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城城墙之上,楚国大将屈匄一手按着腰间的长剑, 一手扶着城墙垛口, 一双眼只紧紧望着远方山口那沿着地平线接连成片的黑色秦国军旗,呼吸沉沉,身上厚重犀甲映着正午烈日阳光, 军盔之下, 汗珠沿着他凌冽的下颌线, 融入那灰灰胡须之中。
军甲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 裨将逢侯丑快步跑上城楼,拱手朝屈匄俯首报告:“报告将军,邓城百姓已清点完毕,秦兵并无掠杀,人口财粮均在。”
没杀一个人,没夺一石粮。这一座被秦军夺去的邓城要塞,又原原本本回到了楚国的手中。
本该是值得大贺的事情,逢侯丑却没从自家主将的脸上看到半分喜悦神色, 忍不住又问:“将军, 是否即刻送战报回郢都,将战况报告我王……”
逢侯丑话还没说完, 屈匄却抬起了手,将他的话止住。
屈匄的双眼仍旧锁着远方那片黑云,声音带喘,沉重如身上军甲,“先别传胜果回去, 战报只字不能提收复邓城,只请我王加派军队,后续兵力速速跟上。”
“这……”
屈匄侧目一看那犹犹豫豫的逢侯丑,灰眉拧起,“你难道不觉得,此战太过容易?我楚军一来,秦军随随便便挥舞两下长矛便立刻后撤。若是真的要弃了邓城,怎么会不将城内粮草扫干净?如今可是仲夏,军粮最易青黄不接,能留给我们?”
逢侯丑如若醍醐灌顶,当即拱手诺声,三两步退下城墙,往后头传令。
日头渐渐毒辣,屈匄只觉得身上汗水愈发厚,渐渐有往犀甲外头渗出来的势头,可他却一刻也不舍得离开邓城城墙。
不,他想不通,想不通该如何做。楚王怒极发兵,正值夏忙之时,楚国可征调兵士极少,如今这支楚军不过五万,半数都是他屈氏的亲兵,一个个都是在田中匆匆放下锄头,抓起长矛长刀就北上伐秦。
不过十多日,楚军便从郢都开到了邓城脚下,未到五日,就攻下了邓城。大军占领邓城的五日,秦军日日派骑兵小队骚扰,尽是在黄昏破晓,分明就是引诱楚军追击。可他不能,他绝不能动,起码在后续军队齐备开到邓城脚下之前,他连出城正面迎敌都不能。沿着邓城脚下的汉水往北,可是秦国的武关要塞,秦兵聚集,天险可依,易守难攻,他这五万楚军,去就是送死。
他屈匄为将多年,自然知道此时此刻,他楚军最应该做的事情,除了驻守邓城,等待援军,别无他法。可此刻屈匄汗流浃背,却仍觉得浑身冰凉,便是明白,这守城,说着容易,实际上,却比登天还难!远处那连天黑旗不能吓倒他屈匄,真正让他心生畏惧的,是背后的芒刺!
城墙之下,沉沉脚步声又响起来,军吏跑上城墙,快步走到屈匄身侧,拱手道:“将军,各位副将军都在幕府之中,等着将军了。”
屈匄扶着垛口的手一瞬收回,贴着身侧攥紧了拳头。军吏抬头,只见屈匄面色铁青,唇角深深陷下去,一字未说,胸膛起伏数下,终将还是迈开腿,绕过军吏,直接朝城墙下走去。
楚军幕府设在邓城令官署之中,屈匄迈进幕府之时,当即便受到屋内众人的注视。屈匄只一言不发,走到正中的沙盘后,背靠楚国地图,一手按住腰间长剑,冷冷看向屋中众将领。
武将尚未开口,倒是其中的楚国大夫上官离先上前一步,抖了抖锦袍广袖,道:“屈将军,我王两日前已经得知楚军夺回邓城,只等着将军替楚国夺了那商於六百里沃土,将军却在邓城内迟迟不动,任凭秦军在眼皮子底下作乱。现在,那道质问将军为何不北上的诏书,已经在路上了。”
屈匄盯着那上官离,冷声道:“前头就是秦国的武关要塞,五万楚军去攻打武关,上官大夫是嫌楚军人多无?”
将军昭鼠冷哼一声,直指沙盘上的商於,“武关是有重兵把守不假,可武关要塞在丹水上,我军若是沿着河水而上,可是商於的百里良田,无一处险要可守,如何不能攻?如今邓城刚夺回来,正是我军士气高涨的时候,此时不出兵,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军等着援军集结,秦军就不是吗?”
昭鼠怒气冲冲,越说越往前走,就快要贴上屈匄,要拔剑跟他打起来了。将军昭雎当即两步跨上前,挡在昭鼠和屈匄之间,一手推开一个,着急忙慌劝道:“楚军这样急匆匆开战,也是疲倦,攻是要攻的,可也得在邓城歇息整军啊。”
昭鼠一把推开昭雎,指着他鼻子骂道:“你是哪家人?他屈氏在大殿上不是口口声声说着忠君爱国吗?如今当起缩头乌龟来了,你倒还帮着他?我王这些年给钱给地让屈氏练兵,就练出这样的军队吗?”
屈匄面色通红,咬着牙驳斥昭鼠:“屈氏练兵,练的是我楚王那正在赶来邓城的王师!昭鼠,你给我听着,攻下邓城里头的一兵一卒,不是我屈氏的亲兵,就是我屈氏封地上的农人!屈氏忠君之心天地日月可鉴!”
