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熟视玄德,曰:“将军莫非破黄巾刘玄德否?”玄德惊问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师父,有客到日,多曾说有一刘玄德,身长七尺五寸,垂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乃当世之英雄,今观将军如此模样,想必是也。”

——引自《三国志·蜀书》第十五

曹操仓亭又获大胜,众将群情激昂,皆请令急攻袁绍,早定四州。曹操已知袁绍不足为惧,但自思毕竟兵少,冀州粮广而易守难攻,审配又有机谋,一时未可攻拔。现今离开许都日久,倘有刘表及孙权趁机来攻,大是祸患。正思虑之间,忽报荀彧自许都有密信送来,即展书看道:“兹有刘备在汝南得刘辟、龚都数万之众,欲引兵乘虚来攻许都。明公见信,可速秘密回军御之。”曹操大惊,便留曹洪屯兵河上,以防袁绍,自提大兵来敌刘备。

建安六年春,刘备闻报曹操与袁绍战于仓亭,率全军远离许都,遂与关、张、赵云等商议,以为是天赐良机,便引三千徐州旧部,及汝南新招兵马计万余人,欲北上奇袭许都。那陈登与臧霸得了讯息,一个借口防备江东渡江报仇,一个借口防备青州袁谭来袭,均自按兵不动。刘备闻报暗喜,催动军马向北疾行。行近穰山地面,只听对面金鼓大作,正遇曹兵满山遍野杀来。原来是曹操接了荀彧急报,当即抛却粮草辎重,亲率万余轻骑日夜兼程赶来,竟不回许都,直奔汝南,正在这里两军相遇。

刘备见曹兵杀到,便急令于穰山下寨,军分三队而出:云长与张飞布于两翼,自己与赵云于正中摆开阵势,与曹操正面对敌。曹操布成阵势,以马鞭指着刘备骂道:“我替你报了吕布夺城之恨,又奏封你高官厚爵,谁知你乃背义忘恩之辈。正如吕布临死所云,真世间最无信义之徒,实殊可恨!”刘备被曹操这一顿臭骂,闹得脸红过耳,恼羞成怒,叫道:“你谋诛国之重臣,鸩害董妃,许田围猎时代天子受百官大礼,实为国贼!我乃汉室宗亲,奉天子密诏,来讨反贼!”遂于马上朗诵董承当日假造的衣带血诏。曹操大怒,教许褚出战,刘备背后闯出赵云挺枪接战,关羽与张飞引军从两翼冲突而来,曹军大败而走。

书中暗表,那曹操久惯用兵,却是佯败一阵。后便免战高悬,拖住刘备军马,一边暗中用计。先使张辽劫了龚都运来的军粮,围住前来救援的张飞;又令夏侯惇超后路攻打汝南,围住来援的关羽;待刘备两路军马被围,却令许褚阵前搦战赵云,于禁、李典绕到刘备大营之后放火。如此用兵如神,刘备不由不败,只得望深山僻路单马逃生。在山谷中捱到天明,刘辟与孙乾、简雍、糜芳等引败军护送家小寻来。刘辟声言敌不过夏侯惇,只得弃了汝南,特来请罪。刘备安抚数语,引众人向西而退。行不数里,曹将张郃、高览截住去路,刘辟向前支吾,被高览一刀砍于马下。刘备方欲自战,赵云赶到,其后关羽、关平、周仓引三百军杀到,两下相攻,杀退高览、张郃。天色向晚之时,张飞也引兵来投,兄弟得以相见。

刘备兄弟正在叙话,忽听背后金鼓大作,却是张刘郃引曹操大军前来围剿。刘备急急上马,令关张在前,赵云断后,一路向西狂奔,忙忙如丧家之犬,一口气跑出百余里,曹操这才收兵不追。刘备回头不见了追兵,这才惊魂略定,下令于汉江北岸扎营造饭。令糜芳检点兵马,回报兵不过三千,且半数带伤。刘备不由志丧气沮,潸然泪下道:“诸君皆有王佐之才,不幸跟随刘备。无奈刘备命窘,累及诸君。今日身无立锥,诚恐有误诸君。君等何不另投明主,以取功名乎?”糜芳等众人听了,不由掩面而哭。关公不悦道:“兄言差矣。昔日高祖与项羽争天下,屡战屡败未曾一胜;后仗韩信九里山一战成功,而开四百年基业。胜负兵家之常,何可自隳其志!”张飞也叫道:“哥哥此番用兵失了计较,也是天意。下次再与那曹阿瞒对垒,你让俺做先锋,也不必争战,只看俺运起狮吼神功,一嗓子吼死了他作罢。”众人听了,只道三将军在说玩笑,俱都止住悲声。

