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南麓,江水奔涌, 自巴蜀进入楚国境内。茂密绿影山阴之中, 忽地天边一点白影从东北方向而来,在枝桠旁轻绕两圈,直直一头钻入那苍茫绿意之中。山林深处, 近百艘庞大战船沿着江水北岸一路排开去, 船身上皆涂满绿漆, 拱卫着正中的十数艘楼船战舰, 战船周围无数先登舟、赤马舟并行环绕,再往外,斥候船在江面来来往往,一直蔓延到巫山的另一侧。

树叶微动,主战船上的轻弩机当即转向,箭矢直指那点白影,追着它由远及近,待到看清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 这才将箭头调转开去。白鸽落在船头凭栏之上, 战船内当即走出一个身着黑衫的军吏,将那白鸽捉住, 快步朝战船船舱走去。

军吏手握信鸽,大步迈入船身二层庐室,快步走到窗下木案前头,将手中信鸽奉上,“将军, 信来了。”

楚叔闻声,从军吏手中信鸽脚上取下信管。军吏诺声捧着信鸽出去,楚叔只转身将手中信管挑开,取出布条交给蒋泊宁。蒋泊宁展开信条,扫了几眼,眉头蹙得更紧,红唇抿起,只将布条攥在手中一言不发。

“还没有动静?”

蒋泊宁指尖夹着手中布条,贴进案上油灯,火焰吞噬布条,转眼化为灰烬。蒋泊宁转身看向楚叔,摇摇头说道:“仲夏时丹阳之战,楚军主力退守汉水,北有邓城,南有鄢城,东西是三澨山和荆山,守城不出,我们确实没有办法。”

楚叔沉吟半晌,按着手中长剑在屋内踱步,说道:“斥候回报,楚国王师其余兵力悉数被调向东境,没有援军来,楚军不会出城。”

“是了。北方是秦军,南方是震怒的楚国朝廷,若我是屈匄,我也会先固守不动,等着秦军先等不及了,有了战果再回朝。”蒋泊宁走到屋内地图前头,看着上头楚国的云梦大泽,“丹阳大战之后,东面齐军攻破楚国钟离,直压江南;北面韩魏两国联军,如今也夺下了召陵、上蔡、陈城、焦城这些边境城池。大半国境陷入战火,屈匄若是要等援军,只怕是这辈子也等不来。”

楚叔走到蒋泊宁身侧,目光直视地图上头的汉水领域,长叹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熬了足足三个多月,十一万楚军,加上邓城和鄢城两城的百姓,也该将余粮吃完了。这么多日闭锁城门不出,相比城内已经如同热锅滚油,炼狱一般。”楚叔侧脸看向蒋泊宁,沉声说道:“该是时候了。”

蒋泊宁伸出手,点上地图上那江水岸边的“夷陵”二字,颔首道:“好,是时候出发了。”

楚叔嗯了一声,转身大步迈出庐室,对外头候着的裨将下令:“拔锚开船,下夷陵!”

话音刚落,主战楼船上号角响起,战船舟队后石锚纷纷离水收入船舱,船下橹板摆动,两侧船桨齐拍,催着船队顺着江水掠过巫山山脚。楼船前头百里开外的河道上,斥候舟先行探路,赤马舟与先登舟交叠随行,直直往楚国夷陵而去。

此刻的楚国的夷陵王墓,正在掩映在仲秋绿荫之下。夷陵群山,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山峰之中,从楚国的第一任国君熊绎,到上一任国君楚威王,每一任楚国国君,都在此安眠,受松柏相伴,守护着楚国的子子孙孙,到今日,已经过了七百多个春秋。

楚国夷陵向来是王家圈地,方圆百里无一座城池,唯有夷陵外江水边上的一座守陵城堡,只有楚国国君直属的守陵军队驻扎,不过数百人,只轮流换岗守护王陵。七百多年,战火从未蔓延到楚国夷陵脚下,守陵军队只以为,这一日,也该如过往的岁月一般宁静。月沉西山,船队打西方江水上游下来时,守陵军队还只以为是楚国边境居民的渔船,正想登舟驱赶,却见那船如同水上飞马,直直朝着守陵城堡疾驰而来。

