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三的暑假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惬意,除了跟袁博他们聚了几次,大部分时间都在焦躁的等待中度过。待到通知书下来,暑假也快过完了。

我很怕各种名目的同学聚会,那些场合总是萦绕着浓重的离愁,我承受不住那种压抑的氛围,每每都忍不住随手抱住一个同学,狠狠地哭一场。后来,我就都不去了。我总是一个人跑去老洋房里喝咖啡,淘些电影碟片。

你跟我一样,也不喜欢参加这些聚会。我是害怕感伤,而你,则是害怕那些日子过得窘迫的同学向你兜售保险,或者传销用品。

那天薛书宇回家的时候,我正抱着一大包红枣躺在沙发上看着《黑暗中的舞者》,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薛书宇盯着我泪水泛滥的脸研究了老半天,然后点头说道:“不错,总算有点女孩儿样了。”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没好气蹬腿踹他。薛书宇但笑不语,扔了张机票给我,只说那是生日礼物就回房了。

我瞄了眼机票,看到上面的日期,忙追到薛书宇的房间,“薛书宇,今天几号?”

我很迷糊,总是过得忘了日子。

你绝不会发生像我一样健忘的错误。你已经习惯在日历上圈住重要的日子,标记备注。你随身都携带着比字典还厚的记事本,你的行程总是排得很满,但几乎都不是你自己的事情。

我跟薛书宇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我们搭上了一路向北的航班,跟着他那票相当懂得享受生活的主儿,开启人生中第一次毕业旅行。

我们的第一站就是北京。

你当然知道北京这个地方,去年你的丈夫还在那儿买了套房子。二十几层高的顶级豪宅,你的丈夫从倒数第三层买起,一连买下三套,装修成楼中楼。你们将天台设计成空中花园,里面铺满青绿色的草坪,粉色的干花装点白色的秋千,他这么做是想讨好你,可装修完后,你一次也没去过。

时间过得多快呀,你都已经有了儿子,而我的爱情依然还在漂泊。

我曾经跟许多怀抱着梦想跃跃欲试的同学一样,对这座历史源远流长的城市充满向往。

高中时期,我,薛书宇,袁博,我们在北京市地图上沿着学院路那条笔直的直线用深红色的彩笔勾勒着我们的未来。我们约定好,要考上坐落在那条直线上的院校,在那条不长不短的路上延伸我们的梦想。然而,青春容许我们拥有许多诺言,现实却不允许它们一一兑现。高考的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注定我们零落东西,谁也没能在那条预定的道路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那一次毕业旅行我们没有去瞻仰□□的宏伟,我们沿着那条所谓笔直的路,膜拜那些无缘的院校。我们在北京电影学院的金字塔前留影,走过北大的未名湖。我们站在天坛的天心石上许愿,四年后,我们还要一起毕业旅行,人散,情不散。

从北京回来,我就开始整理行囊准备到新学校报道。随着开学日子的临近,我在薛家的地位日益攀升,所有人都围着我转,仿佛我就是这个世界运转的轴心。妈妈时不时朝我念叨,说我是个养不亲的死丫头。

我想妈妈应该不会这么说你,因为你每个月都会给她很多零花钱。她想要的东西,你总能满足她。你如她所愿,嫁给了一个她顶满意的男人。你已经不会再惹她生气了,或者说,她已经习惯看你的眼色,忘记该怎么对你生气了。你是街头巷尾出名的孝顺女儿,街坊四邻都把你当成楷模,他们都希望能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你这样的,他们也能跟着享享福,坐上名轿车,住进豪宅。

我在家收拾行李的那几天,妈妈整天泪流满面地唠叨,满腹都是老一辈的妇人之仁。她说:“你这养不亲的死丫头,怎么就知道朝外奔?A市没有好大学让你念吗?非要离家远远的你才甘心。A大多好,那么多考生大老远的慕名而来,你倒好,一个劲儿地想往外冲。你瞅瞅书宇,比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有良心多了,跟书宇一起上A大多好。你这一走,我的心里怎么就空落落的,你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家,你叫我怎么放心……”

妈妈真的很夸张。我不过是到离A市仅有三个多钟头车程的B市上学而已,可经她一折腾,俨然成了一出昭君出塞的戏码。

你现在可比我威慑多了。你只要轻蹙眉头,妈妈就不再吭声了。你知道,其实妈妈如此低声下气不是为了你施舍给她的那点恩惠。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薛书宇。她不愿看见你们俩兄妹因着钱的事情而闹翻,而事实上,你们现在闹不闹翻都无所谓了,因为关系早就已经破裂了。

回头说说我第一天上学的情形吧。尽管妈妈有很多的不乐意,开学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我打包好所有的行李,一个一个塞进后备厢。我的行李本来没几件的,可妈妈这不放心,那不放心的,硬是给我添置东添置西,一个皮箱瞬间变成两个皮箱。要不是我宁死不屈,她差点把家里那跟了我十几年的娃娃抱枕一并带到学校去。

那天聪叔开车来接我上学。我装好行李,打开车门要上车,爸爸揽着我的肩打开后座的门,笑说:“乖女儿,你坐后面。”我纳闷地坐进车里,发现薛书宇也坐了进来。老爸坐进副驾座,朝屋里吆喝道:“快点,你还在磨蹭什么呢?”不一会儿,妈妈也跟着坐了进来,把我挤到中间。爸爸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悠哉地朝司机聪叔示意,“开车。”

我推了推坐在我身旁的薛书宇,悄悄地附在他的耳边问:“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说好只让聪叔送我去了吗?”

