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玄德同行军民十余万，大小车数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路过刘表之墓，玄德率众将拜于墓前，哭告曰：“辱弟备无德无才，负兄寄托之重，罪在备一身，与百姓无干。望兄英灵，垂救荆襄之民！”言甚悲切，军民无不下泪。
——引自《三国演义》第四十一回
曹操既杀孔融，决意南征，却得荀攸提醒，先除后顾之忧。遂亲自修书入川，与益州牧刘璋交好，拜其为振威将军，以为羁縻荆州和江东。刘璋得书大喜，于是派张肃送上三百西南夷叟兵，皆作战勇猛之辈，随军送大批军资到许都。曹操又以天子旨意，派人将西凉马腾召入许都，任为卫尉。马腾得了圣旨，始终犹豫不决。司隶校尉钟繇时督辖陕西，恐马腾生变，遂使部下张既传令河西诸县储备粮食物资，以备不虞，复令二千石俸禄以上官吏，出郊迎接马腾入都。马腾逼不得已，只得率二子马休、马铁及侄马岱入朝，独留长子马超留守凉州。马腾既已入京，曹操大慰，即表奏天子封马腾为卫尉，马休、马铁封奉车都尉、骑都尉，马超亦封为偏将军、都亭侯，统领马腾旧部，割据三辅，屯兵槐里。
书中暗表，那马超表字孟起，有万夫不当之勇，年少时即有“健勇”之称，被西凉诸羌称之为战神。马超自幼随父征战，从无败绩。只有建安元年之时，马腾和安羌将军韩遂反目，互相征伐。马超随父马腾与韩遂交战，韩遂部将阎行袭击马超，长矛被马超折断。阎行却即用断矛，伤及马超脖颈。马超平生作战只遇此险，其余战无不胜。三辅动乱时，马超曾独自率军，攻破苏氏坞堡，由此名震西凉。
建安七年，袁尚部将高干和郭援，联合南匈奴单于呼厨泉，进攻河东掠取关中。司隶校尉钟繇写信给马腾、韩遂，陈述利弊，又派张既、傅干请求马、韩出兵援助。马腾派马超率万余人进入关中援助钟繇，朝廷任命马超为司隶校尉、督军从事，讨伐郭援、高干。郭援率大军渡汾河，马超率部半渡截杀。激战之中，马超足部中箭受伤，但以布裹之，继续作战，大破敌军。马超部将庞德斩杀郭援，高干和单于呼厨泉投降。曹操早闻马超大名，初任丞相时便欲招揽其入朝为官，但马超拒不赴任。伐郭援后又借天子诏，拜马超为徐州刺史，马超依然不就。遂封马超为谏议大夫，徐州刺史授予臧霸。
闲言少叙。却说益州及凉州之事即了，再无后顾之忧，惟忌韩遂。曹操即传令五队军马次第起行，留荀彧留守许都。刘琮在襄阳闻曹操引兵而至，不由大惊，遂请蒯越、蔡瑁等商议。傅巽、蒯越、王粲皆道应降曹操，刘琮只得依允，令部将宋忠直至宛城献上降书。曹操大喜，重赏宋忠，分付教刘琮出城迎接，便着他永为荆州之主。宋忠拜辞曹操，取路回荆襄，将欲渡江，忽遇关云长率领二十名随从巡江而来。宋忠回避不迭，被云长盘问不过，只得将刘琮降曹之事实告。云长大惊，随捉宋忠至新野见玄德，备言其事。玄德听闻兄长刘表已死，不由放声痛哭，将宋忠喝斥一顿，即命放回襄阳。当即请来孔明与徐庶二位军师，正商议之间，忽报公子刘琦差伊籍到来，说与玄德：“公子刘琦在江夏闻报刘琮已降曹操，欲尽起江夏水军至襄阳问罪，但恐兵少将寡办不能及，故使某前来问计于使君。依某之见，景升即于临死之际托孤于明公，明公不如以吊丧为名，率新野樊城之众前赴襄阳，诱刘琮出迎，就便擒下，诛其党类，则荆州便属使君。九郡黎民众望所归，机不可失。”孔明与徐庶称善，亦力劝刘备夺取荆州。