漫天星光,照耀着松柏夷陵。星光之下,如同暴风雨将至,黑色秦军步卒乌云一般,随着先登战船冲上夷陵河滩,只听刀兵铿锵作响,流矢沉声没入楚军犀甲。守陵城堡后,城门微开,数骑战马飞出,还未跑出十里,便被后头追上来的秦国赤马舟在水路堵截。赤马舟引着三艘楼船拦江堵截,将夷陵水路陆路的信使,但有浮头,尽数射杀。长夜未过,夷陵城堡之中,早已是一片黑甲黑胄。

破晓将至,楼船开进夷陵群山之间,停靠在江水岸边,楼船上秦兵纷纷下船,将战船上运载的一桶桶火油尽数搬运上山,倾倒在山头王陵之外,待到火油被搬运一空,楼船吃水都明显变浅。

主战船船头甲板之上,蒋泊宁匆匆走到楚叔身侧,朗声道:“报信疾舟已经备好,三成顺流逼近郢都,七成爬上汉江。”

“好。”楚叔看向不远处夷陵最高的山头,一声令下:“点火!”

令声刚落,数百艘战船之上号角连绵响起,在夷陵群山之中震**不歇。夷陵数座山头火光齐作,青天白日之下,火油爆燃,火苗黑烟攀上千年松柏。不过半日,夷陵山头如同聚集了浓浓乌云,松油柏油香气混着烟火,飘**在这数百年的楚国王陵之中,江水之上,烈焰冲天,山火不歇已成人间炼狱。

与此同时,那数十艘轻装报信小舟正乔装成渔船,行驶在楚国的大小河道之上,一路沿江而下,夷陵被焚的消息顺着江水,传遍了楚国各个大小城池,那头夷陵大火还未停歇,这边楚国朝野早已一片震**。楚人上至朝堂,下至妇孺,皆极信鬼神,王陵相当于国命,一瞬被焚,只叫楚国朝堂震惊,民众大怒,直指王室无能,守护不住楚国国脉。一夜之间,坊间民谣乍起,便是郢都之内,也有百姓偷偷外迁。

江水往北,报信小舟一路爬进汉江,弃舟上岸,沿着汉江日夜大唱哀歌,楚兵来袭,当即钻入两侧荆山与三澨山,你追我退,你退我追,叫邓城与鄢城内民心惶惶,军心涣散。

夷陵大火,烧了足足二十日才停歇,接连二十日滴雨未至,似乎是天意,要叫这楚国数百年王陵成为焦炭。夷陵楚威王山头最后一颗火星停歇之时,郢都之内如若沸汤,王公贵族,妇孺百姓怒火难平,楚王宫内终于下令,一骑飞马带着王诏降书,一路北上,没入鄢城之中。

可未过一日,汉水上游的白起登船眺望,只见那楚国王旗迎风招展,并没有半分要投降的阵势,反而战鼓雷鸣,城门大开,陆路步骑军队与战船直面北方,出城迎敌!白起当即长剑出鞘,下令:“杀!”

秦国舰队如若虎狼,黑旗掠过之处,兵有不降者尽杀,秋老虎余威未走,秦兵楼船早已犁沉楚国战船,橹板不停,直直将楚国王师逼下蓝田,水陆两路围堵之下,汉水之上,尽是楚军残破犀甲战盔,最后一面楚国战旗被拦腰砍断。

秦国旗帜在黑色楼船上升起,顺流而下,王陵被焚,滴雨不下,楚国王都周围只哀号遍野,秦军如同穿过已经溃败的军队一般,直直逼向楚国郢都。一夜之间,郢都被围,北面西面尽是黑色战旗,韩魏联军南下,唯有东面靠着云梦泽还有路可走,可云梦泽的另一侧,已在齐军步兵战旗之下。

