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至，玄德优礼相待，请问保守荆襄之策。良曰：“荆襄四面受敌之地，恐不可久守；可令公子刘琦于此养病，招谕旧人以守之，就表奏公子为荆州刺史，以安民心。然后南征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积收钱粮，以为根本。此久远之计也。”
——引自《三国演义》第五十二回
关羽与苏飞在襄阳城外江面上候了数日，见乐进与李典不出，亦恐满宠、徐晃等北上合围，则自己孤军便前后受敌，大事不妙矣。便令将战船一字排开，离开襄阳沿江东下，再觅战机。不料这一耽搁，却差一些儿酿成大错——船队刚至寻口，却见一只船队自汉津逆流而上，旗上大书“江夏太守文聘”。原来是文聘闻听关羽与徐晃、乐进等战于汉江、襄水，特地率江夏水兵前来助战，故在此与关公相遇。文聘见是关公人马，素知关公之勇武，兼谋略无双。且对方占据上游，自己是逆流而上，故此先下手为强，也不打招呼，待两军甫接，便喝令急放火箭，射向敌船。当时已是仲春之季，江上东南风正盛，关公船队一船着火，其余就近船只即刻烧着一片，军士纷纷跳入江中，争抢上岸。
关公不防文聘有此一手，止喝军士不住，也只得令将己船靠岸，自骑赤兔马登上陆地，五百校刀手左右相随。苏飞却带着船队避开火船，飞一般顺流而下，掠过江夏船队，沿着汉水北岸直下汉津。文聘见关公已被迫上岸，自己本不愿与其交战，即率水军去截击苏飞，一边命令继续放射火箭。不料苏飞所率江东人马极善水战，且又会看风头，当即变换队形，迅速与江夏水军形成交插之势，使其不敢再放火箭，怕误烧己兵。关公立马高阜之上，正拟令五百校刀手夺船杀敌，却忽听上流头有人高声喊喝：“关羽休走，俺乐进来也！”扭头看时，正是乐进从襄阳方向，率一彪骑兵杀来。
文聘在江中指挥进攻，寻思自己与苏飞对垒，岸上却有关公虎视眈眈，正在心慌不已，忽见乐进前来助战，不由大喜，精神倍增。苏飞见襄阳兵出，怕被曹军合击，遂急令己船退出纠缠，冲往下游汉津渡口。文聘怕江夏有失，命船队紧紧跟上敌船，眼看着岸上只剩关公和乐进二人，各自引兵相对。关公恼怒乐进对己无礼，见他来得近了，大喝一声，抖开丝缰，赤兔马似泼风一般冲下高坡，直奔乐进，便似一道红色闪电。关公倒拖青龙刀，心中杀机顿起，双目微闭，已有寒光内敛，待双目圆睁之时，便施夺魄之术。
那乐进见关羽迅如狂风般自高坡冲下，忽地想起其在白马坡斩颜良之时，于万马军中如出入无人之境，自己当时就在旁边观战，如何不知？一下子斗志全无，愣在马上呆若木鸡，直是引颈待死之状。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风过，乐进头盔落地。关公叫道：“乐进！曹营诸将之中，哪个不惧关某？偏你这厮不知好歹，屡次欺我。今次是看在曹丞相面上，先寄你项上之首，下次再战，绝不相饶！”说罢引马自去，并不回头。
关公刀下留情，只砍了乐进头盔，虽恼其无礼，究竟饶了他一命，也算是对曹操厚待略作答报。料他经此一吓，不敢再追，于是率五百校刀手沿江而下，去接应苏飞。乐进呆愣在江岸之上，果然不敢再来纠缠争斗。关公引五百校刀手，转眼到了汉津古渡，见水面上激战正酣，双方各有伤亡，却均不敢先退，怕致军心溃散，一败涂地。关公招呼己船近岸，登船仗刀，直至文聘帅船之前，令左右冲对船首大声呼叫：“关君侯请文聘将军答话！”叫了半天，文聘这才登上船头，向关公叉手为礼。关公道：“文仲业！你久食刘荆州之禄，却随刘琮孺子降曹，拒我兄皇叔于襄阳城下，宁不自愧？今日关某与你不过一箭之地，取尔首级如同反掌之易——你比河北名将颜良、文丑如何？看在旧日面上，某不杀你。如今江陵即陷，荆襄九郡将重归公子刘琦之手。某劝你速回江夏，待公子与皇叔来时纳降，是你便宜。如若不然，今日便是你丧生之时。你待如何？”
