力探出上半身,让他的胸口枕到她腿上,防止他彻底面朝下栽倒在救生舱底部。

得找个缓冲物垫在他身体下面,否则她没法帮他处理伤口。

安戈涅左右四顾,眼睛忽然一亮。

在固定乘客的三个凹陷处中间,各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暗格,用力一按,外盖便向上弹起,收到圆顶上,露出里面的储物空间:

急救箱,手电筒,光能发电装置、滤水器,少量瓶装水和营养液,可以充当床铺的气垫睡袋,防风保暖的斗篷式毯子,最沉重的是个压缩到手掌大小的盒子,按照说明打开就会是一个防风帐篷。

物资远比她想得要丰富,安戈涅定神,将注意力集中在西格身上。

两人的体格相差悬殊,等安戈涅终于将西格挪到充气垫上,用裹了衣服的箱子抬起他的上半身,她已经身上见汗,气喘吁吁。

她没给自己时间休息,费了一番工夫才成功脱下了西格的外套。

血色渗透的黑制服拿在手里才觉得心惊肉跳,西格外套左肩稍靠下一些的位置,裂开了一个大口。

裂口边缘毛糙,简直就像是刀片擦着他砍过,带走了一整片皮肤与下方的血肉,再深一点就会伤到骨头。

西格的衬衣已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根本没心思想别的,从后解开他衬衣前襟,小心翼翼地将布料剥离皮肤。

几个小时过去,伤口附近的血渍已经凝固大半,这么做的手感宛如硬生生撕下西格的第二层皮肤。

这操作不容失误,伤处又极具视觉冲击力,安戈涅强忍仿佛在血管里跳动的不适,强自镇定,拿出急救箱里的灭菌湿巾消毒。

西格身体陡然颤抖了一下,呼吸变重,皱着脸睁开眼睛。看来是痛极了,痛到他立刻恢复清醒。

“呃……我——”他下意识要撑起身。

安戈涅低声喝斥:“别动!伤口还没处理好。”

她鲜见地在他面前那么强势,西格愣了一下,乖乖地趴着没再挣扎。

“抱歉,吓到你了……”他轻声说。

“你早点告诉我的话,就能早点处理伤口,如果感染了怎么办……”安戈涅张了张口,更多指责他逞强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

西格露出一抹失色的自嘲微笑:“抱歉。我……以为撑得住。”

安戈涅紧抿嘴唇,绷着脸往别处看了几秒,才无言地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为他涂抹医疗凝胶。

这种米黄色的胶体覆盖伤口后会逐渐凝固,隔绝外部环境污染,促进伤口愈合。

过了半晌,救生舱内才响起一声低低的:“谢谢。”

“什么?”

“你又救了我……”

“又?”

安戈涅的动作不由一顿。她险些忘记有些事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

“我是说,你相信我提供的情报作出布置,等于已经救了我一次。进救生舱的时候是第二次。”

西格不置可否地沉默,也可能只是因为疼痛说不出话。

他后肩的伤口足有巴掌大小,差点用光一整管医疗凝胶。

安戈涅只希望她没记错急救训练的内容,不会导致西格身体情况恶化。

然而才涂好凝胶没多久,伤员就不安分起来。安戈涅只转个身去擦遍是血污的手,再回头时,西格已经翻身支着手肘坐起。

“我让你别动!”

“这个高度,一直趴着呼吸有点困难……”他指着安戈涅堆出来支撑他的“小山丘”解释。

她顿感理亏,抿唇“哦”了一声。

西格还是十分虚弱,刚才说了几句话似乎就极为疲惫。他将没受伤的那侧身体靠在舱壁上,单腿曲起,半阖双眸。

安戈涅呆站了片刻,将斗篷抖开披在他身前,避开伤处裹住他,而后打开一袋营养液,俯身将吸管口凑到他唇边:“喝一点吧。”

他就着她的手喝了半袋就停下。

“物资存量还有多少?”他低声问。

安戈涅怔了怔,刚要据实回答,转而明白过来,用吸管口戳着他的嘴唇:“你不要管,先喝掉。 ”

西格抬眼看着她。

为了保存燃料,将能源用在发射求救信号上,逃生舱的灯光已经关闭,只有两侧舷窗透进灰白惨淡的天光。他的眸色愈发显得黑沉沉的,像平静而幽暗的深井。

“我可能熬不过去,那么至少,我必须尽可能留下更多物资,至少让你撑到救——”

“嘘!”安戈涅捂住他的嘴。

“不要瞎说,你会好起来的!”她听上去有些怒气冲冲,确切说,她眼下只能伪装出这种情绪掩盖慌乱与不安。

“万一要过很久很久,搜救的人才收到求救信号呢?我从没见过外面那样大的雪,我就算能多在独自这圆球里多撑几天,一旦物资耗尽,我没本事找食物和水源,独自在外面……我活不下去。”

说到最后,安戈涅努力理直气壮的声调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深吸一口气,她忽然俯下去,主动贴了一下西格的嘴唇。

黑发alpha快速颤动睫毛,一瞬间显得有些茫然。

“你不是找了我那么久,怎么可以现在死掉?”她喃喃,替他捋了一下凌乱的额发。

西格没作答,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亮了一点,仿佛目眩神迷。

“好好补充营养,快点恢复。为了我你也得活下来,好不好?”安戈涅也不知道这话里多少哄诱的成分。

至少现在,她不希望西格死是真的。

虚弱状态下,西格的反应比往常要慢一些,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乖顺的样子有种接近孩童的天真和依赖。