楚国八万王师尽数在汉水沉没,屈氏亲兵所剩无几,景氏昭氏在东境节节败退,半数退守郢都,半数退守鄂城。

王城郢都,不破,也破了。

青铜马车从秦、齐、韩、魏四国的国都开出,一路开向楚国郢都,直直进入楚国王宫。

如今的楚国王宫之中,早已没有了楚王的身影。夷陵火光一起,楚王车马便迎着朝野震怒,一头冲出郢都,登上王舟,开向鄂城避难。楚王宫之中,唯独剩下临危受命的楚相子椒,捧着楚国相印,在楚王宫之内以一己之力,面对四国使臣。

楚王宫之外,秦国两支水军汇合,但见一队小舟由南及北,从船队后绕路登上那竖着“白”字战旗的主战楼船。秦国水军的秦兵皆是楚叔、魏冉和白起等人一手提拔的,自秦王稷即立之后,便陆陆续续进入巴蜀。白起主战船上的秦兵,皆是头一批进入巴蜀的,蒋泊宁进入巴蜀之后,又托楚叔特意跳出其中精锐,安排在白起身边作为冲杀精锐。主战船上的个个都认得蒋泊宁,见她登船,纷纷拱手喊一句“白夫人。”

白秋也见着蒋泊宁来,恭敬喊了她一声,领着她往船头甲板走去。

船头战旗飞扬,白起正立在战旗之下,一手扶着腰间长剑,眺望着前方郢都,船队成箭矢状在江面排开,小型战舰如星拱卫在楼船队周围,齐齐面向郢都。白起听见后头脚步声,转身回来,面上那紧蹙的眉头一瞬展开,自然而然朝蒋泊宁伸出手去。

“来了。”

蒋泊宁嗯了一声,身旁的白秋朝白起颔首,转身退了下去。蒋泊宁瞧着白秋走远,这才往船头走去,将自己的手放进白起的手心之中。

“怀侯与卫淇进郢都了吗?”

白起点点头,抬手在蒋泊宁脸颊上一捏,“行军打仗辛苦吧,都瘦了一圈了。”

蒋泊宁低头一笑,歪着脑袋在白起手心蹭了蹭,“没什么,我不过跟着楚叔,在后头呆着,也没上前线。过两日就能回家了,回去自然能吃顿好的。”

江水滚滚,带着船身微微摇晃,船头秋风舒爽,隐隐带着冷意。蒋泊宁扭头望向郢都城墙,“这一战过后,楚国国力大减,秦国周围赵、韩、魏、楚,都该忙着自己的事情,秦国终于能够喘口气了。”

“是啊,自从秦王即立以来,三年皆有战事,虽说夺下的皆是良田沃土,可总该要有时间人力去消化,秦军折损不少,也需要时间补充了。”

蒋泊宁笑着捏捏白起的手背,“这就是怀侯该去头疼的事情了,大良造带兵辛苦,可以陪我歇一歇了。”

正说着怀侯魏冉,却见郢都那头,一队轻舰扬着“怀”字黑底战旗,朝着白起这边开来。白起带着蒋泊宁走向船边,看着魏冉登上战船。

“谈得如何?”

魏冉面色轻松,眼角眉梢尽是喜悦,“齐国割了颖水寿春以北,韩魏分走了上蔡、苦县等十座城池,秦国嘛,汉水与云梦泽为界,西面尽是秦土了。”

蒋泊宁抿唇一笑,又问道:“卫淇可去找齐相了?”

“没等卫淇上门,田婴自己就找上来了,你不用担心,有卫兵在旁,自会护送卫淇回来。”

白起偏头看向蒋泊宁,“齐相找卫淇,有何事?”

未等蒋泊宁回答,魏冉却先开口,“四国伐楚,赵国与燕国趁机进攻中山国,虽说被中山国反攻了回去,但齐国这根弦,终究是开始绷紧了。燕国蓟城被攻破的仇,五年过去,齐燕两国可都还没有忘记。想必田婴来找卫淇,便是来要回之前秦国许诺的助齐之策了。”

蒋泊宁低头一笑,抬眼看向白起,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助齐,是助秦。”