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该杀你吗◎

静谧的屋内, 茶香袅袅。

邵明姮坐在斜对面,日光从半开的楹窗处泻到她雪白的面庞,光影疏离, 随着清茶的香气让氛围变得异常安宁。

萧昱将茶推到顾云庭手边,抬眸,温声道:“你方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没有成婚吗?”

顾云庭啜了口茶,反问,目光逡巡四下,而后重新投到萧昱面上。

萧昱一顿,轻笑低头:“我可以娶谁?跟着我横竖不过是拖累。”

“秋娘呢?”

话音刚落, 屋内三人俱是一愣。

萧昱尤其明显,手中的茶盏晃了下,茶水溢出, 唇启开:“你怎知道秋娘?”

顾云庭淡淡看着他, 扫了眼窗外回道:“秋娘给你生了个儿子。”

邵明姮兀的站起来。

萧昱瞪圆了眼睛, 似没听到,更像是要确认:“你说什么?!秋娘她在哪, 她怎么会...”

他手足无措, 紧张焦虑地来回踱步。

掖庭时, 只有秋娘照顾他。

秋娘是原先跟在张皇后身边侍奉的丫鬟, 比他年长七岁,性情温和平顺,善良贤淑, 那时他被内监捉弄, 在日常膳食中加了污秽之药, 他忍得受不了, 秋娘心疼之际,便将自己予了他。

那一夜荒唐后,两人心照不宣。

秋娘依旧像奴婢侍奉主子那般尽心,而萧昱出于自尊心的驱使,不敢认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后来萧昱被顾云庭救出掖庭,秋娘为了不拖累他,便自行离开。

至于秋娘孩子的事,顾云庭也是前两个月时才知道的。

秋娘得重疾无药可医,人快死了,走投无路不得不求上顾云庭,她不相信任何人,自然不会轻易将孩子交托依附。

但她知道,当年顾云庭既然肯对萧昱施以援手,如今定然也会照拂他的孩子。

她没有法子,只能行此危险之举。

“秋娘呢?她怎么样了?”萧昱到底心里纯善,否则开口问的只会是孩子,而非秋娘。

邵明姮慢慢坐下,才知前两月顾云庭在忙些什么。

他经常昼伏夜出,每每回来时她都已经睡着,他不说,她便不问,有些事关乎朝政,邵明姮不好知道太多。

但她确定,顾云庭所隐瞒必定不宜为人知晓。

若秋娘的孩子果真是萧昱的,那日后....

邵明姮心脏一顿,脑中冒出个离奇的念头,忙摇了摇头,将它压下去。

“秋娘死了。”顾云庭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萧昱颓然往后坐倒,面色苍白。

双目失神地望着地砖,又忽然转向顾云庭:“她是怎么死的,葬在何处?”

“久病不治,枯槁而亡,葬在京郊那片孤坟,我若是知道你早来了京城,或许你和她能见最后一面,可惜了,她没能看着你好好活着。”

萧昱眼眶通红,攥紧拳头忽地朝小案一捶。

“我对不住她。”

“既是我的孩子,便不劳烦你收留将养,我可以将他养大。”

顾云庭立时拒绝:“不行,孩子由我照看,在合适时机前,我不会允他见你。”

“顾维璟,你凭甚?”

“凭我是东宫储君,凭我手上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左右人之生死。”

轻飘飘一句话,彻底拿捏住萧昱命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扯了扯嘴角,顿感无力挫败。

“你在京中,我会派人看护着。”

顾云庭起身,握住邵明姮的手走出屋子。

敝塞的空气散去,屋外是一片金黄,属于初秋的暖和夏日不同,带着一股萧瑟之意。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五指与她的五指交叉握住,手心出了汗,也不肯松开。

邵明姮靠着他手臂,抬头小声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孩子。”

他扭头,狭长的眉眼沁着笑:“你猜?”

“你不会是想把他...”

她没说完,便被他一把揽在怀里,温暖的气息夹着药香,墨香,她的耳朵贴在他胸口,听得见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我想什么,你都猜的到。”

“顾二,你真是个疯子。”

邵明姮环住他腰身,抱得更紧一些,“能走的了吗?”

“会有那么一天的。”

....

邵明姮没有询问萧昱孩子的下落,但她知道,或许终有一日,顾云庭会将江山还给萧家。

她躺在**,薄软的衾被遮住身体,珠帘响,继而便是轻缓的脚步声。

素白的手指挑开帷帐,四目对上,挟着潮气扑面而来。

他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发丝贴在面颊,眼眸更加幽深,唇瓣勾着,抬手将帐子挂在银钩上,便扯开自己的衣裳,水滴滴答答落下,露出精健的身体。

邵明姮一眨不眨地看着,翻了个身,手掌垫在腮颊处。

“好看吗?”他问的心平气和,没有半分促狭。

邵明姮嗯了声,视线移到他的腰间,线条比之从前多了几分硬朗和俊美,肌肉结实,却不突兀,像一把弓,又像一棵青松,他总有种冷漠的气质,外人看来很是疏离冷淡。

相处久了,便能发现,他实则有时会孩子气。

邵明姮抬手,想抱他,他笑了笑,转身指着外头冒热气的浴桶。

“我把自己洗干净,再给你抱。”

