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云诡谲◎
一场厮杀, 终在宋元正五百精兵的相助下,使得裴楚玉从死亡线上脱身,不敢再与顾云慕周旋, 狼奔豕突,拼命逃窜。
此番落入陷阱,他只恨自己大意,逃跑时更是恼火暴躁,回头看了眼茫茫雪雾中的追兵,他太阳穴跳的快要炸裂,一夹马肚,疯了似的急速狂奔。
随行五千人, 几乎全军覆没,若非宋元正违背军令赶来,他也会死在顾云慕刀下。
“元正, 你去作甚!”
便在此时, 宋元正脱离队伍, 一人一骑偏开主路,闪进侧面小路, 逆行而去。
裴楚玉根本顾不上他, 喊完之后继续向前疾驰。
宋元正从密匝的枯败芦苇丛中穿过, 提早翻身下马, 埋伏在后头,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在他头顶肩膀堆满银白, 他一动不动像石雕似的, 敏锐的眼睛鹰隼般盯着对面渡口。
大军正在准备撤退, 顾云慕着人潜入水中打捞顾云庭, 冰天雪地,又不断落着鹅毛大雪,一波波的人上来,无功而返。
又一波人跳下去,温度越来越低。
关山和秦翀浑身是血,被人摁住肩膀压在岸上,他们不敢闭眼,死死盯着水面。
忽然,两个人陆续浮出来,其一挥了挥手,便见身后有人被托了上来。
关山用力眨了眨眼,哑声与秦翀说:“是郎君。”
两人咬着唇盯了半晌,直到顾云庭被搬上岸来,才相继昏死过去。
顾云慕下马,走到近前俯身探手,手指搭在他颈部,试探到血管的跳动,他松了口气,余光扫到钱云,冷声吩咐:“快,将二郎送去最近的医馆!”
几个士兵抬着人放进马车,片刻不停急急往医馆赶去。
顾云慕走到钱云面前,从他腰间抽出佩剑,在钱云的惊呼声中,一剑刺向他腰腹。
钱云捂着伤口,痛苦的佝偻起身体。
顾云慕扔掉剑,肃冷着嗓音斥道:“不要揣度我的意图,这一剑,是惩罚!”
钱云咬着舌根点头:“属下知罪。”
顾云慕转身,心里澄明一片。
他不是不知钱云的打算,跟随他的下属,不允许有人动摇他太子之位,不只是为了顾云慕,更是为了他们各自前程,毕竟日后顾云慕登基,他们这些关系亲密的幕僚定会受到重用。
想法无可厚非,但过于精明且越过主子去行事,即便是对的,也要受罚。
顾云慕踩着马镫,将要翻身上去,忽听耳畔“噌”的一声。
他下意识躲避,然终究慢了一步。
箭矢偏开胸口,直直钉进他肩胛,他立时侧身,将自己避在马后,接着又是密匝的两箭,似乎打定主意要他性命。
“发现人了,对面芦草丛里。”
“快去!”
“抓活口!”
话音刚落,一行人朝着芦草丛奔跑而去。
宋元正没有射中顾云慕心脏,懊恼至极,但知今日再无可能,遂纵身一跃,潜入冰冷的河水。
他没有退路,只有这条河是归途。
无尽的凉寒,像冰冻过的针刺入骨头,他屏住呼吸凭着直觉往前游。
当年在徐州,他因长相过于女气,被好些营中士兵嘲讽,道他不如回家娶个娘子,写字画画,别跟他们那些大男人一样窝在泥地里摸爬滚打,一群人哄笑。
宋元正却不疾不徐,挑了其中最刺头的一个,两人脱光衣裳,跳进水里比憋气。对方脸涨得通红,浮上水面连声咳嗽时,宋元正仍在水底闷着,像刚下去一般,他的耐力极其强悍,以至于其他人以为他溺死水中了,故而当他安然无恙露出头来时,他们彻底佩服。
他的丹凤眼,给他带来很多麻烦,憋过气,摔过打,总要做的更优秀更出众才能甩开女气的讥嘲。
他咬着牙,肺里快要承不住压力时,手指摸到木头,睁眼,恰是顾云庭坠落的那艘商船,周遭全是浮尸,他来不及多想,将自己与那些尸体排列在一起,很快瞒过了搜寻人的眼睛。
天太冷了,没法再耽搁下去。
顾云慕下令撤兵,赶往医馆去瞧顾云庭。
风从耳朵旁吹过,像是凛冽的刀子划破脸,宋元正睁开眼睛,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乌青的唇颤颤巍巍,他够到船沿,废了好些力气,半晌才攀爬上去。
拖过死人,换了衣裳,他沿着船舱转了一圈,鼻间嗅到某种香气,很淡,但是很熟悉,他循着味道一直走到最下面一层。
屈膝跪地,叩了叩木板,听到空响,他忙伸手揭开,看见邵明姮的一刹,他骤然明白顾云庭忽然现身甲板的举动,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涌过,转瞬后,他将人抱出来,安置在地板上。
“小乙!”他轻晃她的肩膀。
邵明姮睡得很沉,鼻间呼吸密密匀促,宋元正只得暂时与她留在船舱,如此到了深夜,他甚至不敢燃灯,如此摸黑捱到迷糊,骤然听见远处脚步声响起。
他立时睁开眼,后脊汗毛耸立,从地上抓起刀来躬身挪步到楹窗前,借着雪色,他依稀看见两个人,一高一矮往芦苇丛走来,走到岸边,两人站定,垫脚往前看。
宋元正松了口气,他知道,他的信已经送到了涿州。
此二人正是邵怀安与刘灵。
他用刀把砍了砍船栏,两人闻声看来,刘灵跳了下,不敢高声,拽着邵怀安的衣裳小声说道:“咱们找艘小船,过去接他们。”
岸边零落几艘,刘灵和邵怀安将上面的尸体搬下去,又握住船桨顺利滑到商船旁。
四人顺利汇集到小船,邵怀安心急如焚,抬手探在邵明姮额头,见她只是昏迷,这才稍稍放松,转眸,问道:“顾二郎呢?”
