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归巢◎

人来人往的西市, 摩肩接踵。

邵明姮望着他,恍如做梦一般,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昱先生, 怎么会是你?”

萧昱收回扶她的手,微微颔首道:“好巧,姮姑娘。”

掌下的字画有些濡湿,黏腻地晕开墨迹。

邵明姮忙缩回手,目光落在上面,又看向萧昱:“你为何会在京中?”

萧昱将字画收起来,又将掉在地上的纸笔捡起放好,说话不疾不徐, 从容有度:“我与裴楚玉闹僵了,不得以逃出了范阳。”

普天之下,他也只对京城熟悉, 千辛万苦落脚后, 便以卖字画和代写书信为生, 西市小小的一隅,却叫他看遍人生百态, 知晓底层百姓如何维持生计。

比之从前, 他仿佛脱胎换骨, 从内而外有种骨子里的淡然不迫。

即便身处闹市, 即便云泥之别,也没有半分局促不堪,他就站在这儿, 浑身充斥着令人安稳的清雅气度。

邵明姮点头, 顺手拿起一幅画, 赞赏了一番后, 小心翼翼从荷包中取出银子,放在桌上:“既碰到,便是缘分,我买你一幅画,可好。”

萧昱笑:“如此,多谢姮姑娘照顾我生意了。”

邵明姮没有多问,只想回顾宅后将此事告知顾云庭,谁料马车刚刚离开西市,便有金吾卫上前,道宫中皇后娘娘传召,令其立时入宫觐见。

皇后住在清秋殿,进殿门后的第一感觉便是奢华典雅,隆重贵气。

邵明姮跟在黄门身后,一路走到外殿,随后便有宫婢近前侍奉,倒了茶水奉上果子,旖旎的香气传来,邵明姮悄悄抬眼,余光扫视四下。

内殿应当无人,门开着,不见一点动静。

楹窗外的石榴树结着大大的硕果,通红怡人。

大片**开始吐蕊,清香渐渐渡进殿中,红的粉的黄的铺陈开来,犹如大片锦缎,映着日头的光,与雕花窗户相得益彰。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才听见外头传来说话声。

她起身,便见两道雍容的身影迎面而来。

“给皇后娘娘请安。”她不卑不亢地福礼,嗅到皇后身上的龙涎香。

高兰晔自紫宸殿而来,身边挽着的女子正是兵部尚书之女,秦意。

方才秦意与秦尚书同见过顾辅成,两方聊起亲事,顾辅成话里话外都是对秦家额喜欢,高兰晔从旁推波助澜,秦意本就是家中幼女,是被夸着长大的,进宫前母亲便再三告知她,要谨慎要端庄,她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日后等太子登基,她便是皇后。

她单纯却不稚嫩,亦知道两家婚事有权势做支撑,可便是嫁给旁人,旁人也在忌惮和考量,总归她的未来夫君不会是常人。

那便是最好的一个。

她从各人嘴中听说过顾云庭,也远远见过一两回,却没说上话,她知道顾云庭长相俊美,脾气古怪些,不擅与人交际,话少人冷,可成婚后,一切皆能改变,他对外人冷,对自己的妻子却不一定寡淡。

高兰晔打量着她,也只匆匆扫过一眼,便拍了拍放在自己腕上的手背,笑着解释:“这位便是我与你说过的,二郎的外室。”

一句“外室”

邵明姮耳根通红,脸滚烫。

四肢虚了虚,眼睛轻轻合上,再度睁开时,已然恢复了气力。

“起来吧,地上凉,别跪坏了身子,省的二郎心疼。”

这话分明是在告诫她,有些事不必回去搬弄是非惹得顾云庭与高兰晔母子生出嫌隙。

邵明姮起身,便见高兰晔坐在主位,招招手令秦意坐在旁边。

三层雕花铜香炉白烟袅袅,环过眼帘后,犹如层层薄纱拂开。

“娘娘唤臣女,可有事要吩咐?”

高兰晔明媚的眼眸往下一扫,似意外她的主动,然只一瞬后,便明白过来,毕竟是二郎看中的人,自与那些寻常女子不同,身上这股子傲气浑然天成。

可她忘了,如今是在宫中,在清秋殿,不是顾宅。

高兰晔可不会像二郎那般溺着她,宠着她。

“怎么,你有急事要走?”

不答反问,语气中带着难以置喙的冷厉。

邵明姮面不改色,回道:“臣女怕耽搁娘娘时间。”

“本宫还以为你急着走,片刻都不想多呆呢。”

邵明姮不再开口,明摆着,今日高兰晔唤她进宫,是为了给她下马威,顺便与她挑明,别做太子妃的美梦,他们早已内定了秦意。

她虽相信顾云庭,可被这般冷落着,难免有些不痛快。

那两人兀自熟稔地说着话,将她搁在对面一句都不搭理,偏她不能主动离开,便默默喝了盏茶,在心里开始背起道德经。

许是终于晾够了时间,高兰晔清了清嗓子,朝她转过脸来。

“你是哪一年生辰?”

