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秒为单位的倒计时逐渐接近一分钟的临界点。

“西格……”藏身在白色挡板后的安戈涅出声。

达倪给出的选择甚至称不上选择,哪怕西格拒绝杀死她,他们所有人依然难逃一死。

她不自觉开始为“下一次”如何避免走到这一步而做准备。至于具体会怎么结束这一轮失败的尝试,她怕是怕的,却又希望死得快些、不要太痛苦。

“别动。”西格淡然喝止她现身。

“可是——”

“一分钟时间到了!”达倪高声宣告,他呼吸比刚才更为急促,仿佛觉得在面罩里喘不过气,干脆扯下了面具。

通风系统已经切换到紧急换气供氧模式,空气中的催眠瓦斯含量显著降低,达倪吸入残余的气体,顿时难以控制表情,话语也有些颠倒错乱,却没失去意识。

“没听到么?!你要是再不做选择,我就当你执迷不悟,选所有人一起死!”

西格依旧一言不发。

浓烈的失望之色在达倪脸上一闪而逝,随即被臻于疯狂的怒意取代:“哈,好,很好……那么时间到。动手吧。”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发生。

做好防冲击姿势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率先开口。

随即,控制中枢的显示屏尽数亮起,显示出同一条信息:

——各区块与核心区分离进度100%,分离完成。

——警告,核心区即将丧失动力进入漂流模式。

——注意,核心区生命保障系统预估剩余运作时间:10标准时3分18秒。

达倪脸色骤变:“你……”

“你给的根本算不上选择,我也不会选。”指挥官的语声果断而冷静。

“这艘舰船的设计意图在于在意外状况下,确保尽可能多的人能幸存,所以每个区块都有独立生命保障系统,紧急状态下可以与中心区分离独立运作,”西格突然顿了顿,像在压抑一瞬间涌现的情绪,“从挑选设计团队到验收,你都参与了。”

“中心区其他人现在也疏散完毕,达倪,你威胁我的筹码已经不存在了。”

达倪闻言紧紧抿住嘴唇,露出了像是要哭又像要破口大骂的神色,扭曲又诡异。

“我的同伴呢?”

“已经被控制。”西格垂眸沉默了片刻。如果达倪能看清他的表情,一定能立刻认出这是指挥官压抑负面情绪的小动作。

但他们隔得太远。

“你究竟知道多少……不然你怎么——”达倪的身体晃了晃。

西格依然表现得很平静:“我知道你最近和哪些人走得最近。我不想怀疑你,但不可能不安插人手以防万一。”

而一旦提早得到消息,那两个多小时足够他做出合适的布置。

达倪扯了一下嘴角:“你真的相信过身边的任何人吗?”

西格视线压了压:“如果不相信你,你不会有做到这一步的机会。”

达倪好像笑了声,不太清晰。因为下一刻,他骤然朝身侧士兵手中的枪扑去。

士兵下意识扣动扳机。

近距离命中,达倪的身体向后摔,重重着地,四肢要弹起来似地,抽搐了一下,而后就不再动了。

结束了?

同样的疑问浮现所有人心头的刹那,一颗心脏停跳的瞬间,巨响撕裂事件结束的假象。

轰——!

安戈涅循声探头出来,就看到对侧平台玻璃幕墙上震出裂纹,难以形容颜色和质地的东西飞溅在上面。

她没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走!”西格拽起她就开始狂奔。

安戈涅戴着紧急头盔,身背氧气小箱子,有点跟不上他的步伐,只能咬牙提速再提速。西格抓得更紧,拉着她的手指用力到她有些发痛。

朝着紧急脱出口狂奔,他们的身后连续不断有新的爆炸声,震得地上、走道,视野全都在摇晃。

刺鼻的气味扩散,只是吸进一口便会止不住咳嗽。中央区块着火了。

“启动头盔!”

西格头也不回地喝。

安戈涅抬手照做,氧气瞬间充满密闭头盔内部。

肺叶在全力运作下隐隐作痛,安戈涅没时间也没心力询问,刚才短短数秒内发生了什么。

她**在外的皮肤很快察觉,周围的温度正显著升高,她忍不住回头看,在一扇扇降下的防护门后,隐约爆发出炽烈的红光。

口吐烈焰的火蛇正在追逐他们。

能来得及吗?