文聘见关公如此快速即至汉津，便思乐进或者已然被杀；又闻江陵已被孙刘联军攻陷，又不知的确——若非如此，关羽如何敢率孤军深入荆襄腹地？自思不是关羽对手，落得有旧日情面，不至反目，遂就坡下驴道：“文聘无礼，君侯休怪，某敢不从命！”即挥动令旗，命水军撤出汉津，缓缓向江夏而退。回头望时，关公果然并不来追。关公大言吓走文聘，不由舒一口气，暗道：“又一个不敢去救南郡的了！既然当阳、襄阳、江夏皆不敢动，我绝兵北道之命已自完成。这便全军徐徐南行，有何不可？”于是召来苏飞，将本意说了。苏飞大喜，当下与关公依旧兵分水旱两路，向江陵徐徐进发。
再说乐进，被关公削落头盔留命不杀，追又不敢退又含羞。忽见江面上现横着三二十只江东人马快船，全是被文聘用火箭烧坏了的，俱都飘浮于岸边。于是灵机一动，命从人找来引火之物，将那些船只聚拢起来，再放一把火，将其烧个精光。又命随从众口一词，虚报战功，不许对外泄露，众军应诺。遂引军回城，对李典报说尽烧孙刘联军粮船辎重，关羽及苏飞狼狈而走，追之不及。李典信以为真，遂拜表入于许都，替乐进报功。曹操得表甚喜，遂封乐进为延寿亭侯，加讨逆将军，李典及文聘皆有升赏。
且说关公与苏飞率军游击于襄阳与当阳之间，前后长达一年。数度与乐进、徐晃、文聘、满宠交战，历尽艰险，几经危难。苏飞携水军游曳于汉水、蛮河、竹皮河、丰乐河、敖河、南北湖河、长滩河等水路，行走于汉津，皆是河路纵横之地，与关公互相照应，牵住樊城、襄阳、当阳、江夏、寻口诸城之兵，使之不敢轻动。于此观之，刘玄德之绝兵北道之策，甚为英明卓绝，事后就连孔明、周瑜及鲁肃论及，也是连连赞叹，佩服不已。这一日，关公正在汉水南岸、江陵东北百里处扎营，以当北道前来救援之兵。忽见周仓冲入帐中，报说：“禀君侯，大事不妙，见有一只军马自东北沿江而来，旗号上书‘汝南李通’，其来甚速，已离营寨不足五里！”关公亦惊，即披甲出帐，上马挺刀。未出营门，早见一员大将突至寨前，竟亲自下马砍拔护营鹿角，旁若无人。
关公大怒道：“大胆李通，何敢乃尔。关某在此，还不速速退去！”李通闻是关公，这才惊慌，急忙上马，挥众前行，五百校刀手当之不住。关公愈怒，突至李通近前，劈手就是一刀。李通横担枪杆，以力磕挡。便听喀嚓一声，李通枪杆却被青龙刀劈为两段，刀头不停，又劈开李通护心宝甲，将及皮肉。李通哪里知道，关公此刀足有八十二斤，凭空劈下来时，怕不有千斤之力？当即受了内伤，喷出一口热血，一个跟头跌下马来。关公刚要上前复加一刀，那曹军人多，拼死将李通救起，绕营而逃。后面曹军大队人马赶来，关羽忙令周仓率校刀手，让过其大队人马，击其后队，击杀一千余人。正在此时，苏飞在江中听到喊杀之声，率军登岸赶来，见曹军已远，悔之不迭。
那李通仗着人多，突破关公防线，向南郡进军，当日傍晚之时已可遥见江陵城墙。李通见天色已晚，且不明江陵就里，又觉身体沉重伤痛难挨，即命众军就要道口上下寨，以防关羽前来劫营。安顿已毕，李通感觉胸腔内热血上涌，难受至极，便连晚饭也不吃，勉强卸了盔甲，躺卧在床。当夜晚间，李通内伤发作，竟病死于军营之中——可怜！一代悍将竟因一时大意，被关公青龙刀震裂内脏而死。副将见主将已死，不敢举哀，又不敢冒进江陵，便命将李通尸体用软甲裹了，置于木匣，又令探马前去江陵城外探听动静，若得便时便进城面见曹仁将军，约期合兵突围。探马得令去了。