邵明姮抬首,依言答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秦意坐在身侧忍不住惊了下,再看她时,便在心里嘀咕起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勾栏做派给太子做外室。

她是知道邵家门风的,也知道邵刺史和邵怀安为官坦**,清廉不阿,但家里有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女儿,便是什么好名声都败净了。

高兰晔啜了口茶,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笑道:“我竟不知你比二郎小这么多,原先还以为你们同岁。

二郎拖到及冠还未成亲,各种缘由想必你清楚。”

邵明姮微微摇头:“臣女不大清楚。”

高兰晔吃了一闷,秦意亦是不解地看着她。

“总之二郎是个专一认真的,这么久以来,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今日本宫召你进宫,以你的聪慧应当能猜出一二。”

邵明姮再度摇摇头,认真道:“臣女猜不出来。”

高兰晔冷笑:“你也不必在本宫面前装傻,我明白告诉你,本宫正在和礼部商讨太子妃迎娶之事,最迟年底便会迎入东宫。

你的身份,要拿捏分寸,断不可对太子妃不敬不恭,要做小伏低,知道自己的本分才是。

既然二郎喜欢你,本宫也不便多加干涉,只是你在东宫要安分守己,不可以美色迷惑太子,要劝诫他大度宽容,劝诫他多与太子妃往来...”

说这话时,秦意心里是不舒服的,因为在她看来,她与太子如何,还轮不到一个外室指手画脚,更何况是与自己未来的夫君,有种被作践的不适感。

高兰晔乜着邵明姮,本不想将话说的太过难听,可不知怎么了,说着说着便失了控制,似乎将大郎三娘的事也一并想起,话中便不乏讥讽之词。

然再看堂下小娘子,她面色始终淡淡,似乎没有听到自己的刁难,还是那副娴静如水的乖巧模样。

高兰晔有种有气无处发的挫败感,冷笑一声,叫人去备膳。

“本宫与你说的话,可听明白了?”

邵明姮起身,福了一礼道:“臣女明白了。”

“明白就好,回去与二郎...”

“但臣女不能照做。”

邵明姮恭敬地微低头,说道:“这件事臣女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劝导殿下,他要娶亲是您和陛下以及殿下共同的决定,臣女做不到干涉和劝解。”

“放肆!”

一声厉喝,殿中鸦雀无声。

秦意后脊梁绷紧,不安地看向邵明姮,倒是她小瞧了邵娘子,表面看着温顺乖巧,没成想内里如此顽固不化。

方才皇后娘娘的震慑对于一般女孩来说,足够威严且具压迫性,但她仿佛丝毫没受影响,若不是与生俱来的自信,那便是太子将其宠坏了,宠得无法无天。

她暗戳戳想着,又听皇后疾声斥道。

“来人,掌她手。”

邵明姮掌心嫩白,甫一被打,立时见红。

一声声,一下下,她咬紧唇,不肯吭声。

落在高兰晔眼里,只觉更恨,便不肯罢休。

打了二十板子,手掌心隐隐渗出血来。

邵明姮雪白的面庞跟着泛红,杏眼仿若有雾气,偏又不肯落下泪来。

“娘娘,好了,若叫殿下瞧见,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旁边的宫婢出言提醒,高兰晔笑道:“只你好心。”

她自己明白,不能再打下去,否则依着二郎的脾气,就算不跟她拼命,也要闹得清秋殿不安宁。

借着台阶下来。

膳桌那边布好菜,邵明姮手发抖,起身时疼的直打哆嗦。

“过来侍奉本宫和未来太子妃用膳吧。”

高兰晔权当没发生任何事,笑盈盈说道:“你便是与二郎待久了,不知道收敛,本宫今日的这顿打,着实是被你气昏头了,罢了罢了,本宫总不能真的同你置气。

过来,到本宫身边。”

她忽然拉起邵明姮的手,邵明姮没提防,掌腹疼的狠了,犹如绵密的针扎在上头,她缩了下,碰的茶盏猛一晃,险些掉下桌来。

她一直忍着,用另一只手盛了汤羹,热汤沸着热气,不断往手掌冒,很快皮肤便被烤的通红。

离开清秋殿时,已经暮色四合。

她往外走路,直到离开宫门,都没乘坐马车。

顾宅离宫廷不远,若当真走回去,实则还是要费些时辰,邵明姮只是慢悠悠往回走,像是不知疲惫,走了许久,天都黑了,道路两旁的灯也燃了起来,她抬头看见顾宅大门。

朱红门上映着顾字,如同倦鸟归巢,忍了许久的泪啪嗒啪嗒断了线似的,沿着腮颊往下滚落。

她忙用手擦去,倒吸了口气后,进门。

顾云庭今日回来的极晚,去耳房沐浴过,裹着一袭宽大的寝衣回屋,散着发,墨色衬出暖玉般的肌肤,领口大敞,他擦干净自己,来到帐前。

调整了几番呼吸后,唇微微勾起,细长的手指撩开帐子。

目光温柔滴落在**人面庞。

然,一瞬,便觉心脏猛地一跳。

那人仰面躺着,素净的小脸满是泪痕,饶是睡梦中也在哭泣,隐忍着,不出声音地,双肩颤抖着。

他手指攥紧,俯下身去。

“阿姮,醒醒。”