西格几乎是扯着安戈涅冲上发烫的台阶,连通发射管的平台之上,球形的紧急逃生舱光洁的表面映出后方栖近的烟气与火光。

最右侧的轨道已经空了,但发射警报灯还闪烁着,有人刚刚从这里逃出去。

西格语音操控,命令逃生舱打开门,拉着安戈涅往里面冲。他的步子蓦地一顿,将安戈涅往前一推。

声音到得晚半拍,上方很近的地方,燃爆的声音炸裂。

即便隔着头盔,安戈涅也受到冲击,晕乎乎地朝前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进了逃生舱,耳朵里响个不停,好像要吐出来。

她懵懵地回头看,西格扶着舱门边缘,后背微微佝偻。

“你怎么了?”

西格抬头笑了一下:“没事……差点被坠落物碰擦到,你坐好!”

安戈涅手忙脚乱地把自己固定在救生舱墙壁上凹陷处,一抬头,就看到西格扶着舱壁进来,身后舱门外,支架部件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正在下雨般坠落。

平台也在剧烈摇晃,不知道还能支撑几秒。

舱门合拢,西格立刻下达发射指令。

救生舱弹射出去的瞬间,西格才在门边的固定处坐下,安全带没来得及扣好,险些被甩出去。

安戈涅惊呼,他徒手扒着座椅边缘,有惊无险地扣好安全装置。

与安戈涅上次用逃生舱脱离的体验相比,这次弹射出去后的数分钟更为漫长,也更为痛苦——

一方面是因为她戴着头盔,身背装备,安全装置的系带和横杆像是要把她挤压成薄薄一片般夹在两边。

还有则是颠簸得更为剧烈,那种内脏仿佛要甩出来的翻滚,让安戈涅想到了清醒着跃迁的体验。

等逃生舱终于平稳下来,安戈涅也顾不上了,直接摘下来头盔喘气。

不然她感觉自己会立刻窒息。

“西格?”

西格也摘下了头盔,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看上去颇为狼狈。但他反而先问她:“没受伤吧?”

她摇摇头,他随即看向身侧显示屏,确认逃生舱搜索系统正常运作。

——降落点搜索中。

——过路信号搜索中。

“刚才究竟是……?”安戈涅调整好呼吸,终于有了一点逃脱的实感。首先浮上心头的是疑问。

西格沉默片刻才说:“达倪应该在身体装了爆|炸|装|置,在心脏停跳……或是别的生命体征消失的瞬间起爆。”

可刚才不止一个爆炸。

“高浓度的氧气会变得易燃,达倪恐怕在察觉被包围的时候,就打开了自己氧气面罩的阀门……”西格吸了口气,“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抬手摸了一下面罩。”

他闭了闭眼,过了几秒才缓慢地向安戈涅解释:“大概那时,他就拧松了某个部件,让自己的氧气缓慢地泄露,方便在自己体内的炸|药引爆后作为引燃物,那几个队员身上的氧气箱跟着连环起爆,制造出足以破坏核心区域的爆炸。”

达倪身边的那几个士兵不可能存活。西格垂眸沉默良久,脸孔蒙上阴霾之色。

安戈涅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西格抬手在眉眼上遮了遮,不稳的吐息显露出一丝脆弱。

“还在小行星带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下去,声音很低,宛如喃喃自语,“有一艘矿物运输飞船的成员,出舱探索后回船,携带的氧气罐没即时检查整修,导致环境氧含量过高,又见了明火,整艘船直接毁了,死了很多人。”

“达倪对那件事印象很深,那之后一直在这方面格外小心。”

安戈涅静默无言地看着他。

即便刚才没有表现出来,西格对于遭受陪伴自己多年的秘书官背叛否定,并非没有触动。

可达倪口中的那个西格,还有他们共度的那段时光,都是安戈涅所不了解的。更不用说在达倪眼里,她是西格应当治愈的病症。

她不确定自己现在有心力整理达倪所说的那番话,干脆也闭上眼。

独处或许是他们现在都最需要的东西。

嘀嘀嘀!