却说曹仁牢据江陵坚城，仗着城内粮多，与孙刘联军打打停停，竟也相拒年余，未被攻破。这日曹仁升帐，令粮官查库，报说存粮已不足三日军用。曹仁大慌，正不知所措，忽报城外二十里有援兵到来，尽打曹军旗号，却不知何故扎营不前。报犹未了，李通手下探马衙外求见，曹仁急命入见。探马报说汝南刺史李通，奉丞相之命前来解围，带来两万兵马，因不明军情暂驻城外。但不幸主将李通因受了内伤，竟于昨夜死于军中，现副将用事，令小人进城面见将军，请令定夺。曹仁闻说李通死了，不由大恸叹息。但凭空多了两万兵马，这一喜非同小可，急令探马回去报知副将即刻起营，前来江陵城外，要与周瑜决一死战。探马得令去了，曹仁即派使者出城，前往周瑜营中约期决战。周瑜见曹仁肯出城而战，亦自大喜，批回“明日决战”。即请刘备、张飞过帐议事，布置人马。
刘备闻说曹仁主动约战，不由犯开寻思，对周瑜说道：“彼城中兵力约有五万，我两家四万余人，故此势力均衡，一年来相持不下。彼今日忽然求战，某谓其因不外乎有二：一谓粮尽，欲以进为退，打完这一仗即趁势弃城退兵；二谓救援已至，要与城外援兵合击于我两家。今我二弟云长与苏飞将军，均并无战报到来，则非其救兵到来，而是彼粮将尽矣。明日必是决战，曹仁城破军溃在于此时！即请都督布兵，备与三弟翼德，敢不听命而行？”周瑜大喜，即命大将甘宁率军五千，与张翼德部军千人为先锋，程普、韩当为左翼，黄盖、周泰为右翼，各领兵五千；己与皇叔率大队人马为中军，明日四鼓战饭，五更列阵出兵。刘备见周瑜用兵得当，与张飞赞叹领命而去，江东诸将也各去预备。
次日一早，两家皆盔明甲亮，擂鼓而进。曹仁令牛金为先锋，自为中军，曹洪、曹纯为合后，只留陈矫领些少军士守城，其余军兵尽起，列阵于城外。三通鼓罢，周瑜即不与曹仁斗将，直接挥动令旗，发出暗号。陡听三声号炮，只见甘兴霸在左、张翼德在右，两股骑兵一齐向前，直冲对面中军。曹仁见状大惊，急令曹洪当住甘宁，牛金当住张飞。四匹战马相交，不到三合，张飞大吼一声如同惊雷，将牛金挑到半天云里，复又将尸体甩向曹洪。那曹洪吃了一吓，被甘宁一枪扯下半幅战袍，只得回马便走——却冲动自家阵角，曹兵人马似浪潮一般往后便退。吴军阵中复又三声炮响，程普、韩当自西边杀来，黄盖、周泰自东边杀来，中军将佐凌统、徐盛、丁奉、蒋钦、潘璋、陈武、吕蒙齐至。曹兵大败，三路军皆被冲散，不得回入江陵，只得绕城而走。曹仁引十数骑杀出重围，多亏曹洪与李通副将率两万汝南劲卒接应出来。遂引败残军马一同奔走，径投襄阳大路而行。
周瑜在江陵城下受了一年窝囊憋气，且挨了一箭久伤不愈，全是拜曹仁所赐，这次见其败走，焉肯舍放？即率吴军在后追赶，下令“生擒曹仁者赏万户侯，杀死以首级来献者升三级，赐千金”，江东军马闻令追之愈疾。曹仁逃得狼狈，正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际，东北角上忽见一哨人马驰来，马上将军手举开山大斧，正是徐晃。曹仁喜极而泣，高叫“公明救我”！徐晃率军马到近前，让过曹仁，拦住吴军去路。甘宁便待上前放对，又听西北角上一声炮响，有两支军马驰来，定睛看时，却是曹将满宠和文聘前来接应。周瑜正要派将上前，忽见苏飞自队伍后面飞马而至，叫道：“都督请回兵，那关羽与某反目，夺了江陵。”周瑜大惊，急令鸣金回兵。回首唤刘备、张飞时，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想是趁乱走了。
曹仁等见吴兵回军，自是喜出望外，遂弃了南郡、当阳、寻口，竟自渡过襄江回归樊城。周瑜、程普收住众军，径到江陵城下，见敌楼上一将叫道：“都督少罪！关某奉兄长将令，已取此城。某率孤军断绝曹军北道，历尽艰险，也理合得一城池歇马，你去取别的城池罢。”抬头看时，那将赤面长须，身旁周仓捧刀而立，正是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周瑜哭笑不得，命令且回军大营，使甘宁引数千军马，径取荆州；凌统引数千军马，径取南郡。正分拨间，鲁肃自外而至，对周瑜道：“我与刘备、张飞共击曹仁，你道他们半途而走，却是去了何处？却是一个夺了南郡，一个袭了荆州。全是那孔明早就安排下的，伊籍和马良为内应献了城门，兵不血刃。孔明早就预为之计，真乃天下奇才！”周瑜盯视鲁肃良久道：“子敬是为孙氏乎？亦为刘氏耶？事已至此，竟夸起诸葛村夫，真乃令人气煞。”
