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姮,那便忘了我吧◎

商船在渡口停稳, 秦翀着丫鬟下去买些热乎吃食,自己则守在船舱护卫。

乌青色的云蓄积着风暴一般,才消停了一日, 便好似又要下场大雪,风呼呼刮着,偌大的商船偶尔晃**两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丫鬟很快抱着一袋胡饼走来,不敢走快了,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冰。

刚迈上甲板,秦翀耳朵一动,仿佛听到阵阵马蹄声。

他顾不得什么, 一把拽住丫鬟的手,随即命人开船。

船推开,往西面缓慢驶离。

隆隆白雪中, 一行人从渡口跑过, 或许是草木皆兵, 精神高度紧张,秦翀一刻也不敢大意, 攥着腰间的刀, 目光凛凛盯着远去的马匹。

商船驶远, 他才松了口气。

远远, 似乎看见迎面有条船,他眯起眼睛打量,距离太远, 看不清楚。

忽然, 远去的马蹄骤然奔回, 他握住刀柄, 浑身神经紧绷,朝内说了句:“护好姮姑娘。”

便侧身立在门框后,眼睛盯着那伙人。

竟是裴楚玉!

他心下大惊,却不敢贸然动手。

细细扫去,裴楚玉约莫带了几千人,他穿着甲胄,外面披了件绯色氅衣,似乎在逡巡河面,此时的河岸还有几条小船,因是渡口,故而驶离后河面便有往四面八方行走的船只,他一时分辨不清。

沉闷的空气里,是逼人的杀意。

顾云庭阖眸,先前的欢喜**然无存,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似下定决心。

“调头,往南走,要快!”

眼看快要与邵明姮的商船遇上,眼看他就要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抱着她,告诉她此行如何艰险,只差一点,他却不能过去。

船头相对调开,瞬间吸引了裴楚玉的目光,他抬手,下令。

“去追!”

便是这一空隙,商船顺流直下,绕过一段崎岖,消失在平缓的河面上。

顾云庭听到追兵的响动,听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命他们赶紧停船的狠话,关山却根本不管,跟那桨夫一起,拼了命的往前划。

箭矢不断射来,蹭蹭蹭地扎在船板,门框,扶栏上。

疾风擦着耳畔,带着阴狠的肃杀。

关山拔刀,挡在身前不断挥动,箭矢掉落,同时射来更多,他屏住呼吸,骤然抓起船桨,用力一摇,船身做挡,他们趁机往前划行了几十丈。

然对方人多势众,终究不敌。

关山后背中箭,还欲阻挡时,顾云庭从舱内出来。

与此同时,裴楚玉抬手下令停止射杀。

他唇角带着笑,又有种志在必得的得意感,轻嗤着开口:“宁王殿下,你当真演的极好。”

病骨支离的文弱男人,姜家行商的小郎君,说话动不动便会咳血。

裴楚玉回想着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虽不多,但此人每每出现在自己面前,都是叫人不忍直视的病弱。

便是想对他怎样,都觉得下不去手。

当初邵明姮嫁给他,换做任何一个男人,裴楚玉都是能揪出来痛打一顿的。

可看见顾云庭那副苟延残喘的样子,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恃强凌弱的举动。

“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亲自去请你过来?”

他站在甲板上,氅衣在身上鼓开高度,绯色如火,那群士兵发出讥笑。

顾云庭瞟了眼,唇角微勾:“你不觉得有点太顺畅了吗?”

“什么?”裴楚玉不解。

“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既逃出你的范围,为何又从南驶来?”

话音刚落,裴楚玉警觉的握紧刀,同时下令警戒。

顾云庭在赌,赌商船走远,不会被波及,赌各地蜂拥而来的骑兵,能在此时汇聚于此。

应当会来的,毕竟他的马再快,也不会比那些人快多久。

地面在震,船晃了下。

裴楚玉当即便要抓他,然还未动手,关山咬牙横劈,将人隔开。

马蹄声从各处传来,裴楚玉的五千兵马开始慌乱,听阵仗,对方人数不少,而自己身处包围中,若被从外堵上,那便是瓮中之鳖。

邵明姮是被剧烈晃动的商船摇醒的,尽管顾云庭给她用的是最温和的迷药,但毕竟睡了多日,甫一睁开眼睛,神思恍惚,脑筋一时转不开。

想起那碗姜汤,她猛地坐起来,听到响声,朝门外看去,丫鬟端着水盆进来,见她醒了,忙走上前,想为她洗脸。

邵明姮摆手拒绝,急迫地问道:“顾二呢?”