玄德听了伊籍及二位军师之言，思索再三，不由垂泪道：“先生们说的固是金玉良言，全是为了刘备着想。但兄长景升临危托孤于我，今若执其子而夺其地，异日死于九泉之下，何面目复见吾兄？便是兄长不怪，天下诸侯又怎样看待刘备？某与曹操所不同者，曹操专以奸诈取胜，我却是专以信义得人，今大业未成之时，失信于天下之事，绝不能为之。”孔明想了片刻，心中暗自赞叹，与徐庶对视一眼，徐庶亦轻轻颔首。孔明叹一口气道：“既主公拒行此不义之事，乃大德大善，我等岂不遵命？但今曹操十余万大兵已至宛城，新野小县兵不过万，何以拒敌？”玄德忽地想起前番火烧博望之战，毅然说道：“不如弃了新野，将城中百姓尽数迁出，再烧他一把大火，我等退守樊城以避其锋，如何？”玄德此计出口，众人齐声称妙。正商议间，探马飞报曹兵前锋已到博望。玄德慌忙发付伊籍回江夏，助公子刘琦整顿军马，一面与孔明商议具体拒敌之计。
孔明道：“主公前番一把火，烧了夏侯惇大半人马；今番不论何人领兵前来，也必教他还中这条计策。我等在新野住不得了，不如早到樊城去。”一面聚诸将听令，先请伏龙先生徐庶前往樊城会合赵云，前来接应新野军民；二差孙乾往河边调拨船只，救济百姓出城；三命糜竺、糜芳护送各官家眷前往樊城；四令关云长引军去白河上流头埋伏，遏住白河之水以淹曹兵，顺水杀下；五令张飞引一千军去博陵渡口埋伏，乘曹军被淹后逃难时乘势掩杀；六令关平率周仓带兵五百于新野城外阻杀曹兵，许败不许胜，战之即退，绕城而走，前去与关公合兵一处；七令陈到引军三千伏于新野四门之外，却先于城内各家屋上多藏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待曹军入城于黄昏后乘风放火烧之；八令刘封带二千军于新野城外鹊尾坡前屯住，只望见城中火起时便可追杀败兵，然后会合诸将，收军回樊城。八支大令发下，孔明分拨明白，众将皆欣喜领令而去。孔明乃与玄德出城登高了望，只候四方捷音。
却说曹仁、曹洪引军十万，前面有许褚引三千铁甲军开路，浩浩****，杀奔新野来。是日午牌时分，许褚催军来到鹊尾坡，先被刘封以疑兵拖住，引着三千铁甲军围着树林转圈，直到见日已坠西，料必城中百姓已空，引火之物安放齐备，这才引兵隐去。许褚欲寻路追赶厮杀，见天色已晚，并无敌军去向。曹仁领兵赶到，教夺了新野，明日再追杀刘备。曹军兵至城下，关平与周仓率军来战，稍战即溃，逃得不知去向。曹洪大笑道：“此便是程昱先生所云奇才徐庶所练之兵？不堪一击！”曹仁亦笑，即命三军进城安歇，来日平明进兵。
曹军行军一天，虽未大战，但都已困乏饥饿，皆去支锅造饭，饭罢便在各民房睡倒，累成烂泥一般。是夜初更以后，狂风大作。城外陈到在帐中守看着更漏，见时辰已到，便跳出帐外，一声令下，火箭如同飞蟥般射入城内。落在民宅屋顶引燃硫磺焰硝，刹时满城火起。曹仁被烧得懵怔转向，急引众将突烟冒火，奔出东门。背后陈到引军赶来混战，刘封又引一军至，截杀一阵。直到四更时分，曹军人困马乏焦头烂额，奔至白河边，人马都下河灭火吃水，一时人喧马嘶。
此时关羽正引本部五百校刀手，守在白河上游。听得下流头人喊马嘶，知道曹军已经下河，于是将手中表龙刀高举，一声令下，军士一齐掣起布袋，水势滔天，望下流冲去。曹军岂能料到会山洪陡发？大半被激流冲倒，来不及上岸，于是数千人马俱溺于水中，被淹死者极多。曹仁急令众军挣扎上岸，引众将夺路而走。行到博陵渡口，只听喊声大起，大将张飞引军从下流杀来，刘封、陈到、关平、周仓齐至。曹仁、曹洪及许褚等拼死争战，最后倚仗人多夺路走脱。张飞等也不追赶，接着玄德、孔明，遂一齐渡河，尽望樊城而去。曹仁收拾残军，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见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曹操大怒，传令大军分作八路，一齐去取樊城。