众人正在那里乱讲,周仓带来一个道人,向刘备禀报:“这里有一位仙长自行寻来,说要找主公有要事相告。”刘备见那道人仙风道骨,却不认识,遂以礼相待,延之上坐,请教对方法号。道人坐了,施施然笑道:“贫道闻听曹操星夜自官渡南撤,早知是要来截杀皇叔,这才紧随其后追来。不料他行军甚速,某还是晚了一步,致使皇叔弃城失地,救之不及。贫道乃洛阳玄都观观主史子眇,忝为鬼谷门掌门,特来向皇叔请罪。”

刘备听了道人名号,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起身,与关张二弟同时下拜,行弟子之礼,史子眇亦起身还礼不迭。礼罢重新落坐,刘备央求道:“刘备无能,先败于吕布,再败于曹操,致使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道长乃是仙人之属,此来必有以教我,诚望指点迷津,救此三千人性命。”史子眇见刘备以晚辈之礼求问,这才收了笑容,正色道:“使君早在数年之前,便注定必有今日困窘——你忘了我左慈师兄在许田围场之话了么?他让你占据徐州之后,南联荆州刘景升,则进可攻退可守。你当时满口答应,其后却又抛之脑后,孤身对敌。若非如此,如何会丢了徐州,致使无处安身?”

刘备听了,登时涨红了面皮,强辩道:“非是刘备不听左道长言语,实是当时东有臧霸虎视,南有宛城张绣又降了曹操,荆襄道路难通之故。”史子眇笑道:“那张绣虽降了曹操,但已入许都奉天子内卫,宛城守将乃我鬼谷门弟子胡车儿,臧霸也是贫道门下——不然的话,他如何帮你逃至河北?贫道即已来迟,却已为皇叔备下一条退路。皇叔手中,是否有天子御赐卧龙令一枚?”刘备大为惊奇道:“仙长却又如何知道?”史子眇道:“此中缘故,亦不便明讲。你且带兵明日直至宛城,见了胡车儿以卧龙令示之,其必终生奉你为主,并带你去见卧龙先生,成就你一生大业,切记切记,慎之慎之。”刘备问道:“卧龙先生却是何人?”史子眇说道:“你不必细问,见了胡车儿自知。贫道如今先你一步前去襄阳,见那刘景升,令他亲自前来接你兵入荆州便是。”说罢也不容刘备再问,转身便行,顷刻无踪。

次日侵早,刘备依史道长之策,引众前往宛城。离城十里扎住兵马,命赵云持了卧龙令牌,和孙乾叫门进城,去见胡车儿将军。那胡车儿闲居宛城数年,这日正在府中郁闷,忽然闻是师兄赵云前来,便如天下掉下一个金元宝般,连翻了两个空心筋头,跑出客厅来接。见二人一文一武,已随门军进入中庭。胡车儿猜那形貌雄伟的大将必是赵云,顾不得官体,在院中纳头便拜,口中嚷道:“来者可是赵云师兄?——这位先生休怪,咱们且住见礼——师兄请受小弟一拜,早晚听闻师兄大名,无由得见,真是想煞俺胡车儿了。”赵云见那胡车儿形容清奇,体似猿猴,不由好笑,连称不敢,还礼不迭。胡车儿这才与孙乾见礼,将二人引入厅堂坐定,求问来意。

孙乾见胡车儿爽快,对史子眇道长的言语已经毫无怀疑,遂将来意说明。并将史道长之语又复述一遍,就怀中掏出卧龙令牌,递予胡车儿。胡车儿接了令牌,仔细相了一相,双手递还孙乾,又冲令牌磕一个头,爬起来道:“我的爷爷,即刘皇叔到此,你却怎地不早些说明?空费这许多闲话,劳皇叔久等,真是罪过不小。”遂急入内室,换了一身青衣小帽,便似奴仆打扮,一迭声地催促孙赵二人动身。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大门之外。

胡车儿到了府外,招呼仆人牵过孙乾和赵云的马来,看着他们上了坐骑,自己却是步行,转身领先便走。孙乾不解其意,向赵云诧异道:“胡将军刚才还怨我等空费时光,有劳皇叔久等,此时怎地却不骑马,要步行前往大营?”赵云笑道:“你且只管策马扬鞭疾走,且看他如何?”说罢以枪柄向孙乾坐骑屁股轻轻一扫,又对自己坐下马加了一鞭。两骑吃痛,往前一长身直蹿出去,就要将走在前面的胡车儿踹倒。

