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间，人报江东孙权差鲁肃来吊丧，船已傍岸。孔明笑曰：“大事济矣！”遂问刘琦曰：“往日孙策亡时，襄阳曾遣人去吊丧否？”琦曰：“江东与我家有杀父之仇，安得通庆吊之礼！”孔明曰：“然则鲁肃之来，非为吊丧，乃来探听军情也。”
——引自《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
刘玄德与陈到在路旁待至天明，忽见糜芳面带数箭，率残军而来，文武众官家眷围裹在众军之中，唯独不见军师徐庶老母。糜芳拜见玄德，反手指向北面而言：“三将军据住桥头，正在接应余军过河。可那赵子龙，那赵子龙……”刘备大急，问道：“子龙怎样？快些讲来。”糜芳道：“他单枪匹马，反回身向北，想是见我败局已定，投降曹操去了！”玄德大怒，随手将掌中短戟掷向糜芳面门，不想久战脱力，被糜芳将手一格，短戟落地。刘备戟指糜芳骂道：“子龙是我故交，又是左慈仙长门下，从我于患难之际，心如铁石，非生死富贵所能动摇，岂能反我？再休胡乱放屁！”糜芳不敢再言，撅着嘴自寻医官拔箭治伤去了。徐庶遍寻老母不见，问众官家属，说是于乱军中曾经见来，因其年高行缓，又兼裹足不前，恍惚见是被曹军挟持了去。徐庶大叫一声，昏晕在地，玄德急令救治，半晌方苏，却又恐乱军心不敢放声大哭，只是暗自流泪不止。
却说赵云睡至四更时分，陡闻鼓角之声，奋然跃起上马持枪，转身时却不见了甘、糜二夫人及幼主刘禅。赵云大急，于曹军阵中往来冲突，杀至天明，回顾左右只有三四十骑相随。赵云正走之间，忽遇简雍负伤卧于草丛，急问两位主母及幼主去向。简雍向北而指，随即昏厥。赵云即令从人护送简雍过桥，先去报与主公：“我上天入地，好歹寻主母与小主人来。如寻不见，即死在沙场上也！”说罢拍马望长坂坡而去。恰逢糜芳率众南逃，叫声：“子龙将军何往？”赵云心中只有主母和幼主，哪里听得见？只顾向北驰去，是以糜芳断定他是往投曹操去了，这才险些挨了玄德一戟。
闲话少叙，书归正文。且说赵云只拣百姓聚集之处寻去，只见一伙男女数百人相携而走，便向内大叫：“内中有二位主母否？我是常山赵云也！”人群中果有甘夫人，听见赵云声唤，不由放声大哭。赵云下马插枪，跪地而泣道：“身为护卫之将，夜营不知警醒，使主母失散，赵云之罪也！”甘夫人急令赵云平身，说道：“睡梦之中，曹军如暴雨骤至，岂又怎怪得将军。”赵云问道：“糜夫人与小主人安在？”甘夫人道：“我与糜夫人被军马冲散，糜夫人与阿斗不知何往。”正说话间，百姓发喊，一枝曹军杀来，前面马上绑着糜竺。赵云急翻身挺枪纵马，大喝一声，将为首曹将一枪刺落马下，救了糜竺，夺得马匹。赵云请糜竺及甘夫人上马，直送至当阳桥头，交付于等在桥上的张飞。说道：“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寻糜夫人与小主人去。”言罢拨转战马，再回旧路。
此时长坂坡上杀声四起，放眼尽是曹操军马。赵云单身独骑，并无半点退心，只顾往来寻觅；但逢百姓，便问糜夫人消息。苍天不负有心之人，终于在一面被火烧坏的土墙后面，见到糜夫人抱着阿斗，正坐于墙下枯井之傍啼哭。赵云急下马伏地而拜，大哭请罪。夫人见之大喜，急令赵云解甲，将阿斗裹于怀内，托其务必将此子救出还于其父，随即转身投井而亡。赵云见夫人已死，恐曹军盗尸，便将土墙推倒，掩盖枯井。向井拜了三拜，即绰枪上马，复杀向南。话休叙烦，赵云大战一日夜，血染征袍，三出三入于乱军之中，这一场好杀：共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前后枪刺剑砍，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