西格立刻看向舱内显示屏,怔了怔,眉心揪起。

他抬手看了眼光脑终端。安戈涅明白过来,也看了一眼,信号非常微弱。

“在可以抵达的范围内,只找到一个没有正式名的星球,初步判断,大气成分可供生存,但未必有人类据点,”这么说着,西格的神色变得更为严肃,“我对这一带没有太多印象,但可以确定不在通往戴拉星的航线上。”

他抽了口气,好像在那番失控翻滚过后,骤然挪动身体也有些艰难。他解开绑缚,探身向两侧小小的舷窗外张望,表情骤然凝固。

“怎么了?”

“没有舰队的影子。”西格轻声说。

安戈涅愣了一下,下意识说:“不可能,才脱离没多久。那么大的舰队……”

西格回归原位,她稍支起身体,就也看到了舷窗外的光景。

只有仿佛无尽的幽暗深空,以及遥远的深处,小小的浅色圆点——一个孤独的星球。

“有没有可能是……刚才我们被卷进了恰好出现的星空潮汐,然后就迁跃到了这里?”安戈涅回想着刚才尤为剧烈的颠簸,脸色更加难看了。

西格唇线绷起:“很可能。”

星空潮汐几乎毫无规律,只能在抵达前的数小时到几分钟内通过观察某些波段的光波动预测。

由于他们被动卷入了潮汐,逃生舱也不具备迁跃导航系统,上浮的坐标就完全随机。说不定他们一下子到了星系的另一边。

西格刚才体力消耗似乎很严重,靠在了凹陷处的靠背里,半阖着眼睛说:

“现在有两个选项,一是把逃生舱耗能调到最低,持续发送求救信号,等待过往飞船搭救。

“二是前往不知名星球,赌那里有生存的机遇,长期滞留等待救援。但是那里环境未知,降落在那里之后,逃生舱的燃料不会剩下太多,必须到外面去探索,会有另一种风险。”

逃生舱的氧气和能源储备都有限,食物和水也没法撑太久,如果任由救生舱漂游,等待过往的飞船搭救,就等同寄希望于运气眷顾。

都倒霉到遭遇这样的事还卷进星空潮汐了,安戈涅对自己的运气缺乏信心:“你……觉得哪一种生存几率更大?”

“后者。”

“那么就去吧。”

“好。”

前往目标星球需要飞行三个多小时,安戈涅精疲力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在逃生舱穿过大气层的颠簸中睁开眼,半梦半醒。直至身周剧烈震动了一下,她才完全清醒了。

又等了片刻,舱身不再移动,只轻轻地摇摆着,而后是一声机械音。安戈涅知道,他们成功着陆了。

背带勒得她肩背生疼,她干脆将氧气箱放在凹槽里,解开安全带、拉起横杆,起身往舷窗外看。

茫茫的灰白。

她下意识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舷窗。

还是一样的素色光景,就好像有人用灰白色的织物把舷窗蒙住了。

不对。有东西。安戈涅定神再看,发现有细小的颗粒擦过舷窗,在外壳的高温下几乎立刻化作了淡薄的烟气,一粒两粒,源源不断,仿若腾起云雾。

她抽了口气,明白过来:“是雪……”

外面那浓稠得仿佛没有间隙的灰白色,是将所有地貌起伏遮蔽起来的漫天大雪。

“西格,外面在下——”安戈涅的语声戛然而止。

刚才她注意力立刻被外界吸引,竟然没发现对方在着陆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略微低着头,好像睡得很沉。

强烈的心慌揪住安戈涅的胸口,她靠过去:“西格?”

安戈涅听到微弱的呼吸,但同时闻到血腥味。她的声音不由自主拔高:“西格?!听得见我吗?”

她慌忙解开安全装置。眼前一花,重物压上来,她失去平衡,后背撞上弧形舱底,胸口一痛。

西格就这么直接倒下来,倒在了她身上。

他的额头恰好抵在她的侧颈,艰难的呼吸缓而浅,还没钻进她的领子里就消散了。

安戈涅张了张口,这次连呼唤都发不出来,微微颤栗的手去摸西格的肩膀和后背,想将他扶起来检查情况。

而后她就摸到一手湿热的、略微黏腻的东西。

西格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