安戈涅不由怀疑,他有没有听清楚她都说了什么。

但她再次将营养液吸管凑过去的时候,西格没有拒绝。

西格伤口的凝胶干燥后,安戈涅又在上面贴了一层医用胶布保险,

眼见着他又昏昏欲睡,她忙乱了好一阵,终于成功把舱内备有的三个气垫睡袋用胶布固定,拼成了一张床垫——

她怕睡袋为了保暖内部贴得太紧,会压迫到西格的伤口,每次钻进钻出如果摩擦到伤处就更加不妙了。

搀扶着西格躺下来,安戈涅又在他身后堆了一个高度合适的障碍物,方便他下背部靠着保持侧卧。

她揉着太阳穴左右四顾,一下子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做。

外面的雪水只要没有害物质,就能成为水源,但她不敢贸然打开舱门,万一让西格受冷就糟糕了。眼下营养液还够补充水分。至于救援……

安戈涅看了一眼光脑终端。依然无光网信号。

“你也需要保存体力,过来。”西格睁开眼睛,轻声唤她。

安戈涅没扭捏,和他钻到同一条毯子下面。

真的和西格面对面躺下,她一时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摆。

不看场合的信息素……她努力忽视几乎环绕着她的雪松气息,有些生硬地叮嘱:“有任何不舒服就立刻叫我。”

“嗯。”

雪还在下,簌簌地轻敲逃生舱外壳。随着雪层堆积,雪落的声音也模糊了。

风声、逃生舱轻轻摇摆的响动都逐渐远去,只剩下白茫茫的寂静。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们,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在混合着血腥气的消毒水气味里,安戈涅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是被热醒的。

额头抵着滚烫的胸口,她愕然迟滞了数秒,才意识到在睡梦之中,她彻底贴到了西格怀里。然而眼下夺走她注意力的是西格身上异常的高温。

他发烧了。

“西格?西格,喂!”安戈涅叫了好几遍都没反应。

她连忙起身,在医药箱里急匆匆地翻找,而后对着两种抗生素发愁——她只恨自己不是个医生。如果能联网就好了……

就着手电筒阅读了一下包装表面的说明文字,安戈涅选了大概更适合应对伤口感染的那一支。

也顾不上别的,她用消毒湿巾擦拭他的额头、脖颈和身体,希望里面的酒精成分能带走一些热度。

“喝点水……”

被扶着坐起来,西格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头沉沉地向胸口垂。

安戈涅捧着他的脸抬起来,往他的嘴里挤了一点营养液。

“利丽……”西格终于清醒了些微,第一反应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你放开,我没法给你喂药了……”安戈涅挣扎了两下,轻松挣脱了他脱力的手。她绷紧唇线深吸一口气,扳着他的下巴,几乎是把药剂硬灌了下去。

“咳咳!”西格呛了几声,眼神稍转清明。

“我刚给你喂了抗生素。药效起来就好了,现在躺下。”安戈涅也说不清这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自己听。

西格闻言只勾了勾唇角,但还是依言照做。那样子更像是为了哄着她,才如此配合治疗。

“伤口痛吗?”安戈涅把毯子重新给他裹好。

“一般。”

“……”

他闭目缓了片刻,又启眸:“我——”

安戈涅口气激烈地打断他:“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西格虚弱地笑了一声,依然睁着眼睛看她:“利丽,对不起。”

这话里有她无法理解的沉重分量。安戈涅就像是冷不防吃了一拳,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好半晌,她终于挤出回应,声音有些支离破碎:“你道歉什么……”

“我之前撒谎了。”

西格好像有一瞬间想回避与她对视,但最终没有。

“我说最后一次见到你,是你分化那天。其实并非如此,”他看向她无法共同回忆的过去,眼神变得有些空洞,“我说我没能如愿带走你……那也是假的。”

安戈涅没能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我闯进医院,成功将你劫走了。

“那之后,我和你试图逃离E区……离开戴拉星,但是他们紧追不放,”西格的脸容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紧急时刻,你求我永久标记你,那样你就对他们没有价值了。最坏的情况下,或许他们会把我们两个一起杀了,但至少那样你不会失去自由。”

“但是为什么?……那一刻,我对你产生了疑问。“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安戈涅想阻止他说下去,但他的神色让她无法开口。

有些秘密沉淀太久,变成了长在血肉内的荆棘,反复地刺穿他,如果不让他倾吐完就太过残酷。

“我……突然不再确定我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也不确定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只是急迫地需要一个保护者,而我恰好出现了。

“毕竟我们真正相处也就那么几天,根本称不上了解彼此。”

“也可能,我只是单纯地被怯懦击败了。我们真的要一起死吗?那刻我犹豫了。”

西格长长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我犹豫不决的惩罚……最后,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

安戈涅好像忘了做出表情,只是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西格又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是病态的热红,语句开始失去正确的句法形态:“我不希望……我不在了,等你找回记忆,觉得我……回想起我的说法和事实的出入,才发现,我是个美化自己的骗子。”

“对不起,利丽,”他眼睛里有孱弱的波光粼粼地闪烁,他对她那跨越五年未曾失色的、令整个王国燃起战火的执着,曾经让安戈涅一度困惑。

谜底或许非常简单,一个短句就能囊括。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