曹操立马高处指挥征战，见刘备人马大半归降，或者溃败不堪，正在高兴。忽下望自家军中乱成一团，便似开锅似，一员大将在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曹操大惊，问左右阵中冲突者何人，左右皆推不知。曹洪说道：“待某下去问他。”于是飞马驰下高坡，来至阵中高声问道：“军中战将，可留姓名！”赵云应声道：“我乃常山赵子龙也！”答话之间，又有曹将中枪落马。三军听了，无不惊骇。曹洪自忖不是敌手，不敢与赵云交战，于是飞马回报曹操，冲阵战将乃是常山赵云。曹操道：“真虎将也！我闻其乃黄公山左慈之徒，向从袁绍与公孙瓒，不想如今保了刘备。不要放箭伤他，我自向左慈道长要他来投是了。”万幸！只因曹操不许放冷箭，赵云得以抱幼主杀出重围，被张飞接应过桥去了。赵云见了刘备，哭拜于地，诉说糜夫人尽节之事，并解开甲胄，献上阿斗——在赵云怀中睡得正香。
却说曹军先锋文聘，引军追赵云至长坂桥。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桥上。文聘便勒住马，不敢近前。俄而曹仁、李典、夏侯惇、夏侯渊、乐进、张辽、张郃、许褚等都至，簇拥曹操向前。张飞圆睁环眼，见曹操亲至，心道我与普净法师所学狮吼功神术，此时不用更待何时？遂厉声大喝道：“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声如巨雷。话音刚落，又运足内力于丹田，陡发长啸，那啸声如山崩地裂，巨浪扑面，良久不歇。曹军闻得此声，前数排军士立刻倒地，口鼻流血，即是围护曹操的中军精壮锐卒，也无不尽皆股栗。前番吼声未绝，张飞忽又吸气，冲着曹操大喝一声。曹操不知何故，尚自懵懂，其身边护驾官夏侯杰却知此功，知道主公危险，急忙纵马上前，拦在曹操马前。恰逢张飞一口真气喷到，直把夏侯杰击得肝胆碎裂，倒撞于马下。
曹操的坐下马受了惊吓，转身回马而走，勒之不住。诸军众将见主公回走，大旗麾盖一齐反向，以为前方中军落败，只得随着丞相麾盖一齐望西狂奔。数万军马齐败，一时弃枪落盔者不计其数，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张飞见曹军狼狈逃窜，不由呵呵大笑，即令部下拆了桥梁，去赶兄长复命。曹操因马惊望西而走，张辽、许褚赶上，扯住辔环。曹操神色稍定，乃令张辽、许褚再至长坂桥探听消息，回报张飞已拆断桥梁而去。曹操笑道：“彼断桥而去，乃心怯也，必无伏兵。”遂传令速搭三座浮桥，火速进兵。三军得令，搭桥过河，赶至汉津，远望江岸之上，不多败散军马，为首者正是刘备。
眼见玄德溃众在前面不远，曹操遂下令道：“今刘备乃釜中之鱼，阱中之虎，众将可努力向前。”众将领命，一个个奋威追赶，刘备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忽山山坡后鼓声响处，一队军马飞出，当头大将手执青龙刀，坐下赤兔马，正是关云长去江夏借得军马一万，特从此路截出。曹操一见云长，大吃一惊，传令大军速止，以观动向。关公拜见玄德，正欲回身引军交战，又恐兵少不敌曹军，双方相互戒惧。正在此时，忽见江南岸战鼓大鸣，舟船如蚁，顺风扬帆而来。船来至近，只见一人白袍银铠，立于船头上大呼曰：“叔父别来无恙！小侄来迟，使叔父受惊，其罪不小。”玄德视之大喜，正是公子刘琦率江夏水军来到，遂合兵一处，要与曹操放对决战。曹操大为惊异，急令摆开阵势，却不知对方还有多少兵马于此埋伏，心中打鼓。正在此时，自江面西南又有一队战船乘风唿哨而至，一字排开，见为首船头一人纶巾道服，正是诸葛孔明，背后立着孙乾，尽起江夏水军前来。曹操见玄德接应之军汹涌而至，自己又无水军相助，只得下令退军。