玄德率军渡河南下，至半路正好遇到徐庶与赵云前来相迎，于是即将众军及百姓接入樊城。玄德坐未暖席，探马来报，曹军已填塞白河而渡，前锋离樊城已不足八十里。孔明道：“可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玄德随即率军离开，城中百姓大半号哭相随。半日之间，前面路经襄阳，却见吊桥高悬，城门紧闭，城外百姓号哭动天，城内却塞耳不闻。孔明至此大怒，再次建议刘备道：“曹军至矣！何不强力攻打，擒捉刘琮，取彼位而代之？”刘备却又不忍，只在城河边上徘徊，一时军马聚在城外，进退不得。刘备于是令张飞运起狮子吼神功，在城外大喊刘琮名字，声震云宵，十里之内皆闻其吼。守城将官变颜变色，只得令部下报入府衙。刘琮闻报愈加害怕，不敢出来，回顾蔡瑁、张允及蒯越时，却均不见踪影。
孔明见城内半天无有动静，又命张飞冲城内大喊：“卧龙先生在此，魏文长何在？”如此大叫数遍，只听城内吼声如雷：“俺魏延在此，尔等要命的闪开！”随着一连片惨叫声起，陡见城门突然大开，一骑红马自城内冲出。马上将军身长八尺，面如重枣，竟与关公倒有七八分相似，乃义阳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长。魏延早依孔明暗中布置，时刻等候刘备大军到来，不料忽闻刘琮降了曹操，又被蔡瑁兄弟夺了自己兵符，软禁在府中，不得自由。适才在府中听得有人大喊“刘琮出来！”便已惊醒，知道事情紧急，于是抡拳将禁卫打倒了几个，这才跨马抡刀，飞奔城门。又闻城外叫喊自己名字，这才答应一声，飞马便至门洞。守门将士前来阻挡，魏延大怒道：“尔等竟不怕死耶？”遂砍死守门将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在马上扬声大叫：“卧龙先生与刘皇叔快快领兵入城，共杀卖国之贼！”
话犹未落，城头忽然有人喝令：“放箭！”刹时城上箭如雨下，城外军士及百姓倒了一片，百姓东躲西藏，哭声震野。刘备仰首向城头上看时，见命令放箭射杀百姓者正是蔡瑁，张允亦站立在其身旁，仗剑下令关闭城门。刘备见百姓无处躲避，急令张飞等保护百姓后退，远离城头箭矢射程，张飞只得应命，一面大骂蔡瑁、张允不止。
那魏延立在吊桥之上，把住城门，不知蔡瑁在城头上指挥放箭，只管招呼玄德军马入城。忽听背后马蹄作响，回身看时，只见城内一将飞马引军而出，大喝道：“魏延反贼，安敢通敌造乱！认得我大将文聘么？”挥刀杀至。魏延大怒，顾不得城外刘备了，只得挺刀跃马，与文聘交战。魏延亲兵与文聘部将即在城边混杀，殃及平民，死伤无数。刘备对孔明、元直道：“本欲保民，反害民也。襄阳进不得了！”孔明道：“江陵乃荆州要地，且粮草丰足，不如先取江陵。”玄德允诺，于是引着百姓离开襄阳，择小路望江陵而走。襄阳城中百姓早知刘琮已经投降曹操，又多闻曹操徐州屠城、水淹下邳、水淹冀州残忍之举，便乘乱逃出城来，跟随玄德、孔明而去者。魏延与文聘交战，回头见刘备离去，又怕城中再有大将杀出，只得弃了文聘，拨马而逃，自投长沙太守韩玄去了。
刘备率军民文武眷属，携辎重数千辆向江陵逶迤而行，因老弱病残颇众，只能日行十余里，到达当阳之时，回顾竟有十万之众。糜芳督管众官家眷，因见队伍行进缓慢至极，即纵马上前赶上刘备道：“事急矣！那曹操得了樊城，刘琮若献了襄阳，追兵则顷刻而至。为今之计，应该迅速夺取江陵为上。如今民多兵少，若曹操来了，如何阻挡？不如弃了百姓急趋江陵为上。”刘备怒道：“现放着这许多人，偏你知道事情紧急！想要成大事者，必须以天下万民为本，此乃孟子之言。现在这么多人背井离乡跟着我，我怎么忍心抛下他们！”糜芳无言，只得以目示意其兄糜竺。
孔明在旁看得清楚，遂建议刘备道：“主公难舍百姓，真乃仁人君子，后必天命攸归。为保江陵无虞，不如某与关羽前往江夏见公子刘琦，其麾下现有战船数百艘，某当劝其尽起水军以下江陵，与主公和元直在彼处会合，如何？”刘备听到“天命攸归”四字，不由打个冷颤，说道：“如此甚好，但凭军师调度。”孔明即唤云长点了三百校刀手，就于江面上调了十条船只，与玄德、元直告别，急向江夏而去。