鲁肃笑道：“真是岂有此理。某与你莫逆之交，又蒙孙将军知遇之恩，岂能心向刘备？不过是赞孔明多智，有些不择手段耳。”周瑜也摇头笑道：“真是小人行径，可笑至极。子敬，我欲起兵与刘备、诸葛亮共决雌雄，复夺城池。你看如何？”鲁肃亦学着周瑜摇头道：“我看都督是气糊涂了，此计万万不可。方今我孙刘两家联手与曹操相持，尚未分成败，曹仁在襄阳、樊城所余之军亦远多于我；主公又攻合淝不下，屡为张辽所阻。若我两家互相吞并起来，倘曹兵乘虚而至，其势危矣。公瑾且耐，容某亲见玄德，且看他怎么说。”
众将闻言齐赞有理，周瑜只得听从。于是鲁肃引从者径奔荆州，求见刘备。军士报入城中，顷刻只见城门大开，刘备和孔明双双迎出，客气备至，接鲁肃进城入衙叙礼请座。茶罢搁盏，鲁肃笑道：“大战未决之时，孔明先生跑得好快，早就带赵云乘虚取了荆南四州，并得黄忠、魏延两员大将。刘皇叔更是机灵，趁我周都督追杀曹仁之时，又令云长袭了江陵，你与翼德袭了荆州和南郡。作为同盟之军，可有如此精于算计者？前者曹操引十万之众，破皇叔于当阳长坂，眼看走投无路，甚至要去投苍梧太守吴巨；不是我东吴倾江东六郡之全力杀退曹兵，今皇叔与孔明先生何在？曹兵即败走，荆州九郡合当归于东吴。皇叔向以仁义之名布于天下，今用诡计夺占荆襄，使江东空费钱粮军马，怕是于理不合罢。”
刘备听了鲁肃之言，只是低头掉泪，一言不发。鲁肃惊问道：“就算某言语间重了一些，皇叔何至于此？”孔明在一旁道：“我主公烦恼，并非因子敬言重，而是中年丧妻，故此心中悲痛。子敬于此时提起荆州之事，岂不是令我主烦上加烦，恼上加恼？”鲁肃即问其详。孔明道：“我主向有二妻，正妻乃糜夫人，是阿斗之母，糜竺之妹，死于当阳之败。次妻乃甘夫人，被赵子龙从万马军中救出，但因惊吓过度，一直有病在身。今又经赤壁、南郡之战随军颠簸，于前日病重而亡。故此我主心伤，无心谈论政事，请子敬莫怪。”鲁肃闻此，忽然心中一动，急起身向刘备谢罪，刘备亦起身答礼。鲁肃道：“某知皇叔向依刘表于新野，刘表亡故后其子刘琮降了曹操，皇叔即无存身之地，也着实难为。鲁肃现有一计，可使两全其美，不知皇叔尚肯纳否？”
刘备听鲁肃的话语句句打动自己心事，不由回思往事，悲从中来，立即放声大哭。明哭己无存身之所兼怀中年丧妻之痛，实悔当初不听孔明之言，先夺荆州以为己有也。鲁肃被刘备哭得六神无主，一时不知如何解劝，也不知刚才自己之话语刘备听清没有，于是眼望孔明。孔明遂劝刘备止住悲声，对鲁肃道：“子敬乃高明之士，所言甚善，只是还有些欠通。常言道‘物必归主’，荆襄九郡本是刘景升基业，景升虽亡，其子刘琦尚在；我主以叔辅侄而取荆州，有何不可？若说是东吴驱曹立有大功，我主也曾出力来！且令云长孤军渡江以绝北道，无此何以有南郡之胜？只是我孙刘两家乃为盟友，不可坏了脸面，荆州之事也未必不可商量。适才子敬曾云有两全其美之策，何不详细说说？”
鲁肃见孔明说话滴水不漏，暗自佩服道：“公瑾，你枉称聪明冠绝天下，此番可是遇到了对头也。”遂答道：“我两家既协力抗曹，理应祸福共之。今皇叔丧妻，理当续弦；我主孙权有妹名仁字尚香，亦聪慧之女，颇有女中豪杰之名，堪配英雄。若皇叔随某至江东，向孙将军求婚，将军必允。两家既为秦晋之好，则必以荆州为嫁妆陪送皇叔，此计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