水声伴随着雨声,邵明姮起先还在坚持,后面便承不住困意,深深睡了过去。

顾云庭撩开被沿,钻进去,将人抱在怀里。

雨点沿着屋檐滑落,掉在廊下,显得屋里很是安静。

他蹭了蹭她的额发,看她小猫儿一样蜷着,看她桃花瓣一样的脸沁出汗珠,窝在自己怀中睡得如此香甜,满足感充斥着,膨胀着,令他满心满脑都是欢愉。

他喜欢她,喜欢她如此依恋自己,信任自己。

就仿佛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即便什么都不说,只消这束光存在,他便不觉得孤独。

在这一瞬,他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庆幸三郎死了。

他再不会想让三郎活过来,幼稚地同他比比,到底谁更得她喜欢,从前不甘心,自以为能比的过,而今却是一点都不敢。

比起胜负欲,他更珍惜当下真实的美好。

毕竟,往后余生,陪伴她,在她生命里的男人,也只能是他了。

邵明姮做了个梦,梦见刘灵和哥哥。

清早便有灵州书信传回,道刘灵有了身孕,叫她帮忙取名字。

邵明姮高兴坏了,与申萝画绣样的时候一个劲儿的提孩子,申萝托腮看她,给她将头发抿到耳后。

她小腹微微隆起,穿着裙子其实一点都瞧不出,只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孕了,所以举手投足都护着腹部,腰往前挺,母亲的姿态便全都显出来了。

“哥哥和嫂嫂让我帮忙取名字,可我能取什么好呢?哥哥读书比我多,其实他肯定心中有数了。”

“你是孩子的姑姑,自然要斟酌你的意见。”申萝倒了盏红枣茶,递给她唇边喂了口,“不如你也吃吃累,帮我把孩子名字也取好。”

“你可饶了我吧。”邵明姮知道她打趣自己,抬头瞧见申萝表哥回来,便微微颔首。

他为申萝买来爱吃的芙蓉糕,亲眼看着她吃下第一块儿才舍得离开。

“我都快被喂成小胖子了。”

“你过的这样好,我替你高兴。”邵明姮发自肺腑的感慨,又抽出几张纸,说道,“我多画几幅,到时候你可以留着慢慢用。”

“何必着急,咱们都在京里,我若是想你,总不至于见不到人,咱们去院子里溜达溜达,不画了。”

邵明姮搁了笔,欲言又止。

傍晚回去,顾云庭还未归府。

邵明姮去暖阁看了眼石榴树,正巧有火红的石榴崩开裂口,石榴籽冒着汁液,她摘下来,用剪子去掉头,一粒粒往外剥。

顾云庭进门时,她低头剥的专心,并未听见脚步声。

从后环住她,她吓了一跳,手一哆嗦,石榴籽掉在地上。

“怎么今日回来的早?”

她扭头,被他亲在嘴角。

“忙完了要务,很想你,便回来了。”

他解开披风,随手扔到衣桁上,拉开圈椅坐在她身边。

“我今日与兵部几位官员商讨过,决定伐裴。”

“范阳裴楚玉?”邵明惊讶。

“他着实不安稳,屡次三番冒犯边界,已经危及到青州魏州潞州等地,先前他用手段逼迫徐掌柜将重心挪到沧州,实则也是我授意安插过去的,有徐掌柜的生意遍布范阳,便是朝廷的眼线陆续散开。

事到如今,已经将裴楚玉的军马和士兵了解的差不多,也知道他们粮草所处地带。

既然这仗注定要打,便得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免得劳民伤财。”

“你是要断他后路和军需保障。”

“嗯,这是其一,余下的手段兵部比我更清楚,我只是提前与你知会声。”

邵明姮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回道:“你放心,小饼不在范阳,他...他或许在灵州,更或许在别的地方。”

....

紫宸殿,内监又去点了两盏灯。

顾辅成抬手,示意他走远些,外头又在下雨,淅淅沥沥没完,空气里都浸润着潮湿和冰冷。

一记冷光闪过。

顾辅成眼疾手快,顺势反手一拔,噌的一声,长剑横出,直直抵上锋利的寒刃。

几乎要撞出火花。

来人迅速换招,双手握着弯刀迅猛攻来,刀刀切向顾辅成要害。

顾辅成被逼退,殿外的户外听见声响,急速围拢内殿,看到厮杀的两人。

顾辅成不敌,被他砍了一刀,弯刃倏地割开皮肉,胸口的衣裳渗出血迹。

他还想再砍一刀,然骤然袭来的护卫没有给他机会。

邵明姮被惊雷震醒,浑身都是凉汗。

她坐起来,气息急促不稳。

顾云庭睁开眼,她回眸:“我梦见小饼,他死了。”

顾云庭抱住她,“他不会有事的。”

他知道宋元正对邵明姮的意义。

“他浑身都是血,转过头来看我时,还在告诉我,要我报仇,我...”

她说不出话,胸口有种窒息的疼痛。

顾云庭拍拍她后背,“他若是想让你报仇,早就找你来了,他是要你好好活着。”

邵明姮在他怀里平复,然后半夜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睁着眼睛失眠到天明。

翌日晌午,顾辅成受伤的消息传来,顾云庭匆匆进宫。

殿门外有一具盖上白布的尸体,他心脏停跳了一刻,走上前,弯腰,手指捏住白布。

掀开的时候,心脏掉下来,落在谷底一般。

顾辅成伤的很重,弯刀切入胸口,只差一寸便要了性命。

他年岁大了,体力便是再好也比不上从前,而今躺在**,面容憔悴,听见顾云庭过来时,勉力朝外看了眼。

“二郎。”

顾云庭攥着手,一声不吭。

“看到人了?”

顾辅成声音沙哑,说完话便疼的连连吸气。

“你杀了他。”

“是他要杀我,我只是自保。”

顾云庭冷眼乜着,唇发抖:“他不该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