邵明姮睁开眼,模糊地光影中,看到他的脸。

“你回来了。”

她说,嗓音沙哑,压红的脸上有一道道痕迹,望向他的那双眸子,睫毛濡湿,黏在眼皮上,清澈的眼底似浸在深潭,她说完便转头去擦泪。

随后,抬手环住他的颈。

顾云庭抱紧她,一遍遍抚摸她的后背,给她安慰,轻柔的声音低沉。

“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邵明姮仰起头来,抽了抽鼻子:“你母后。”

顾云庭身子一颤,将人拉开些,“她怎么着你了?”

邵明姮抽出手,拿到他面前。

映着浅淡的烛光,顾云庭看到被打到发紫的手心,血痕洇出来,虽然上过药,但手心鼓起来,已然肿胀了。

他吸了口气,低头亲吻着那儿。

再度抬眼,眸中充满冷鸷之色:“是不是为了太子妃之事。”

“你会娶她吗?”

“我只娶你一个。”

听到他的回答,邵明姮将脸埋进他怀里,小声道:“那便足够了。”

“她为何打你?”顾云庭没有称呼母后,话间皆是阴冷之意。

邵明姮便将与高兰晔的对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她其实目的很简单,想告诉我不要觊觎太子妃之位,但没想到我不肯低头,才恼羞成怒。

她是你母亲,我不想你难做。”

顾云庭抱着她,为她拢起衣裳,长叹一声。

“阿姮,我对父母之情很是寡淡,你可知为何?”

“在我该有父亲母亲陪伴的年纪,他们将我丢弃,逼着我养成只能依靠自己的性情,外人都觉得我寡情冷淡,实则是一种习惯罢了。

我不喜欢旁人靠近,是与生俱来的排斥,当初在昌平伯府,唯一的一点温暖,叫我记了这样久,现下回想,当真觉得自己可怜。

而今我有你,便是什么都不要,我也觉得没关系。

阿姮,我只要你。”

邵明姮回吻他,涟涟眸光带着暖色。

“顾二,你对我真好。”

她想起西市的事,又急着想要转变话题,便赶忙岔开说道:“我今日碰见萧昱了,他在西市卖字画为生。”

“萧昱回京了?”

“他说与裴楚玉闹翻了,逃出来的,可信吗?”

顾云庭认真思索了片刻,不甚确定:“从范阳到京城,很不容易,若当真是逃出来的,那他定然有文书和过所,以他的聪慧能弄到假的,但这一路定也十分不易。”

他了解萧昱,那是个儒雅的皇子,十指不沾阳春水,骨子里都透着清高倨傲。

若真的在西市卖字画,着实令他意外。

“明儿你陪我去看看。”

临睡前,他又仔细为她洗手,擦药,重新缠裹了纱布。

翌日,他没进宫,却是让人将一个匣子送去清秋殿。

彼时高兰晔正在洗漱,乌黑的头发披在脑后,看着那精致的桐木匣子,没做多想便抬手启开,谁知看到第一眼,便吓得尖叫起来。

匣中装着一只手,断手处全是血水。

匣子被推到地上,断手咕噜滚出来,在旁侍奉的宫婢皆被吓得面色苍白。

有人认出那只手,“是翠影姑姑的手!”

手指甲上的蔻丹明晃晃的,只小指才有,是昨日杖打邵明姮的那位,亦是高兰晔贴身的老嬷嬷。

高兰晔青筋突兀,右手攥紧,抚着胸口连连喘息。

“孽障,孽障!”

这厢邵明姮换了身豆绿色裙子,外面罩上雪白披风,伸出手,搭在顾云庭臂上,两人一道儿进了马车。

车内熏着香,很清淡。

邵明姮掀开盖子往鼻间拂了拂,扭头问他:“好像有梨膏的香味。”

顾云庭的手捏上她的耳垂,喉咙动了下,俯身过来。

唇代替了手指,衔住后轻轻一咬。

邵明姮便觉骨头都软了,由他抱着亲了会儿,便浑身发热,反手稍稍解开披风带子。

“昨夜你喉咙必定很疼,我叫人叫了梨膏,润嗓子。”

“谢谢你。”邵明姮的小脸通红,像是饱满的桃子。

顾云庭捧起来,终是没忍住,一通厮磨,马车猛地停住。

长荣在外面喊了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