孙乾被吓了一大跳,在马上叫道:“胡将军小心,马来了!”待要勒缰却又不及。那胡车儿听到叫声,略一摆手,向前一纵便有三丈远近,再纵两纵,已将孙赵两匹马远远抛在身后。孙乾不由目瞪口呆,咂舌不止。赵云哈哈大笑道:“先生不知我这位师弟是个异人,肩上负重三百斤,亦可徒步日行七百余里,两头还见日头。当初战宛城之时,那曹操帐下第一虎将典韦可谓天下无敌,即被他灌醉偷去双戟,偷戟而不杀人,谓胜之不武也。典韦失了双戟而死于此役,曹操心为之碎,发誓欲杀死胡车儿为爱将报仇,一直恨无其便。”

说话之间,十里之遥转瞬即至,前面已是刘备军营。孙赵二人到时,胡车儿已在营门立等。赵云请孙乾进帐禀报,自己下马陪着胡车儿候命。过了片刻,只听帐内一片问讯,刘备已率关张二弟,随着孙乾趋出辕门相迎。到得营外,刘备四处观瞧,见除了赵云身旁有一青衣小帽壮仆相伴,并无他人。刘备不由纳闷,便问赵云道:“子龙,怎地就你一人在此?胡将军安在?”话音未落,胡车儿从赵云身后转出,向前抢了一步,倒身便拜,口中答道:“禀主公,臣到!”休看他身似猿猴,声音倒是奇大,一言出口,惊得林中宿鸟乱飞。张飞在一旁大感兴趣,笑道:“似你这个嗓门,倒可拜俺为师,学我狮吼神功。”

刘备大惊,忙令免礼休拜,问此为何意。胡车儿再拜而起,说道:“劳主公垂问,某便是胡车儿的便是,却不是胡将军。师父史道长令我此后终生与主公做贴身之仆,今日天幸主公来到南阳,问俺何在,故答‘臣到’。自今而后,主公即为在下之主,在下即为主公之臣,世间再无胡将军也。”刘备尚未回言,关羽心中一动,已接话道:“大哥乃曹操死敌,胡车儿又是曹操平生最恨之人,又武功高强,恰是隐姓埋名,保护大哥最佳人选。不如胡将军便改名陈到,护卫中军,倒也是好。”话犹未落,胡车儿已跳跃起来,大笑道:“不错,不错,俺胡车儿自今日起,便称‘陈到’便了。”刘备也便允了,说道:“好便是好,只是委屈了胡将军。”遂令糜芳于军中拣选一匹白马,令陈到在前面引路。

陈到大喜,遂上了白马,引刘备及部下军马进了宛城,大排筵宴与主公接风,顺便劳军。徐州之兵呼卢畅饮,回想自城破败亡以来,四处辗转将近两载,如今方得存身立足之地,方把一颗颗高悬之心,安放在肚中。刘备在席间问陈到:“史道长对某提起卧龙先生,说你知其底细。这卧龙先生究系何人?”陈到起身禀道:“主公休怪,此时不宜明说。来日到襄阳投了刘景升,若蒙其收纳安顿已毕,卧龙先生自然现身与主公相见,到时主公自知。”刘备听了,知道内里必有蹊跷,就不再问。

次日,陈到献出将印,检点宛城兵马,计有一万余人。这宛城驻军有半数是张绣当初自西凉带来,极为精悍勇猛,个个骑术了得,且箭法如神,无不以一当十。刘备平白得了这支劲旅,心情为之一振,即将本部数千败兵编入其中,进行重新分派——令陈到挑选五千名至为年轻气盛、能征惯战者,皆以白雉翎插于盔顶,号白眊兵,为中军护卫。又令关羽挑选三千步军,作为左护军。关公依照中军标准挑了半天,却只选出五百人。刘备令其再选,关羽摇头道:“兵不在多而在乎勇,某的赤兔马快,冲撞敌阵时后军跟不上,多了无用,即便是这五百军,也仅供周仓训练驱使,虚张声势而已。”回头唤过周仓,吩咐其留心采办两万斤精铁,打造五百对长柄阔刃斩马双刀,每对四十斤,发付给士兵,需严加训练。周仓闻令大喜不置,应诺而去。