玄德大悦，与云长、刘琦、孔明合兵一处，即令关羽引五千军屯于夏口，自与公子刘琦回兵江夏，整顿战船，收拾军器，为掎角之势，以抵当曹操。回到江夏之后，刘备检点人马，幸亏西凉精锐损失不多，但百姓大半为曹军所掳，自己的两个女儿和军师徐庶的母亲也被一并掳去，不由唏嘘泪下。回想此生征战无数，唯此次为最险之败。徐庶随玄德至江夏，每日不言不语，间或向北号哭。孔明知其心意，遂单独请见，与之言道：“朕知贤卿至孝，因思老母困于曹营，却又曾受水镜先生之托辅佐朕躬，实处两难之地，无以自遣。今有两全之策，唯卿择之。某今有皇叔玄德及公子刘琦相助，又有兄长子瑜在江东呼应，天下大局已在掌握，唯有许都尚无通风报信之人。卿不如即以母亲被掳为名，竟辞皇叔以投曹操。以卿之大才，曹操必能重用，委以显官。你虽曾助皇叔大败曹仁取其樊城，较之当年贾诩助张绣杀曹操长子曹昂、大将典韦，亦为小事也。曹操为天下大业，连贾诩尚且能容，何况于你？卿此去投曹，只不为之设计可也，切记相助朕弟刘协，不忘兴复汉室而已——此谓心在曹营心在汉，可得忠孝两全，贤卿勿忧。”
徐庶听了，心中大定，次日即向刘备辞行，声言老母为曹操所掳，心智已乱，留之无用。刘备不忍，泪流不止，徐庶即对刘备说道：“某欲和主公一起创造王霸之业，所凭恃者唯此心也，但某现在方寸已乱，对主公已然无用，所以请求从此告别。”刘备询问孔明对策，孔明惟有摇头叹息，却不作答。刘备只好答应，置酒与徐庶饯行。徐庶因同郡好友石韬字广元，此番亦在逃难人群之中，请其与己同行，孔明允之。临行时孔明依依难舍，再三嘱咐，徐、石二人牢牢谨记在心。
却说曹操见云长由陆路引军截出，刘琦及孔明又自水路接应，疑有伏兵不敢来追；又恐先被玄德夺了江陵，便星夜提兵赴江陵来。荆州治中邓义、别驾刘先料不能抵敌曹操，遂引荆州军民出郭投降。曹操入城安民已定，投降众官各有封赏。又检点当阳一战俘虏，见有二女颇具姿色，问之竟是刘备所生亲女。曹操虽然好色，但因其父乃刘备而厌之，随将二女赐予虎豹骑首领曹纯，令为之妾。二女归于曹纯两年，曹纯便即病死，又被送进铜雀台侍奉曹操，此是后话不题。曹操封赏江陵降官已罢，连日筵宴，庆贺得了荆襄大部，平定中原。这一日正在酒罢闲坐，却见程昱引一人道家装束来见，笑禀曹操道：“丞相万千之喜！伏龙先生徐元直前来相投，恐不相容，特令在下引荐驾前。前因当阳大捷，元直老母为于禁将军部下所得，现为在下供养在私营。元直乃天下至孝之人，为此辞了刘备，来投丞相。尚请丞相不计前嫌，效齐桓弃怨而用管仲之事，委以重用。”曹操闻言大喜，直从座间跳了起来，冲徐庶一揖到地，说道：“承蒙伏龙先生不弃来投，操之幸也，何嫌恨之有？”即封徐庶为中郎将，参赞军事，待日后有功再行封赏。徐庶谢过曹操，即与程昱归营拜见母亲，母子们抱头痛哭——从此徐元直即于曹操帐下效力不提。
曹操在江陵歇兵一月，即升帐与众将商议：“今刘备已投江夏，势穷力孤，但恐结连东吴抗我，当用何计破之？”荀攸曰：“我今大振兵威，只需遣使驰檄江东，请孙权会猎江夏共擒刘备，许他共分荆州，则孙权必杀刘备来降，不需再动刀兵。”程昱却起身道：“某以为不然。那孙权新任江东之主，而丞相无敌于天下，初举荆州威震江表。孙权自料不能独挡我军，刘备虽然新败，却向有英名于天下，兼其手下关羽、张飞皆是万人之敌。孙权手下亦有能人，必力劝其联手刘备，以防御我军。若成功抗我以成鼎立之势，其后孙、刘即便分道扬镳互为寇仇，刘备已成其羽翼，孙权亦不能得而杀之矣。为今之计，当驰令徐州刺史臧霸，命其率徐州及荆州水军，扼长江威镇江东，使其不敢轻动，我则尽全力攻取江夏以擒刘备，然后引得胜之兵，沿江而下再取孙权，此万全之计也。”曹操思之再三，却从荀攸之计，一面令陈琳撰写檄文，遣使赴东吴约会孙权；一面计点马步水军共三十余万，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沿江而下。却驰令臧霸率徐州之众合后，请徐庶为其副。