宋元正抿唇。
月光透过乌青的云彩,撒到浓厚的雪面,周遭静悄悄的,偶尔有冰渣碰到船头发出的清脆响动。
远处木桩上,立着一只脑袋缩进羽毛中的鸟,听见船响,动也不动,似乎被冻僵了。
邵怀安忍不住坐直身体,又问:“他是死是活。”
宋元正吸了口气,冷声道:“还活着。”
随后,便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邵怀安,末了又道:“顾云慕应当不会为难他,否则不会纵容属下射伤他的双膝。”
邵怀安了然,顾云慕此举只是为了皇位,并不想置顾云庭于死地,毕竟是亲生兄弟。
他看了眼邵明姮,心情沉重。
刘灵解下自己的氅衣,盖在邵明姮身上,低头摸着她的小脸,颇为同情:“阿姮和二表哥好容易在一块儿,这才几日便又要分开,且这次分开,恐怕...”
再不能相见了。
这话没说出来,船上几人却都清楚。
邵怀安握住她的手,随后单手解了自己的衣裳,稍微弓起腰,从后将刘灵罩住,边系带子边说话:“多谢你了。”
刘灵笑,上前一下亲到他脸上,邵怀安脸立时红起来,手却没有停止动作。
“我嫁给你了,是你的娘子,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若有一日我遇到麻烦,你是不是不会袖手旁观?”
“自然,但你若没有同我在一块儿,便不会遇到这些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我愿意与你在一起,便做好了与你同甘共苦的准备,你若还是如此见外,我才是真的伤心。”
她把脑袋靠进邵怀安怀里,那人终于阖眸,抬手覆在她后背。
宋元正别开视线,往远处打量。
船靠岸,他们骑上来时的两匹快马,一路不停往西赶路,从夏州往西没有多远便是灵州地界,只要到了灵州,便能暂且落下担心。
...
医馆被围的水泄不通,大夫从未见过此等阵仗,扎针的手有些颤抖,便见长刀“叮”的一声插入桌子,他抬头,揩了把汗。
顾云慕肩胛处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换了身衣裳,肃冷着脸瞪着他:“你要是救不活他,就下去陪他。”
大夫脸色苍白,**那人双膝中箭,又在寒冷天呛水窒息,便是身强体健的将军,也捱不住这般折磨,更何况他看起来只是个寻常书生。
大夫不敢分辩,只好尽全力救治。
顾云慕走出门外,看见钱云跪在地上。
“腰上的伤看了吗?”
钱云拱手一抱,道:“殿下手下留情,不妨事。”
“有话与我说?”
“是。”钱云在他的授意下起身,跟着去往隔壁房间。
“即便知道你会动怒,但有句话属下不得不说。”
四目相对,顾云慕对他的想法几乎猜透,却面无表情的等他开口。
“宁王若是救活,殿下务必确认他的双腿无法恢复从前,否则,您便是杀了属下,属下也要为您尽忠!”
屋内静寂。
钱云视死如归的跪下,语气决绝。
顾云慕没有回他。
深夜,大夫精疲力尽,拔除那两支箭后,又将骨头里的杂物一一剥除,复又上药缠裹,他受了风寒,半条命都搭进去,脸上没有血色,苍白脆弱的像是一具尸体。
灌下汤药后,不多久,便起了高热。
顾云慕将大夫叫到一旁,“他可有性命之忧?”
“若能熬过高热,应当无虞。”
“多久能醒。”
“最早也要明日,若明日晌午醒不来,那便危险。”大夫弯了弯腰,觉得自己的脑袋就放在砍刀下。
顾云慕了然,又问:“他的腿,可还治的好?”