长剑出鞘,冷刃一闪,劈在那沙盘之上,沿着汉江裂开去,指向商於。昭鼠手握剑柄,冷笑道:“别以为你领了三万亲兵来先夺了邓城,就能攒着攒着朝我王邀功了!你攻下邓城那日,不正是我昭鼠率领两万人驰援那日吗?秦军退兵是看谁的面子,还不知道呢!你屈氏若是不敢北上攻城,我昭氏敢!我倒要看看,他秦王即立不足三年,又打韩国又打魏国,是有多少个狗胆惹楚国!”
昭鼠说完,一收长剑,直接迈开步子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大喊,“昭氏裨将副将何在!集结军队战船,沿水北上!”
昭雎一锤手心,咬着牙朝屈匄一拱手,当即转身朝昭鼠追了出去,好容易才拉住昭鼠,急急问道:“兄长!昭氏这才调了两万兵士来,你这是做什么?莫要为了跟屈氏怄气,将自己的兵士赔进去啊!”
昭鼠一怕昭雎肩背,撇撇嘴骂道:“你懂什么!咱们在秦国经商的族人已经打探过了,秦国的兵力根本不足,从韩魏手里夺来的地盘还没能消化,兵力尽数被牵制住,如今在武关的,不会超过两万步卒,更何况商於?是这屈匄老鸟爱惜身上羽毛,不敢出兵,若是等他反应过来,先行攻下商於,我们还能捞到什么好?左右楚国王师两三日内便能到邓城,便是武关出兵,也只能被咱们夹在中间打!而我先攻下商於,如今景鲤被废,这令尹的位置,就是我昭氏的囊中之物!”
昭鼠说完,抬脚又要往前走,手臂一紧,又被昭雎拉住。“兄长,贸然出兵……”
“啰嗦!”昭鼠一下拍掉昭雎的手,指着他鼻尖低声威胁,“身为昭氏的人,三番四次帮着屈氏!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再多说一个字,立刻给我回郢都,我麾下没你这样没胆识拖后腿的人!”
昭雎吞咽一声,只能拱手称诺,再不敢说话,跟着昭鼠往外头军营走去。
夕阳西下,邓城外军营拔去近半,汉水岸边战船扬帆,石制船锚收起,船桨开水,船队借着盛夏东南风,逆流爬上汉水,船头面向西北,朝着武关而去。这头昭氏楚军刚刚出城,那头楚国的八万王师便抵达邓城,幕府中屈匄终于长叹一声,立刻传令下去:邓城军队即刻拔营,三分陆路,七分水路,开赴商於。
号令如箭矢向楚军各个角落传去,太阳还未落下,邓城周围的楚军尽数拔营,依照屈匄的军令,齐齐朝昭鼠带领的楚军追去。
王师战船战力更强,全速追着前头那挂着“昭”字大旗的战船,眼瞧着昭氏楚军的主战船逼近河水与丹水交汇之处,屈匄的一颗心只紧紧缩起来,接着夕阳光亮四下扫视着两边平原,连呼吸都忘了。还有一射之地,王师的先头战船便能追上昭氏的楚军与之汇合,“昭”字大旗进入丹水,屈匄那口气就要松下来。
却听见侧面河水上游,战鼓乍擂,屈匄目眦欲裂,迎着西面灼眼日光望过去,只见战队连面横距在河水之上,主战船上头,战旗高展,一“秦”一“白”,还未等楚国战船上的弓弩转向,但听空中一阵破风之声,西面利箭如雨,如若编制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朝着楚军直直扑过来。
箭雨横断河水与丹水交汇之处,长矛一样粗长的硬木大箭支支打向楚国王师的先头战船,甲板破裂进水,兵士纷纷弃船往东面的战船逃去。箭矢之下,唯有一两艘战船突破重围,如同刺猬一样钻进丹水流域,靠向昭氏楚军。
前头丹水上的昭氏楚军也察觉了后方援军遭秦军隔断,当即调转船头,与楚国王师一同夹攻秦军,战船上弓弦齐齐响起,箭矢射向秦国战船,上头秦兵手中的牛皮盾登时中了千百支箭矢。
楚国战船上第一批弓箭退下,第二批立刻接了上来。楚国王师此时也并了上来,将那一“秦”一“白”两面旗帜夹在中间。
昭氏主战船船头掉正,昭鼠长剑出鞘,指向“秦”字大纛旗。昭鼠嘴角勾起,狞笑着张口,正要大喊,却忽地双目失神,往前扑倒,露出背后箭矢,整个人直直从船头掉落水中。
昭雎三两步躲进一面牛皮盾甲后头,由北而来的箭雨初歇,昭雎回见打下空中飞来的零星箭矢,往北一瞧,只见丹水北面,那六百里商於沃土之中,战船上“秦”字战旗迎风飘扬,船头站着那人,正是那攻下邓城逃入秦国的楚戎!
楚戎手中长剑一挥,“放箭!”
细杆箭矢一支未动,却听那战船之上,数声弓弦沉重异常,未等昭雎反应过来,铁矛长箭接踵而至,支支穿透战船,将船身打了个稀烂。
一艘艘昭氏战船带着兵士沉入丹水河底,白起战船只横贯河面,船上牛皮盾甲如山,将楚国王师死死拦住。两万昭氏楚军转眼尽数沉没,两侧山麓战鼓又响,火光连山,秦国战旗如云压来,铁骑步兵呼声震天,楚国王师大骇,一时成了三面迎敌,天色渐黑,如若困兽。
屈匄挥剑砍下臂中箭矢,高呼:“鸣金收兵!南撤!南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