秦翀听见询问,忙探出头,“姮姑娘醒了。”

“秦翀,顾二去哪了?”邵明姮赤脚下地,仿佛绝不出冷,便那么直直走过去,一瞬不瞬的盯着秦翀,“你说实话!”

秦翀头皮发麻,本就提着的心骤然掉下来,咬牙便将先后种种说与她听,末了,又道:“方才,郎君为了姮姑娘顺利西行,主动去引开了追兵。”

邵明姮闭了闭眼,随即裹好衣裳,穿上鞋子,冷静却又坚定地开口:“回去救他。”

四下而来的兵马陆续跃下马来,与身穿甲胄的范阳兵马战到一起,场面混乱,厮杀声和吼叫声此起彼伏。

趁裴楚玉心神转移,关山抄起桨来急速划动。

裴楚玉的副将意欲射杀,被裴楚玉阻拦:“要活的!”

死了便没有价值了。

几艘小船呈合围态势,朝着顾云庭缩在船只疯狂追逐。

眼看快要将其锁在狭窄的圈内,不妨对面驶来一艘硕大的商船,不躲不避,径直朝他们撞来。

“弃船,跳水!”将领下达吩咐,便听见扑通扑通几声落水声,围堵的那些人纷纷逃命。

商船撞到小船,速度减缓。

顾云庭抬起头来,看到商船甲板上站着的女子。

雪白披风与天地一色,她朝自己看来,目光犹如漆黑夜里的明月,灼灼清辉漾在心底,他动了动唇。

她弯腰,伸出手。

“上来!”

他抓住她的手,在秦翀的护卫下,被拉上商船。

关山一跃而上,随即与商船上的小厮一同砍杀不断从水里露头,想要登船的士兵,血腥气很快漫开,在这片莹白的冰面上,像浓烈颜料瞬间洒落,大船调头需要时间,缓慢且要躲避不断射来的箭矢。

他们伏在甲板上,不敢随意乱动。

上方的箭矢不停射到各处,几乎擦着头皮。

顾云庭握着邵明姮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低头,唇印在她的手背,嗓音暗哑:“阿姮,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邵明姮纵然有千百句话想骂他,此时却什么都骂不出来,只是被他握着手,眼眶微热,她跟着低头,趴在他手臂上轻声啜泣。

顾云庭便有些着急,匍匐往前,抚着她后脑说道:“你若是生我的气,等回去打我骂我,但不要哭。

你一哭,我什么法子都没有。”

他手忙脚乱帮她擦去眼泪,邵明姮定定望着他,他亦回看过去。

“阿姮,我...”

邵明姮忽然朝他亲去,柔软的唇瓣带着女孩的清甜,像是饱满多汁的花,一点点绽开,他僵住,随后便心思狂**,回握住她的后颈,慢慢将人抱进怀里。

天那么冷,又开始飘雪。

他心里却放佛燃了一团火,火苗烧灼,噼啪噼啪作响。

邵明姮被拥住,快要透不过气时,顾云庭才停下来,握着她的手,扫了眼关山,见他示意他们往前,便立时拉着她弓腰冲进船舱。

后脚刚进去,便听见“叮叮”的声音,只差一毫,箭矢便会插入身体。

关山和秦翀受了伤,快要抵挡不住。

船夫被人射中心脏,上去顶替的小厮还未就位,便被一支箭矢从后钉到了柱子上。

船飘在河面,风呼啸着从耳畔吹过,一阵森寒。

空气忽然静谧下来,两军对峙,身穿常服的兵马让出一条路,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缓步走来,着黑甲银白披风,气势凛然。

经历了恶斗的裴楚玉意识到来人是谁,握紧了长枪回望过去。

顾云慕看着他,又将目光转到河面的商船上。

本来宽敞的渡口,因为这两拨兵马的集合而显得敝塞拥挤。

“太子殿下,你怎么亲自来了?”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却是别有用心,甚至在说这番话时,裴楚玉故意朝商船看了眼。

若要给他设埋伏,又怎需太子亲自出马,除非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死而复生的宁王,约莫便是太子的肉中刺。

顾云慕冷笑:“今日孤来,便是为了取你狗命!”