却说曹操占了樊城，即遣人至襄阳，诏告刘琮前来迎驾犒军，并允其永镇荆襄。刘琮见了曹操手书，次日便与母亲蔡夫人赍捧印绶兵符，率领荆州文武百官，渡江拜迎曹操。曹操抚慰刘琮已毕，进兵屯于襄阳城外，自率文武入城至府升厅，发落荆州百官。遂封蒯越为江陵太守、樊城侯；傅巽、王粲等皆为关内侯；以文聘为江夏太守，赐爵关内侯。以刘琮为青州刺史，便教起程。刘琮闻命大惊，不敢推辞，只得与母同赴青州，蔡夫人至此悔之不及。书中暗表，刘琮在青州任上数年，后迁谏议大夫，爵封列侯，落得善终，此为后话。
散帐已毕，曹操见众官中独少蔡瑁，早知其意。原来曹操将刘琮移居青州，使蔡瑁受惊，是以不敢相见。曹操便唤五十随从，请梁鹄相陪，亲谒蔡瑁府第。到了门外，曹操止住随从，令其在府外等候，自己则与梁鹄径直闯入蔡瑁私室，连呼“德珪何在，德珪何在？故人曹阿瞒求见！”蔡瑁闻言惊起，见曹操直冲进屋，不由惊慌失措，拜倒于地，连称死罪。曹操大笑挽起蔡瑁，并呼见其妻子，说道：“某和蔡瑁是故交，并皆与梁孟星相厚，非为外人。今日再见，实乃幸会。”于是封蔡瑁为从事中郎、司马、长水校尉，赐爵为汉阳亭侯。蔡瑁力荐好友张允，曹操亦厚待之。曹操封官已毕，忽然想起水镜先生，即命文学掾司马懿引路，亲往南漳水镜山庄携礼往拜。到了庄内看时，却见庄子已空无一人，连鸡犬之声也无——却是水镜先生闻知刘琮降曹，即与黄承彦搬进深山，与庞德公隐居起来，不知去向。
寻找水镜先生不见，曹操只得作罢，一面派人打听，一面在汉水边设宴款待百官。王粲自恃才高，遂率先给曹操敬酒，进言道：“囊自董卓之乱后，袁绍崛起于河北，倚仗兵多将广志在夺取天下，虽爱才却不能用，因此奇士终归离去。刘表盘踞荆楚，自以为可以仿效周文王，以待天下来归。那些避难到荆州者多为海内俊杰，刘表虽能善养之却不善用之，以至危难之际却无人辅佐。明公与其二人相比，差之何止天壤！丞相平定冀州之时，收当地豪杰各尽其用，因此今能称雄天下。待平定江汉之后，再征贤才各居其位，使天下归心，英雄尽力，此古之三代国君方能为之也！”曹操大笑，遂命王粲任军师祭酒，享已故郭嘉旧职。王粲志得意满，神采飞扬。次日王粲出府，路遇神医张机。张机字仲景，乃华佗师弟，为药王门掌门，向与王粲交好。张机细观王粲脸色，不悦道：“贤弟醉心仕途，不听医嘱，今观病已转重，寿止于十年之后矣。贤弟如不及早就医服药，至四十岁眉毛即脱。眉毛脱落后半年则寿终。某所赠良药，因何不服之？”王粲自认文雅高贵，身体轻健，且喜于昨夜丞相之宠，闻此极为不乐，便长揖而别——果于十年后双眉脱落，后半年死去，终年四十岁。
襄阳既定，曹操下令歇兵三日。荀攸求见道：“大事未定，丞相不可歇兵于此。江陵乃荆襄重地，钱粮极广。若被刘备先据此地，则江南急难动摇。”曹操大悟，急选文聘引军开道，又教各将于部下精选五千铁骑，星夜前进，限一日一夜，赶上刘备。却说玄德算计曹操占领襄阳，需要安民受降封官，歇军养马，及其发兵南下之时，自己已稳居江陵。故引十数万百姓，并不慌速，缓缓往江陵进发。徐庶整顿军马，重作分派：自己随玄德与简雍、糜竺居于中军，命陈到率白毦禁兵卫护中军，赵云保护刘备老小，糜芳保护众官家眷，张飞断后。又恐曹操兼程追杀，一路上紧催队伍趱行，玄德却不忍百姓颠迫，只管且走且歇。这日行至当阳，在长坂坡打火造饭，安顿休歇。当夜四更时分，军民正在熟睡之际，忽听得西北喊声震地，曹兵掩至，势不可当。玄德上马死战，陈到引军杀开一条血路，救了玄德及军师元直，望东而走。文聘追来，被张飞挡住，文聘不敌，竟往东北而走，张飞不追，据住当阳桥头，接应众军及百姓过河。陈到保着玄德且战且走，过了当阳桥稍歇，渐渐军民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