薛书宇耸了耸肩,“还不是老妈不放心你一个人出远门,非要闹着我们来送行。”我顿时觉得无奈。十八岁的我,面对家人的疼宠并不怎么知道感恩,反而觉得那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急欲摆脱。

办完入学手续,薛书宇和聪叔一人扛着一箱我的行李,爸爸抱着一捆棉被,我试图伸手分担,却被他们挡开。到了宿舍,妈妈二话不说抄起从家里带来的抹布,戴上塑胶手套,立马忙活起来。擦桌子,铺床,妈妈说什么都不让我插手。我就站在一旁,看着众人帮我张罗这张罗那的,我闲得无地自容。舍友陆陆续续进来,我揣度着我会不会因眼前的景象而从此被贴上娇娇女的标签遭到她们排斥。不过事实证明,那个对我疼爱有加的傻哥哥不会让我受到一分一毫的委屈。没等我开口,他已经迎向我的舍友,热情地同她们打成一片。

这些你都已经忘记了。我把记忆的画卷在你面前摊开来,你看了依然无动于衷。什么时候,你已经变得如此冷漠?你忘了所有人对你的好,你的眼里,只容得下你现在的家人,你的公公婆婆,你的丈夫,你的儿子。

爸爸帮我挂完蚊帐,从**下来,颇为满意地打量我的新窝,“差不多了。走吧,你李叔叔昨天就已经在凯悦订好位子准备今天为你接风,李艾一大早就跑去排队给你买福嫂的豆花。”想起滑嫩爽口的豆花,我的口水忍不住滴了下来。不过,相比起福嫂的豆花,我更想念的是已经半年没有见面的李艾。如果月老肯配合,我真的很希望李艾能成为我的嫂子,可惜,薛书宇那傻小子没有这个福分。

大抵是在几岁认识的李艾呢?六岁?五岁?容我仔细想想,应该是幼儿园时期的事。

我跟李艾第一次见面,是在爸爸们的饭局上。当时,酒店里经常能看到一些陪酒的坐台小姐。那天,爸爸是东道主,为了招待客人,还特意给席间的每个叔叔伯伯安排了临时伴侣。那时候我年纪虽小,正义感可比现在大多了。我看着叔叔伯伯揽着那些浓妆艳抹的阿姨踏着凌乱的舞步,看着那些阿姨偎在叔叔伯伯的胸前撒娇,一股酸气直往胸臆涌。我气闷地缩在墙角,禁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我这一哭,可把众人给震慑住了。许多人围过来哄我,包括那些被我归类于坏人的阿姨。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也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地倾流。

后来,人群中有一双小手拉过我的手,将一颗糖放到我的手上,我抬起头,看见一张甜美的笑脸,那女孩儿同我一般大。她凑近我的耳畔,“我知道你为什么哭。”闻言,我瞬间安静了下来,好奇地望着她。大人们见我不哭了,便各自散去,继续玩乐。

小女孩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撕开糖果纸,往嘴里送了颗糖,见我不动,对我说道:“你也吃。”我摇了摇头,我不爱吃糖。小女孩也没有勉强我。她努了努嘴,像个小大人,“我也讨厌那些臭女人。你也害怕那些坏阿姨当我们的新妈妈对不对?”我猛地点了点头。

小女孩像是很有经验似的,“以前我也跟你一样。我告诉你哦,我还拿打火机趁一个阿姨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她的裙角点了火,不过后来回家,被爸爸狠狠揍了一顿,爸爸好坏,打得我的屁股好痛。”听到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女孩跟着又义正言辞地说:“我爸爸说,他也不喜欢那些阿姨,可是没办法,大人们要应酬。你放心,爸爸们只是应酬,那些阿姨是不会变成新妈妈的。”应酬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看着女孩晶亮的眼睛,我还是懵懂地点头。我对李艾的信任自那一刻油然而生,后来持续了许多年。

你忘不了李艾。不是忘不了她的好,而是忘不了她的背叛。你一直觉得她不该离你而去,你从来不懂得检讨自己,你只会忌恨别人的过错。李艾没有错,是你让她承担你犯下的所有错误。你何时变得如此蛮横,面目可憎?

你开始接纳许多朋友,她们多半是你丈夫朋友的太太。你跟她们一起狂刷丈夫配给你们的附属卡,在高级会所里做SPA,品香茗,你不会到小店里淘碟,你只会坐在电影院VIP厅里的高级躺椅上看新上映的院线电影。你每天都在佯装快乐,你的演技越来越高明,连自己都能蒙骗过去。

你偶尔会想起李艾这个人,嘴角却凝着轻蔑的笑意。你接受不了她离开你这个事实。你总在试图证明她放弃你们的友情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你还是固执地认为,离开你,她一定会后悔。

故乡的原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