裴楚玉眸光一寒,便听四下的兵马霎时奔涌起来,刀枪声不绝于耳,顾云慕横起长枪,朝他狠狠刺来。

裴楚玉当即迎敌,身后的副将骁勇厮杀,血不断喷溅,残肢断臂不时掉落,凶猛异常的战斗,因为主将的狠辣而变得异常激烈。

裴楚玉被顾云慕一记长枪压在头顶,几欲被打下马去,宋元正便在此时出现,骑着黑马朝顾云慕狂奔,待距离几丈远时,从马背一跃而起,凌空劈下长刀。

顾云慕为了避开,只得生生收了力。

裴楚玉大笑:“元正,你来了!”

宋元正没有说话,今时今日他本该留守沧州,储备南下,但他收到了顾云庭寄来的密信,告知裴楚玉调虎离山,快要追上阿姮。

他便知道自己上当,立时点了五百兵马一路不歇,奔到此处,恰好撞上双方大战。

比起与裴楚玉对峙,他更不会放过顾云慕。

旋即挥舞着长刀,像是野兽一样朝他砍去,顾云慕接连躲闪,又有一群护卫上前抵挡,宋元正未能寻得机会。

而在此时,裴楚玉已经悄悄命人登船。

顾云慕身边的指挥使钱云悄悄从后背抽出箭矢,不动声色的挪到隐蔽处。

士兵接二连三爬船,快要攻上。

关山和秦翀根本无法全面抵挡,腹背受敌之际,又有一股势力开始攻船,却没有与秦翀关山两人发生打斗,关山认出其中一人,是顾云慕身边的副将,他便收了刀,转而去劈旁人。

却不防,那人纵身上来,接着便挥刀砍向关山。

关山被砍得猛一踉跄,秦翀接住他,恨得咬牙切齿:“你瞎了狗眼,看不清面前站的是谁吗?”

刚骂完,那人抄起刀又要砍。

越来越多的人从缺口处爬上,密密匝匝围着,像一群等肉吃的够。

顾云庭知道,今日他走不了了。

两方的目标都是他,只要他留下,阿姮不会有事。

他当机立断,将邵明姮推着摁进一处狭窄的密舱,邵明姮不由分说便要往外走,“顾二,你敢抛下我,我便再也不喜欢你了。”

她急的快要哭,抓着他的手便要爬出来。

顾云庭一笑,清隽的面孔尽是不舍。

他低头,亲在邵明姮额间,“阿姮,那便忘了我吧。”

随即,没有任何犹豫,从腰间摸出迷药,朝邵明姮一撒,那人眼皮眨了眨,手却攥着他的手腕不放。

在她消失意识的前瞬,仿佛听见顾云庭在说,我没想过要死,跟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好好活着。

她闭了眼眸,顾云庭抱着她的头小心翼翼放进去,找了个舒适的角度。

随后合上,起身看了眼,确定能够从内掀开。

疾步出门,走上甲板,氅衣立时在身后震开,像一只高洁的鹤。

他站在那儿,面朝岸边。

顾云慕攥紧缰绳,他得带二郎回去,但是——

犹豫的光景,一支长箭冷嗖嗖地射出,以极其精准毒辣的角度,穿过顾云庭的膝盖,钉进了身后的木桩上。

“郎君!”关山和秦翀异口同声的大喊,边抵抗边往顾云庭方向挪动。

顾云庭吃疼,右腿打了个哆嗦,试图将两人挡在身后,然就在他想动作时,又是一记箭矢射来,不偏不倚,径直射穿其左膝。

他承不住,一把扶着围栏。

顾云慕发现了始作俑者,举起长枪朝他狠狠扎去,钱云掉下马来,却丝毫没有悔意,走到顾云慕面前,拱手一抱:“属下擅作主张,请殿下治罪。”

虽这般说着,他却笃定顾云慕不会动他。

有些决定难下,那便需要旁人帮忙快速决断。

宁王毕竟是太子的弟弟,叫他亲自动手,必然艰难重重,那也只好他来做这个恶人。

他没有射中胸口,亦是为自己留了后路,他无法确定太子会不会拿自己为宁王泄愤,但是只要射瘸了他的双腿,即便将人带回京城,一个残废,又岂能担当国主之位。

果然,顾云慕冷声斥了几句,叫他回京领罚。

再度朝船上看去,顾云庭摇摇晃晃,似再也承受不住,忽然头朝下,直直坠落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淹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无孔不入。

血瞬间蔓延,在他身下形成大片的猩红,他抬了抬眼皮,看着逐渐拉远的商船,手指朝上,唇启开。

他想叫“阿姮”,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河水冷到骨头缝里,他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渐渐跌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