徐庶领命，心中暗道侥幸。今番非但自己可免遭兵灾，臧霸徐州兵亦可全师矣。曹操手抚程昱之背说道：“当初兖州之败，若非听从先生计谋，舍命保住东阿三县，我又怎有今日？刘备孤穷之徒，孙权孺子也，不足当先生之忧。”程昱献计首次为曹操所拒，心中暗道：“所谓‘知足不辱’，如今是我急流涌退之时也。”于是缴还兵权印信，托病不出。说话的，你道程昱因何要推荐臧霸管领水军？原来曹操帐下诸将皆是陆战雄才，于水战之道却是不通。唯有臧霸经营徐州、青州及东海多年，颇习水战，又是曹家旧将，于官渡之战及仓亭大战中多立功勋，故此力荐。然曹操虽知此理，但思臧霸毕竟于刘备任徐州牧时，二人交情匪浅，又疑前番刘备徐州兵败，率部北依袁绍时必经臧霸防地，臧霸即有私自卖放之嫌；又臧霸与于禁讨昌豨于东海，昌豨归降臧霸之后，却为于禁引用法令所诛，至此臧、于二人嫌隙颇深。本次用兵荆襄及江东，那于禁是曹军步骑主将，若使臧霸统领水军，二人若念及旧怨互不相助，则三十万大军危矣——故此曹操未肯用臧霸为水军都督，不纳程昱之策。
却说江东孙权屯兵柴桑，闻刘琮已降，曹操大军今又星夜兼道取江陵，乃集众谋士商议御守之策。唯有水军都督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未回。正在议论之时，中军报进，呈上陈琳所撰檄文。孙权见那檄文上出言狂傲，颇露威吓之辞，不由大怒——却不动声色，将檄文遍传群僚观之。江东一众文武看了，一片哗然，大都面露惧怕之色。孙权遂问对策，长史张昭道：“蒙主公下问，则请听我一言。曹操挟天子以征四方，今我如以力抗拒，则名不正而言不顺。将军可以抵抗曹操者，长江天险也。今曹操占有荆州接管刘表水军，长江天险已与我共有，而双方众寡又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依我愚见，迎接曹操投降朝廷，方是万全之策。”陆绩、步骘、虞翻、程秉等随声附和，一齐称是。顾雍、诸葛瑾不宜面驳张昭，诸葛瑾见身侧便是鲁肃，于是提起脚来，轻轻踢了鲁肃一下。
鲁肃明白诸葛瑾用意，遂奋然站起奏道：“诸君皆是误国之论，葬送江东三世基业之语。荆州与我江东邻接，江山险固士民殷富。主公若与刘备联手将曹操赶回江北，据荆襄而有之，此乃帝王之资，焉可拱手让人？今刘表新亡，鲁肃请奉命往江夏吊丧，说刘备抚率刘表众将，与我江东同心一意共破曹操，此方为上计。刘备为曹操所逼处于孤穷之境，必然喜而从命，则大事可定矣。”顾雍与诸葛瑾听罢率先称是，黄盖、韩当等武将大声叫好，张昭却气得脸色发黄。孙权闻言大喜，不看张昭脸色，当即遣鲁肃赍礼往江夏吊丧。
却说玄德至江夏，思念伏龙先生徐庶不止，且牵挂二女下落。这一日忽然收到一封密信，却是臧霸写来。刘备展书看时，道是徐庶已进曹营，但不为其谋划军情，遇征伐之事则不发一言。如今曹兵欲倾巢南下，某被令为后军总领，伏龙先生却为某之军师。若遇大战之时，定设法为皇叔提供方便，至不济亦可效徐州之战，于危急时放皇叔与卧龙先生一条生路——那卧龙先生正是小将旧主人，兼同门师弟也。又闻皇叔两位爱女为曹军虎豹骑所掳，曹操赐婚于虎豹骑统领曹纯，曹纯极为善待宠爱，亦请勿念，当以天下大业为重，云云。玄德观罢其书，泪流不止，转手将书信递与孔明。
孔明看罢问道：“这曹纯是何等人物？”玄德道：“某在许都之时颇知其人，可谓曹营英才，远胜曹洪。曹纯乃曹仁胞弟，十四岁丧父，后继承其父家业，颇为殷富。曹纯年轻时便能以纲纪持家，督御仆从，管理家业而不失条理，乡人谓其才干过人。曹纯尚学且敬博儒，年未弱冠即进入朝廷担任黄门侍郎，并非借其叔曹操之势也。中平六年，董卓祸乱京师，曹操逃到陈留，曹纯时年二十，随曹操到襄邑募兵，择其精良者编为虎豹骑。曹操令曹纯统领，随己四处征战，皆为先锋。建安十年，曹操攻袁谭于南皮，曹纯督帅虎豹骑跟随作战。袁谭出兵迎敌，曹军接战后伤亡甚多，曹纯督师加紧进攻，最后袁谭果被曹纯部下斩杀。我闻曹操北征乌桓时，在白狼山与乌桓部数万精锐骑兵相遇。张辽为先锋，以曹纯虎豹骑冲击乌桓军阵，乌桓骑兵无法抵挡，蹋顿单于亦是被虎豹骑抓获斩杀。曹纯现封高陵亭侯，食邑三百户。某二女为其所得，若得其善待宠爱，倒也算得个收缘结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