刘备见关羽如此,也不便勉强,即令张飞和赵云各点三千军马,谓前军先锋及右军护卫,各去依法训练,不得懈怠。剩下两千余兵,交付糜芳率领,谓后军护卫,专管后勤辎重,兼保各官家眷。分拨已定,诸将欢欣鼓舞,无不感谢陈到——此系刘备自从涿州起兵以来,首次拥有一支如此整备精良的军马,领兵诸将无不深有脱胎换骨之感。刘备安顿兵马已毕,不忘史子眇道长之嘱,便令孙乾随陈到星夜前往襄阳拜会刘表。二人携了重礼,到襄阳郡入见刘表,呈上刘备亲笔手书。刘表问道:“胡将军向从张绣,某往日倒曾见来,今归玄德,可喜可贺。孙公佑亦天下名士,随皇叔征战多年,却不知皇叔究系何等样人,又何故至此?”孙乾答道:“我主公玄德与刘使君同为汉室宗亲,即曹操亦以英雄待之,现虽兵微将寡,而志欲匡扶社稷。我主今日新败于曹操,欲远投苍梧太守吴巨。因我劝谓:今有荆州刘使君,与主公乃同宗之亲,亦天下英雄也,即如江东猛虎孙坚,亦为使君所灭,何舍近而求远乎?我主猛醒而大悟,这才特使孙乾先来拜白——惟明公之命是从。”

刘表闻之,大喜道:“依天子叙谱之序,满朝文武皆知其为当今皇叔。如此,玄德乃是我之同宗兄弟也。久欲相会而不可得,今肯惠顾,实为幸甚!”遂命孙乾先往报玄德,一面亲自出郭三十里迎接。刘备见了刘表,执礼甚恭,刘表亦相待甚厚,与玄德等同入襄阳,分拨院宅居住。刘备及其部属在襄阳,寄居了两月有余,即有刘表妻弟蔡瑁常献谮说刘备乃世之枭雄,不肯久居人下,后必为荆州之患。刘表被说得不耐烦,心中也犹疑起来,却又不好出尔反尔,将刘备赶走,于是生出一个计较,请刘备率领本部人马,北上新野县屯军。说是屯军好听,其实是使其为北部屏藩,以抵抗曹操来犯时,首当其冲也。刘备正好也乐得如此,即刻辞了刘表,暂据新野。

却说曹操探知刘备已往荆州投奔刘表,知其非是久为人下者,刘表又善于忌贤妒能,若攻急则二刘同心相抗,缓处则二刘必然生隙,内中便会乱将起来。于是放下刘备不理,便与群臣议取河北之计。程昱献计道:“袁绍未除,终是大患。而今连年刀兵,时近新年,不如还兵许都养军蓄锐,与天子贺功祭岁,待来年春暖,然后引兵先破袁绍,后取荆襄。再以得胜之兵沿江而下平了江东,则天下定矣。”曹操深然其言,遂提兵回许都。

建安七年,春正月,曹操复兴兵前赴官渡,征伐袁绍。袁绍自旧岁感吐血症候,今方稍愈,正欲报前番之恨,遂不听审配谏劝,令三子袁尚正面迎敌曹操,又使人往青州取袁谭,幽州取袁熙,并州取高干,四路并进,同破曹操。却说袁尚自负其勇,不待袁谭等兵至,自引兵数万出黎阳,与曹军前队相迎。曹操阵中张辽当先出马,只三合便战败袁尚。河北军大败而走,急急奔回冀州。袁绍闻袁尚败回,又受了一惊,旧病复发,吐血数斗,翻身大叫一声而死。袁绍既死,审配等主持丧事。袁尚生母刘夫人极为妒嫉,令袁尚将其父所爱宠妾五人,及家属一并收而杀之,冀州城一时血流成渠。于是袁尚自立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冀、青、幽、并四州牧,并派逄纪为监军,令其兄袁谭为前部先锋,前去迎敌曹操。

袁谭无奈拔寨起行,前至黎阳,与曹军相抵,首战败于大将徐晃。袁尚发兵五千余人相助,被曹将乐进、李典引兵于半路接着,两头围住杀之。袁谭闻知,立斩监军逄纪,与部将议欲降曹。早有细作密报袁尚,袁尚乃留审配并大将苏由固守冀州,自领三万大军,以大将吕旷、吕翔兄弟二人为先锋,至黎阳来救袁谭。不一日,袁熙、高干皆领军到,与袁尚出兵与曹操相持。建安八年春二月,袁谭、袁熙、袁尚、高干皆大败,弃黎阳而走。曹操引兵追至冀州,因城高池深,连日攻打不下。曹操见此次北征旷日持久,忧惧刘表及刘备复夺汝南,进袭许都,于是调张绣引军前来守黎阳,贾诩为辅;曹洪守官渡,调臧霸为副。又将广陵太守陈登擢为东郡太守替代刘延,扼守延津白马。曹操自引大军向荆州进兵,往征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