闻言,大夫扑通跪倒,连连磕头。
“大人饶命,贵人的腿便是神医也救不回来的,您放过小的吧!”
顾云慕面色沉重,心里却难以言说地松缓,负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沉声说道:“尽力救他,保全性命。”
...
京中,登闻鼓院。
通政司官员听见鼓声震响,片刻都不敢耽搁,连忙扶正官帽朝外疾步走来,远远看见两位老人立在鼓下,其中一个他一眼便能认出,是襄平侯赵维。
另外那位则是赵维的夫人崔氏,两人身着白衣素服,神情悲痛,面容憔悴,手中的鼓棒不断击打,发出“咚咚”的沉重响声。
“侯爷,您这是做甚?”
襄平侯自袖间掏出状纸,双手呈上,一字一句如同泣血:“臣之爱女,无故惨死宫中,臣未见其尸首,怀疑其死因另有隐瞒,恳求圣上允臣请求,开棺验尸,为吾女查明真相,揪出凶手!”
“这..这怎好?”通政司的几位官员不敢接下状纸。
谁都知道,襄平侯幼女乃是东宫太子妃,下葬时对外声称突然恶疾,不治而亡,虽有人怀疑,但谁敢与太子作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襄平侯要来为女儿讨公道,他们如何敢接。
太子虽不在京中,但势力仍在,陛下被禁锢,空有虚名而没有实权,他们通政司若是接下这桩案子,又该怎么处置?不管结局如何,这两方人他们终究会得罪一方。
几位大人的脑袋疼起来。
登闻鼓院前门,人流涌动,本就是最繁华的地方,此时因为襄平侯和夫人突如其来的敲鼓,霎时围满了百姓。
这面鼓已经多年不曾敲响,除非有滔天冤屈,涉及皇室或是重要官员,百姓才可敲动。
通政司不敢推却,又不敢接下,两相为难之际。
襄平侯苍迈的声音穿透人群,掷地有声。
“吾女自幼知书达理,规矩本分,自嫁给太子以来更是温良贤淑,没有半分狭隘不容人之举动,吾女身体健康,性情柔和,断不会无缘无故得重疾不治,若是重疾,医案在何处?为她诊病的太医又是哪位?又为何在死后不知会于我,匆忙敛尸下葬,此间种种,全然不是皇家正常流程做派,刻意隐瞒,又是为了谁来掩盖真相?
吾女若含冤,吾与吾妻纵然拼了两条性命,也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杀人者,必当偿命!”
“杀人者,必当偿命!”
振聋发聩的一击,令在场人瞬间鸦雀无声,继而便爆发出响应般的呼喊。
“杀人者,必当偿命!”
山呼海啸一般,通政司骑虎难下,几乎要跪倒。
便在此时,两列禁军整装出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登闻鼓院包围。
站在城楼上观望的顾香君,拢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双臂搭在栏杆,不屑的轻笑:“两个老东西,真是不知死活。”
她好整以暇地吃着婢女剥的蜜桔,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像是看热闹一般,看禁军将他们包围,驱赶围观的百姓。
刀剑□□,寒光照眼。
大哥走时都安排好了一切,怕她委屈,便命禁军统领与她待命,为的便是这些突**况。
襄平侯和崔氏只有一个女儿,还是老来得女,赵家祖上都是文官,气节和筋骨很是令人尊崇,今日遇到此等对待,自然引发学子文人的愤怒,很快人群中便喧嚷起来,与推搡的禁军争执。
刀亮出,见了血。
不知谁喊了声:“杀人了!”
静默之后,便是巨大的反抗声。
顾香君蹙了蹙眉,与身边的统领吩咐:“若是人手不够,再多派几百人下去,省的他们无法无天了。”
统领犹豫着,不敢做决定。
即便今日答应下去驱赶百姓,也是过于贸然了,登闻鼓院不允动刀动枪,凡敲鼓伸冤者,一律接下呈交陛下。
顾香君见他不说话,不由恼了:“怎么,本宫的话听不见?”
“我大哥很快便回来了,你也知道我是大哥唯一的妹妹,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大哥都会允我,大统领,你说是不是?”
手指划在统领胸口,眼皮掀开,浓艳的眸子望过去。
统领忙退后一步,躬身道:“是!”
襄平侯夫妻被禁军架住,眼看便要推出登闻鼓院,忽听奔腾而来的马蹄声,远远瞧见尘土飞扬,乌黑一团。
众人不解之际,听见凌空一声响动。
长箭射出,刺穿拉扯襄平侯的那只手。
黑马奔至面前,在禁军拔剑的前瞬,抬手亮出御赐令牌。
“陛下口谕,停徐统领一切职务,禁军交由本官临时掌管!”
“襄平侯夫妻状纸,通政司即刻接下,限期五日内侦破案件,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说:
白天瘫了一天,傍晚时候开始能坐住,我来了,宝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